第48章
她的書房與時序的緊緊挨著,僅有一墻之隔,內(nèi)里空間一般大,只一個多書架宗卷,一個多玲瓏擺飾,一個莊重些,一個活潑些。
便是有了自己的書房,時歸也不愛獨自待著。
明明那邊有一整張黃花木桌,桌案之大,說能躺下一個她也不為過。
可時歸就是喜歡跟阿爹擠在一起,寧愿一人只得半邊桌子,最后不是時序的宗卷侵占了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字帖擺了滿桌,兩人都受影響。
還是前陣子她忙于查閱賬簿,又嫌阿爹總打斷她的思緒,她才把東西搬去隔壁,但一些官學(xué)里的功課書冊,還是留在這邊。
這不一不查賬了,她又顛顛跑了過來。
見她駕輕就熟地在旁邊坐好,時序哭笑不得,又確實不忍心驅(qū)趕,也就無視放任了。
時歸裝模作樣地安靜了片刻,很快就有些坐不住了,時不時往身邊偷看一眼,幾次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組織好語言:“爹……”
“再說話就出去。”不想她才出一點聲音,就把時序無情打斷。
時歸震驚地瞪圓眼睛。
而時序甚至都沒有轉(zhuǎn)頭,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清:“不是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阿歸所關(guān)心的事,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只要靜靜等著就是�!�
時歸也正是被他這幾句話攪得心神不寧。
如今見阿爹總算接話,她自然要追問個清楚:“那就是跟我有關(guān)系了?”
“如果跟我沒關(guān)系,阿爹肯定直接就說了,既然拐彎抹角地讓我等著,那肯定就是會讓我難以接受的結(jié)果……朝廷還會挑選公主跟北地和親是嗎?”
“是我認(rèn)識的人……見微?湘湘?還有誰?”
時歸將與她相熟的人數(shù)了個遍,哪怕只是有幾句話交情的也想到了,但這些人要么是身家背景不合適,要么是自身年齡不夠,如何也不可能與嫁去北地的人選聯(lián)系上。
最后她甚至都想到:“難道還是茵姐姐嗎?可茵姐姐孝期未過,怎么也不可能是她呀�!�
垂頭苦想的時歸沒有看見,在她說這話時,時序的筆尖微微一顫,又很快恢復(fù)了鎮(zhèn)定。
說起守孝時間,不同身份不同情況,時間也是不一。
像尋常官員,常有丁憂三年的習(xí)俗,然古往今來,被奪情素服參公的也不在少數(shù)。
如先帝十三即位,因膝下無子,百官恐社稷不穩(wěn),聯(lián)袂上書,請先帝以月代年,太宗駕崩三月即開選秀,擇二十秀女入宮,并立新后。
說到底,孝期一事,本就不是不可更改的存在。
時序心思百轉(zhuǎn),忽覺眼下出現(xiàn)一片陰影,垂眸一看,才發(fā)現(xiàn)竟是時歸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正探頭探腦地往他手上的宗卷上看。
時歸一邊看一邊小聲嘀咕:“阿爹瞧什么呢……這么入神,我喊了好幾聲都沒聽見。”
“咦?”只見時序手里握著的卷案上,清晰記載了北地十八部的情況,包括各地王庭成員、兵馬糧草、子民人數(shù)……種種情報,無一遺漏。
在宗卷最末,記到獨孤部落新王——
獨孤部落新任汗王獨孤元,即位兩年,方滿十二。
獨孤元的名字被朱筆圈出,旁邊又記下:宜嫁。
時歸緩緩抬起頭來,聲音有些發(fā)飄:“原來,還真的有人要嫁去北地呀�!�
“阿爹,你知道是誰,對嗎?”
時序無聲將宗卷收起,并不言語。
又過兩日,北地使臣終得朝見機會。
朝堂百官面前,萬俟部落的人率先站出,以和曦公主臨終前思念故土為由,請求大周皇帝再賜殿下。
若大周皇帝愿賜殿下,萬俟部落愿將和曦公主送回,以全公主思鄉(xiāng)之情,如若不然,恐只能叫周王后留在北地了。
話音剛落,他們頭頂就飛來一盞硯臺,若非他們躲得及時,少不了被硯臺砸個頭破血流。
再看正前方的龍椅上,皇帝已是怒極反笑。
更可恨的是,萬俟部落見以和曦公主尸身要挾無果后,又換了一個說法:“北地向大周朝廷效忠已久,也為大周固守北疆多年,陛下也不想見到北地失守、北狄入侵之景吧?”
“陛下圣明,我萬俟部落擁上萬騎兵,各個好手,若因陛下偏頗心生不滿,只恐北地再起戰(zhàn)亂,實非我等及陛下所愿�!�
“還望陛下三思周全�!�
這番話不僅讓朝堂百官震驚,就連同樣來自北地的其他部落也是震驚不已。
百官是詫異于萬俟部落的大而無畏——
君不見前一個在朝上大放厥詞的,如今已是首身分離,更連累得整個部落被驅(qū)出故土。
你萬俟部落在北地是強盛,難道只是因有上萬騎兵,就讓你們有了與大周皇室叫囂的底氣?
而北地的其他部族,就是憤惱大過驚訝了。
他們同屬北地,自然不想永遠屈居人下,來時明明說好公平競爭,就看大周皇帝更青睞于誰,萬俟部落怎就言而無信,以公主鐵騎威脅了呢?
朝上二三百官員,總有三五拎不清的。
萬俟部落的使臣才退下,就有朝臣站出來,看上去一副思慮周全的模樣,滿臉的無可奈何:“啟奏陛下,臣聞萬俟使臣之言,不無道理。”
他說到能明白皇帝憐惜公主,可總不能因此惹得北地生亂,若只是犧牲一人,就能換取北地效忠,到底還是值得的。
更別說:“陛下明鑒,數(shù)年來嫁往北地公主十?dāng)?shù)人,皆登王后寶位,北地雖是寒苦,然對大周公主尊敬有加,北地或不失為一好去處。”
只聽前方響起一陣嗤笑聲,循聲望去,只見時序勾唇笑道:“紀(jì)大人將北地說得這樣好,何不將自己的女兒L嫁過去呢?”
“咱家記得,紀(jì)大人膝下正有一個適齡的女兒L吧?”
“這——”紀(jì)大人連連擺手,“臣之小女,如何能比得上皇室公主,也只有皇室公主,才能彰顯陛下對北地的看重啊�!�
對此,回應(yīng)他的是一方鎮(zhèn)紙。
這一回,皇帝的準(zhǔn)頭可算好了些,不偏不倚,正砸在他鼻梁上,只一下就讓他仰過頭去,血流不止。
高座上,皇帝站起身,睥睨左右。
皇帝的聲音不高不低,又正好傳遍整個朝堂。
“我大周巍峨之邦,雄師百萬,何以一弱女子來換和平?”
“今日他萬俟部以戰(zhàn)威脅朕嫁女,來日是否就能以戰(zhàn)逼得朕再□□讓,乃至脫離我周氏王朝掌控?勸嫁之人是何居心!”
“朕今日就把話放在這兒L,萬俟部落休想再尚公主,和曦公主遺軀,朕也必將奪回!”
“皇室嫁女,從來只是對北地的恩賜,既是恩賜,談何求娶一說?”
威嚴(yán)莊重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無數(shù)人虎軀一震。
時序微微斂目,最先跪拜:“陛下圣明,陛下息怒。”
身后百官回過神來,接連匍匐在地:“請陛下息怒——”
而北地的使臣早被浩蕩聲勢震得沒了反應(yīng),再回神時,則是一列黑甲兵士沖入殿內(nèi),不由分說地將萬俟部落使臣拿下。
皇帝厲聲道:“北地若要開戰(zhàn),朕奉陪到底!”
朝會上發(fā)生的事,很快就傳遍整個京城。
當(dāng)滿城百姓眾說紛紜之時,低氣壓的御書房內(nèi)迎來一個意外的人。
周蘭茵被引到御書房內(nèi),規(guī)規(guī)矩矩向皇帝行了禮,看見旁邊的時序,亦微微頷首以作示意。
皇帝還在為朝會上的威脅而惱火,見周蘭茵前來,也沒什么好臉色。
還是時序代問:“不知大公主前來,有何要事?”
周蘭茵露出一個無奈的笑,似在勸說,又好像在說什么閑話:“父皇何必大動肝火,兒L臣不是與父皇說好了,這北地之苦,便叫兒L臣去受�!�
皇帝一聽這話就來氣,哪怕不是第一次聽,還是忍不住重重拍桌:“北地盡是狼心狗肺之輩,憑何要朕的公主去以身犯險!”
“父皇……”周蘭茵笑著,“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兒L臣自愿嫁入北地,要去做那最后一位遠嫁和親的公主呀�!�
第59章
二合一
大概一個月前,皇陵的阿如姑姑秘密返回宮中。
阿如姑姑是自幼照看著大公主長大的,原是順妃入宮前的丫鬟,后來就換了新主子,此番順妃離世,她便隨大公主去了皇陵。
那次回宮,阿如姑姑只是代大公主求皇帝解答疑惑,其間問及北地諸事,皇帝也只當(dāng)是大女兒才喪母,心有惶惶罷了,悉聲安慰了幾句,又賞賜了些綾羅珍寶,并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
誰知阿如姑姑回去后沒多久,大公主又遣了暗衛(wèi)回來,祈求皇帝允她提前回宮。
因大公主仍是沒有說清緣由,皇帝雖然心生不滿,但到底也沒有太過呵責(zé),見到暗衛(wèi)的第二日,就撥了一隊御林軍,連夜趕去皇陵接大公主回宮。
一切的變動,盡發(fā)生在周蘭茵回宮當(dāng)夜。
那日隨行的宮人都知道,陛下與大公主起了嫌隙,但具體是什么,還是時序過后才探查到的。
拿到當(dāng)日皇帝與大公主對話的宗卷后,饒是時序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還是不禁為大公主的言辭感到動容。
只因周蘭茵見到皇帝第一句,便是俯首祈求道:“兒臣自愿嫁去北地,請父皇應(yīng)允�!�
毫無疑問,皇帝當(dāng)場大怒。
在這種情況下,周蘭茵卻依舊保持了冷靜,不卑不亢,將她的認(rèn)知娓娓道來。
在聽到她說:“兒臣愿助父皇收攏北地,只求大周再無公主遠嫁�!�
皇帝生生被氣笑:“助朕收攏北地?你可知你都是在說什么胡話,北地歸順幾十載,皇位更替也有七八人,卻從沒有誰能將北地徹底收復(fù),不然如何代代要送和親公主去,還全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皇室公主?”
“你一小小弱女子,能保全自身都是難得,如今竟還大言不慚,要幫朕做什么!”
“父皇!”周蘭茵拔高了聲音,“不過試一試,父皇尚沒試過,怎么就能斷言不行呢?”
“父皇盡管將我嫁出去,無需父皇多做什么,只需冷眼旁觀便是,若我僥幸事成,那便將北地當(dāng)做送給父皇的賀禮,若是事敗,也不會與父皇有任何干系�!�
這番言語果然叫皇帝斂了怒容,怔然半晌,踉蹌著跌坐到身側(cè)的圓凳上。
許久沉默后,皇帝按了按額角。
他只當(dāng)周蘭茵是被順妃的死沖昏了頭腦,難得苦口婆心:“順妃離世,朕也很是遺憾,但導(dǎo)致了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滓讶环D,便是赫連部落全族,也受到牽連,朕知曉你心有仇怨,但總不至于為此把自己搭進去。”
周蘭茵搖了搖頭,緩緩說道:“父皇說得不對�!�
“罪魁禍?zhǔn)撞⒎呛者B勇,亦非受到牽連的赫連部落,真正的始作俑者,該是這存在了幾十年的聯(lián)姻才是,若無聯(lián)姻和親一說,當(dāng)日的事就都不會發(fā)生了�!�
“父皇,兒臣斗膽,敢問父皇,若當(dāng)日當(dāng)朝求娶,甚至在春獵場上行齷齪之舉的是朝臣之子,父皇又當(dāng)那他們?nèi)绾危俊?br />
北地求娶,皇帝總是難免有些顧慮,再是嘴上說著不怕開戰(zhàn),可戰(zhàn)爭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能維系和平,最好還是不要起戰(zhàn)為好。
可若是換成尋常勛貴子弟,哪怕是親王之后,膽敢做出赫連勇那般大逆不道之事,皇帝反手就能抄沒其全族。
如此對比分明,全因北地獨立于大周的自治權(quán)。
在皇帝被震得久久說不出話時,周蘭茵又說:“若能以我一人換得后世公主再無遠嫁之憂,該是我天大的福報才是�!�
皇陵兩月,周蘭茵想了很多。
雖稱不上大徹大悟看透紅塵,可也不似從前懵懂。
周蘭茵想到——
她不愿嫁去北地,既有北地荒涼緣由,也有不愿遠離故土的想法,更甚至北地的一應(yīng)民風(fēng)民俗,與京城也是大相徑庭,令人難以接受。
這些原因非人為可改,既然她害怕不喜,同樣的,換成任何一個京城長大的姑娘,想必都是不愿的。
再說她自己,這回能借母妃孝期躲過去,可誰能說得準(zhǔn),三年后孝期一過,到底是她先找到駙馬,還是北地部落先賴上來?
這可不是周蘭茵杞人憂天,實在是北地有先例擺著跟前兒,容不得她不防。
既然赫連部落能在她及笄幾月就趕來,很明顯,他們打一開始就是看準(zhǔn)了她,同理,三年后孝期結(jié)束,難保不會有下一個“赫連部落”,在她解孝當(dāng)日來朝。
這種可能再是微弱,周蘭茵也賭不起。
周蘭茵又想到——
母妃之死或能為她爭取來三年自由,可誰又能為母妃的猝然離世付出代價呢?
赫連勇等人是該死,但絕不止是他們。
倘若北地歸順時,不曾有皇室公主出嫁的先例在,后面的這幾十年,也不會有數(shù)十公主尸埋北地了。
既如此,何不想法子從根源解決?
與其終日惶惶,為不知如何的三年后而擔(dān)憂,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將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
眼見皇帝仍有猶豫,周蘭茵扔下最后一記重擊:“父皇……三年后,五妹妹就年滿十三了,五妹妹性情綿軟,若再被北地逼迫,五妹妹該如何自處?”
至此,皇帝徹底沒了反駁的言語。
他仿佛在一瞬之間蒼老下來,擺了擺手,雖沒當(dāng)場應(yīng)下,可明顯已經(jīng)不反對了,或許只需再談上一回,他就會應(yīng)允了周蘭茵的計劃。
只因周蘭茵的想法太天真,言語又太駭人,皇帝便是一百個不認(rèn)同,也只是指責(zé)她狂妄,實際并未將這些話吐露給第二人。
時序也是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從暗衛(wèi)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試探引導(dǎo)著,叫皇帝向他敞開心扉。
……
御書房內(nèi),皇帝怒目而視,周蘭茵也只是無奈地笑著,并不見懼意。
最終還是皇帝先敗下陣來,色厲內(nèi)荏地揮著手:“去去去,朕記著呢,此事無須置喙,朕自有主意!”
“這是北地各部落的情況,已盡數(shù)呈現(xiàn)在卷上,你且拿回去看著。”
說著,時序?qū)⒆腊干系囊痪砦陌改闷饋�,垂首奉到周蘭茵身前。
若時歸在這兒,定能認(rèn)出,這文案就是她前兩天看見的那卷。
周蘭茵接過,微微欠身:“多謝公公�!�
“殿下言重了,都是臣該做的�!�
這天晚上,時序沒能回府,而是陪著皇帝在御書房枯坐一夜,無聲承受著來自同為老父親的皇帝的傾訴。
許是想到大公主不日就要離京了,皇帝的仁父之心也有了。
“蘭茵啊,朕記得她剛出生時才那么小一點兒,怎一眨眼就出落得這樣大了呢……她是朕第一個孩子,朕如何忍心送她遠嫁啊!”
時序嘴上敷衍著:“既是大公主的主意,陛下還是多多寬心才是……”
但他心里卻想著——
這么多年,大公主在宮里默默無聞,也不見你多關(guān)心兩句,便是死了母妃,你都不曾多多看望兩回。
如今人都要走了,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活著回來,你倒是說起不舍了。
時序心頭冷嗤,垂眸掩去眼中的不屑。
因聽了皇帝太多句念叨,讓他也不覺想到——
阿歸今年也有九歲了,再過了六七八年,也到了說親的年紀(jì)。
只是想到時歸或有嫁人的那一日,時序心頭的殺意就怎么也止不住,提前不知多少年,先把那不知名姓的男人戳了幾百刀。
轉(zhuǎn)□□會,皇帝一改前日態(tài)度,將北地使臣再次傳召入朝。
除卻被除名驅(qū)趕的赫連部落和徹底被厭棄了的萬俟部落,余下十六部的人總算安分了些,茫茫然地上了大殿,又茫茫然地聽皇帝說——
“北地若真心求娶皇室公主,倒也并非全無可能�!�
“然有赫連部落與萬俟部落囂蠻態(tài)度在前,叫朕如何分辨,爾等是否包藏禍心,又叫朕如何挑選出,能叫朕將女兒安心托付的人?”
“朕既已賜恩,爾等也該拿出誠意來才是�!�
且不論眾多朝臣是何想法,皇帝話音才落,就有大喜過望的使臣沖出列來,先言部落富饒,再王子慎獨,本三分的能耐,硬是夸出十二分去。
在他之后,剩下的人也不甘落后。
皇帝看上去聽得認(rèn)真,實際根本沒聽進一句去。
只是等底下的人說得差不多了,他便向時序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