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兩人清楚掌印對他們的芥蒂,極少會往時府湊。
哪怕這里是他們生活了數(shù)年的地方,可未有主人應允,他們就是連拜帖也不曾遞過。
仔細算來,除了時歸出嫁那日,他們再不曾來過。
眼看皇帝下達了新旨,離京之日近在眼前,偏偏太子與太子妃又是新婚,只怕太子妃短期內是難以出宮的。
空青和竹月幾乎都要接受了,不與舊主再見一面,就匆匆告別的結果。
誰知就在他們即將離開的頭一天,時府忽然來了下人,說是小主子請他們過府一敘。
聽到消息時,兩人還當產生了幻覺。
直到他們踏過時府大門,又與剛剛下值回來的掌印撞見,出乎意料的是,掌印只淺淺看了他們一眼:“且去西廂等著吧�!�
沒有下人給他們引路,只不過他們對時府的一花一木,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哪怕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去往西廂的小路來。
懷著忐忑和不安,兩人到了西廂小院里。
雪煙和云池早到了婚嫁的年紀,便是她們說著要一直在府上伺候,時歸也不得不考慮她們的情況,便沒帶她們一起入宮。
四人在院里碰面,卻是一陣恍惚和唏噓。
雪煙給他們上了熱茶,也沒說什么請他們到里面等的話,很快就去里面繼續(xù)收拾準備了。
空青和竹月這一等,就等了約莫一個時辰。
在看見趕來的時歸的剎那,兩人嘴唇微顫,深深望了她一眼,緊跟著跪伏下去:“……主子�!�
時歸腳步頓住,愣了愣才回神,趕忙上前,躬身將兩人扶了起來:“快起來,你們這是做什么�!�
空青和竹月沒有推辭,只稍借了時歸的一點力,就站起身,又退后兩步,與她拉開一些距離。
時歸面上微哂:“我不知你們這么早就來了,還是用過晚膳阿爹才告訴我的,要是早知道,我便直接過來了。”
空青垂首:“主子正當先用晚膳才是。”
至于他們,莫說只是等了一個時辰,就是再久,只要能見到人,也是不會有半分怨言的。
時歸抿了抿唇,半晌小聲提醒道:“你們早就被脫了奴籍,就不必再叫我……都是做將軍的人了,不好如此的�!�
聽到這話,空青和竹月都未應聲。
當日受封時,皇帝曾問過他們可要更換名姓。
他們本是沒有姓名名字的死士,跟了時歸后才得賜名,但直至今日,他們還沒有屬于自己的姓氏。
當時他們就想著——
被賜時姓,他們是不敢奢望了。
若是再改了名字,只怕就徹底斷了與時歸的聯(lián)系。
既如此,還不如頂著原來的名字,哪怕會被一些人以時家家奴來嘲笑,也總好過斷了來處的好。
而時歸所說的稱呼問題,他們更是很難改掉。
時歸抓了抓衣擺,又道:“總在外面站著做什么,還是進去吧,我們進去說說話。”
她抬步上前,空青和竹月靜候片刻,落后她跟上去。
在時歸的再三要求下,空青和竹月才肯在她面前落座,可最多只是叫人搬了矮凳來,長手長腳地縮在小凳上,說什么也不肯跟時歸坐在一起。
兩人堅持,勸多了甚至要跪下去,時歸無法,便只得讓他們坐到矮凳上,幾人中間隔了一張小桌。
時歸已經從父兄那里知道了一點他們這些年的經歷,可畢竟不是當事人,難免會有疏漏的。
北疆戰(zhàn)事頻繁,哪怕是底下的小兵小卒,也常伴危險。
時歸微微斂目:“當日你們離開時,不是說讓你們到處走走看看,怎最后去了邊關呢?”
不光去了邊關,還有時歸給他們的三千兩銀子,至今還是分文未動,只是他們不愿歸還,便故意隱瞞了。
竹月笑了笑,露出有些尖利的虎牙來:“也幸好屬下等去了北疆,不然怕是沒有機會再與主子見面了。”
“北疆雖是貧苦危險,可掙扎個幾年,總能混些軍功來,屬下等也是趕上了時運,得以在戰(zhàn)事中受封,這樣等主子用得上我們的時候,屬下等也不至于什么忙也幫不上了�!�
“雖然……主子可能也用不上我們。”
時歸搖搖頭,正色道:“你們能有今日成就,全是你們自己的本事,無論用與不用,都是該受敬佩的�!�
“主子呢?”空青快嘴問了一聲。
“嗯?”時歸愣了愣,旋即笑道,“我當然也是�!�
“不僅是敬佩,能遇見你們,該是我的榮幸才對�!�
只一句話,空青和竹月就倉皇偏過頭去,掩住失態(tài)的雙目。
等他們稍定了定心神,時歸少不得再多關心幾句,又是問他們日后的打算。
說起曾經,空青說:“屬下等也未曾想過,北疆一役,竟是掌印親自前來指揮�!�
“掌印初到北門關時,尚有許多人不服,誰知掌印不只在朝中厲害,就是到了戰(zhàn)場上,也是毫不甘居人后的�!�
“誰能想到,堂堂司禮監(jiān)掌印,也是能上戰(zhàn)場殺敵的人物�!�
竹月補充道:“也幸虧有時三大人跟著,不然掌印受的那些傷,怕是要落病根了�!�
“等等——”時歸機敏抬頭,“你們說什么……阿爹受的那些傷?不是只傷了右臂嗎?”
第109章
接正文番外3
時歸強壓下猝然浮現(xiàn)的驚悸,扯出一個牽強的笑。
只一想到當日阿爹與她信誓旦旦的保證,她在疼惜的同時,又止不住地一陣怒從心起。
時歸問:“能跟我詳細說一說嗎?”
在空青和竹月面前,她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我只知阿爹受了傷,卻一直不清楚他都傷到了哪里�!�
“阿爹又總是跟我說沒有大礙,我便也跟著相信了,要不是聽你們說,我還不知道,當初的情況會這樣危急�!�
正與太子面對面干等的時序如何也想不到,不過一個晚上的工夫,他就被人掀了老底。
一如時歸所想的那般,北疆一戰(zhàn),多是危急時刻。
尤其是空青和竹月對她從來不會隱瞞,凡是她問到的,皆一五一十地如實稟告。
哪怕他們只是依事實描述,并沒有任何夸大的說辭,還是讓時歸眉心緊蹙,時不時發(fā)出一聲驚呼。
“……大概就是這些了�!笨涨嗟�。
當初時序抵達北疆后,只短暫休整了半月,就迎來了與蠻狄的第一場交鋒,為了鼓舞士氣,那場戰(zhàn)役中,整個北疆大營的將領皆親自上場,時序也不例外。
又因第一次對決,眾人護衛(wèi)起來沒有經驗,便讓時序被敵人的刀刃劃破數(shù)次,光是背上就留了好幾道疤。
后面或是為流矢所傷,或是與敵人交戰(zhàn)時失手。
大半年的征戰(zhàn)下來,時序身上幾乎很難找到全然完好的地方,也就是時三始終追隨左右,能將這些傷口在最短的時間內處理妥當,這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饒是如此,有好幾次,時序都是臥床休養(yǎng)數(shù)日才能出帳繼續(xù)主持大局。
聽到最后,時歸只覺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她費力緩和了許久,才勉強維持住語調,牽動著嘴角,卻如何也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
空青和竹月以為她要即刻出去找掌印的。
誰知在片刻喘息后,時歸忽然望向他們:“那你們呢?阿爹身為一軍主將尚且如此,你們作為先鋒軍,又當如何?”
空青和竹月錯愕抬頭,一時啞然。
距離北疆戰(zhàn)役結束,已經有半年了,能安然出現(xiàn)在時歸面前的,其實已經可以說明許多。
但發(fā)生過的,總不能被無聲抹除。
時歸捏著桌角,追問道:“你們受的傷,可有及時處理過了?三兄正在家里,可要請他過來一趟?”
空青回過神:“有勞主子記掛,屬下等已是無礙了,無須再勞煩時三大人來�!�
時歸沒應聲。
傷口痊愈與否,時歸無法親自查看,不光是空青和竹月,就算是阿爹,只要他們咬死了無礙,她也無法強求。
但是——
“你們什么時候出京?”
“就在明早,時間還未定�!�
“明天早晨……那就還來得及�!睍r歸說,“你們且先等我一會,我叫人去準備些傷藥,你們一齊帶上�!�
“不,不止這一次。”時歸想起什么,本黯淡的眸子重新亮起來,“等你們去了北疆,我每隔半年給你們送一次東西可好?就跟之前給茵姐姐送東西一般�!�
“只是你們身在軍營,尋常物件或是不便,我便只給你們準備傷藥甲胄等物,若再有什么缺的,我再給你們準備。”
細說起來,兩人已不是什么沒有存在感的兵卒,能坐到掌兵將軍的位置,非必要情況,已用不到他們上戰(zhàn)場。
就算真的在交戰(zhàn)中受了什么傷,那也有數(shù)不清的軍醫(yī)看診問候,總不會慢待了他們去。
可在聽到時歸的提議后,空青和竹月皆是沉默。
出于某些不可說的心思,兩人在良久思索后,又一同點了頭:“如果主子不嫌麻煩的話……”
“當然不會�!睍r歸莞爾,“那就這么說定了。”
時歸手下可用的人手不少,但若要出入軍營重地,多少還是有些不便,除非是走司禮監(jiān)或太子的門路。
空青和竹月不忍她為難,索性自行安排人手。
“這樣也好�!睍r歸點頭道,“那等你們找到合適的人,記著跟我講一聲,我也好把東西都交給他們,代為轉交。”
還有這一次。
時歸又是仔細問清大軍拔營的時間,左右還有兩三日的準備時間,若只準備傷藥,尚且還來得及。
“那等準備好了,我讓人送到京郊去,你們記著去取�!�
空青和竹月站起身,俯首拜道:“多謝主子。”
再問及他們日后的打算,兩人只道與其耽于安逸,倒不如趁著年輕拼一拼,也不算辜負時歸的栽培了。
竹月說:“若沒有主子允屬下等在官學待的那幾年,封侯拜相之事,只怕阻礙更深,只是因為屬下等曾受教于當世大儒,方堵住了許多人的口舌�!�
旁的不說,至少在他們之后,再無太監(jiān)入學的例子。
此夜一別,下次見面又不知何時。
時歸心頭涌現(xiàn)些許傷感,只得再多多叮囑兩句。
只是她昨天晚上就沒有歇好,今天醒來后又一直沒得歇,天色一晚,就控制不住地困頓起來。
空青和竹月看出她的疲態(tài),又說了幾句后,就起身提出告辭。
時歸親自送他們出了西廂的院門,最后道一聲:“望君珍重�!�
空青和竹月頓首,拱手拜別。
等他們兩人從時府離開后,時歸才知道太子追來的事。
她來不及驚訝,只得再匆匆趕回飯廳去。
此時等在廳里的兩人都無聊得緊,又實在不是能聊天解悶的關系,無聊之余,還要盡量避著對面的視線。
好不容易等到時歸過來,時序與周璟承如釋重負。
時歸先跟阿爹打了一聲招呼,緊跟著就走到了周璟承身邊:“殿下怎么來了?”
大半日未見,周璟承只覺滿心的思念。
明明在之前,他并非這般黏人的。
周璟承只當時歸太讓人掛念,并未深思,隨即回答道:“孤聽母后說你回府了,擔心你晚歸時不安全,就來迎一迎你,接你一同回宮去�!�
他想著時間已經不早,而時歸回來也有一陣子了,要見的人都已離開,時歸自然也該回宮去了。
便是時歸說:“原是這樣,有勞殿下了,只是……我今晚能不能不回去了,我想在家里留一晚�!�
“那便走……嗯?”周璟承猛地反應過來,“阿歸不跟我一同回宮了?”
時歸輕輕點頭,面上露出些許為難:“我、我有些事想跟阿爹說,只怕等說完,宮門就要落匙了�!�
“是我的問題,未能提前與殿下說一聲,讓殿下等我這么久,以后我盡量……”
“阿歸。”不等時歸做出保證,周璟承打斷道。
他有些無奈,手下又實在按捺不住,頂著掌印不善的目光,輕輕落在了時歸的肩上。
周璟承將她往自己身邊攬了攬,仿佛安慰一般,只是稍微靠了一點,就很快將她松開。
他說:“這又不是什么大事,阿歸何必在意?”
“無論宮里還是時府,都是你的家,你不過是想換個地方歇一宿,我總不能不讓你回家吧?”
“好了好了,那就依你所言,只是我出宮前未提前交代好,恐不能陪你宿在家里了�!�
時歸連忙搖頭:“沒關系的�!�
周璟承根本不想跟她分開,可若是再逗留,只怕會誤了回宮的時間。
無奈之下,他只能再次攬了攬時歸的肩膀,聊以慰藉。
之后他退開半步,看向等在一邊的時序:“時候不早了,孤便不再叨擾了,有勞掌印招待。”
時序嘴上客氣了兩句,實際連送也沒打算送一送。
他只是叫來了府上的管家,最多讓時一跟上,緊跟著就道了送客。
直到周璟承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時序看著還沒有收回視線的時歸,心里忽然有些吃味。
他不滿道:“這還在時府里,太子就如此輕浮,大庭廣眾之下就動手動腳,即便你與他已結為夫妻——”
“阿爹�!睍r歸看向他。
時序的話語聲被截斷,他下意識轉頭望去。
只在看見時歸浮在表面的假笑后,他心底咯噔一聲,頓生不祥的預感:“怎、怎么了?”
他試探道:“阿歸剛剛是說有事要跟我說,是何事?”
時歸輕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但有第二個人在,一定能發(fā)現(xiàn),此時她的表情,跟掌印嘲諷不虞時,可謂是一模一樣。
也只有兩個當事人,渾然不覺這一相似之處。
時歸淺淺道:“我只是聽說了一點舊事,言及阿爹在北疆之時,可謂英姿颯爽,不惜帶傷上陣,只為鼓舞軍心?”
時序:“……哈,哈哈,是嗎?”
他懊惱道:“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最近這腦子,實在是有些記不清了,阿歸看——”
時歸不想看。
她只是不錯眼珠地盯著阿爹,一雙靈動的眸子被哀傷所覆蓋,眼睫顫動,帶落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時序:“……”
早知道,就該讓太子把人帶回去的。
時序頭一次對太子的存在生出渴望,在某一瞬間,他竟有了將太子重新請回來的沖動。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時序不禁撫額——
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