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畢竟謝姝敏是愚,卻不是真的傻透了。
謝姝寧望著一角風云涌動的天,微笑起來。
次日一早,謝姝寧早早起身,由玉紫幾個服侍著穿了身淡青色對襟有領(lǐng)半臂,愈發(fā)襯得一張嫩生生的臉?gòu)汕蝿尤�,連一向寡言的柳黃都忍不住嘀咕,“小姐才是真的美人坯子呀……”
謝姝寧聽了就笑,她生得像母親,卻平白比母親溫婉的姿容多了分明艷張揚,看上去倒更出挑了。
一切準備妥當,她陪著宋氏用了晨食,母女二人就出門上了馬車往石井胡同外去。
地方并不大遠,原本很快就能到,可今日不知怎地,那條道被封了,聽說是路被壓壞正修著,只能繞路而行。
這么一來,就要多花費近一半的工夫。
謝姝寧夜里未睡好,便有些犯起困來,靠在宋氏肩頭打起了瞌睡。
忽然,馬車外響起一陣響亮的“吁——”聲。
隨后馬車大震,謝姝寧陡然清醒,忙抱緊了宋氏,揚聲問:“出了何事?”
第120章
驚馬
外頭卻只傳來車夫慌慌張張想要馬安靜下來的聲音,根本無暇分心來回答謝姝寧的問話。
身下的馬車晃蕩得更加厲害,謝姝寧眉頭緊蹙,又重重喊了一聲,“秦大!外面怎么……”
可話才說一半,車廂內(nèi)頓時天旋地轉(zhuǎn),謝姝寧大怔,被宋氏一把攬進懷中,伴隨著一聲驚呼一頭栽倒下去。
母女倆人摔做了一團,宋氏急忙將她護住,急聲問:“阿蠻,可有受傷?”
“不曾,娘親可受傷了?”謝姝寧亦顧不得查看自己身上有無傷處,急急忙忙先去上下打量起宋氏來。
幸好,二人都沒什么大礙。
可方才坐在靠近門口的桂媽媽跟玉紫,因見外頭的車夫秦大沒有回應(yīng),便要探身出去看看,結(jié)果就這么被馬車給甩了出去。原本今日出行,就是輕車簡裝,馬車內(nèi)的地方本就不大,簾子一揚,桂媽媽跟玉紫就沒了蹤跡,這會也不知如何了。偏生馬車仍不停,似依舊在疾馳。
謝姝寧記得這條路平素并不是主干道,因而來回走動的人群并不密集,但依現(xiàn)在身下馬車的行駛速度,只怕是要出事。
“阿蠻別動!”
她才動了心思想要扶在車壁上往外看一眼,就被宋氏惶惶拉了回來。
宋氏緊緊攥著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開,口中道:“暫且先別動!”
眼下馬車正顛簸著,一個不慎只怕就要步上桂媽媽跟玉紫的后塵,實在太過危險。
謝姝寧沒有法子,只好老老實實由宋氏抓著手,兩人瑟瑟抱在一塊,誰也不敢動彈。
馬車外已經(jīng)連秦大想要制服馬匹的聲音也小消失不見,周圍一片寂靜,只余馬蹄重重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噠噠”響聲,一聲賽過一聲叫人心驚不已。
不詳?shù)念A(yù)感浮上心頭,謝姝寧的面色漸漸冷厲下來。
“秦大!秦大!”宋氏亦覺得心中不安,這會也顧不得別的,揚聲大喊起來。
但外頭一絲聲響也無。
等到馬脫韁而去,兩人指不定會成何模樣!
宋氏大駭,手足無措。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靜了下來。
似乎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原本顛簸不休的馬車,就這樣重歸了安寧,靜止不動了。
宋氏仍大氣也不敢出,牽著謝姝寧的手不愿松開。
外頭鴉雀無聲,過了會才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響起。
事情不大對勁!
謝姝寧心神一凜,忙將手從宋氏掌中抽了出來。然而下一刻,她仍舊遲疑了。
外頭雖然沒有動靜,但仍不能肯定,就真的一個人也沒有。馬若受了驚,怎么可能在沒有人馴服的時候自己靜了下來?
驀地,一陣風過。
原本就仍在晃晃悠悠的簾子就這樣被風吹得揚了起來。
有個人影燕子似地從她眼前掠過,三兩下上了巷子旁的高墻,轉(zhuǎn)瞬即逝。
謝姝寧不禁瞪大了雙眼。
黑衣紅邊,肩頭銀章在夏日清晨的日光下,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她甚至不敢斷定,自己瞧見了什么,呆愣愣地朝著馬車外而去。身后宋氏疑惑地追了上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大,不見了�!敝x姝寧跳下了馬車。
馬車所在的巷子十分眼生,狹小僻靜,空無一人。兩旁是高聳的墻壁,隱隱約約能瞧見后頭茂密的枝椏,但卻無法知道后頭是否有住宅,又住著誰。頭頂上的天瓦藍瓦藍,日光亦耀眼極了。
但青天白日下,謝姝寧卻覺得遍體生寒。
“阿蠻,玉紫她們在哪里?”宋氏回過神來,急忙也跟著下了馬車。
四下無人,馬車又沒了駕車的車夫,她們兩個弱女子根本什么也不會,留在馬車上也無用。
謝姝寧退回到她身邊,仰頭看看天色,掐算著時辰,“娘親,準備給月白購置的宅子,可是在北城外圍?”
宋氏微怔,“是,便是原先同你說過的那幢�!�
“可我們?nèi)缃瘢率且呀?jīng)出了北城了……”謝姝寧搖搖頭,心重重沉了下去。
謝家宅子所在的石井胡同,地處北城中心,算是位置極佳。北城同南城一樣,南城是以皇城為中心,按照身份品級一圈圈往外擴散,北城亦如是。因而大部分的宅子,其實都已經(jīng)住得嚴嚴實實,平民多半是居在東西兩邊。但謝姝寧想著,府里雖然又在準備另尋一名大夫久居府內(nèi),但對她而言,出了事尋鹿孔才是最放心的。
因而,鹿孔跟月白今后,不能住得太遠。
他們的宅子,依舊要在北城內(nèi)才最合適。
所以一早,宋氏便是讓人在北城相看的宅邸。
秦大出門前,是明確得了指令的,他也是府里經(jīng)年的老人,豈會連個路也不識得?
宋氏一聽謝姝寧的話,立時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禁也沉了臉,“眼下也顧不得看什么宅子了,要想法子先回了府才是�!�
謝姝寧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可兩人難道要就這么一路走回去不成?
如今雖說西越風氣開放不如前朝閉塞,女子出門不戴面紗也是常有的,拋頭露面在外行商都不算少見,但她們?nèi)圆豢赡芫瓦@么走回去。
甚至于,連錢財都由桂媽媽跟玉紫戴著,兩個做主子的反倒是身無分文。
謝姝寧苦笑了下,悄悄朝著重新安靜下來的馬兒靠近。
馬掌是上了鐵蹄的,就算地上有東西,也不會受傷才是。她的視線就朝著馬臀望去。細細的一絲殷紅,沿著光滑的皮毛,緩緩滑下。再細看,便見一縷寒光在其中忽隱忽現(xiàn)。
那是一根針——
謝姝寧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動之下,馬會再次躁動疾馳,她只得視若無睹。
“阿蠻!我們先出了巷子再說!”
在謝姝寧小心翼翼查看馬匹之時,宋氏也將這條窄巷給打量了一番。只能供一架馬車通行不提,這條巷子分明還是條死胡同,根本就出不去。
巷子里又無人,連蟬鳴聲似乎都消失不見了。
她們?nèi)粼僭谶@里待下去,誰也不知會出何時。
丟臉是小,命才最重要。
按照宋氏眼下的心思,她們就算是真的走,也得一步步走回去才行。
再不成,她身上發(fā)上還有首飾,摘下來舍了讓人去報信,也是可行的法子。
這里終歸不是久留之地。
謝姝寧當然也深知這一點,當下就應(yīng)了好,上前去扶住宋氏的胳膊一齊往巷子外去。
短短一條路,兩人卻像是跋涉了千里一般,幾乎耗盡了氣力。這樣的事,宋氏也好,謝姝寧也罷,都還是頭一回。
走著路,謝姝寧心里卻在想,秦大去了哪里?馬臀上的那根針又是誰刺上去的?玉紫跟桂媽媽又是否有了生命危險?
一時間,心頭百轉(zhuǎn)千回,滋味難明。
“阿蠻……”終于出了巷子,站在轉(zhuǎn)角處,宋氏低低喚了她一聲,聲音里帶著不能抑制的輕微顫意。
謝姝寧往外看一眼,愣在了原地。
巷子對面……
竟是條花街!
煙花巷陌,紅粉霏霏,倚翠雕欄。
只看這規(guī)模跟白日里寂寥的模樣,還有斜地里那碩大的三個直白的字眼“溫柔鄉(xiāng)”,謝姝寧就算從未踏足過這里,也在瞬間記了起來這是何地。
京都里最多的妓館,就叫溫柔鄉(xiāng)!
這條街,人稱富貴巷。
因為沒有銀子的人,是絕不敢涉足的。一擲千金,在這不過是尋常畫面。
王朝起伏,這條街卻一直都安安穩(wěn)穩(wěn),從未被波及過。哪怕后來燕淮執(zhí)政,富貴巷還是富貴巷,溫柔鄉(xiāng)也依舊是諸多男人夢中的溫柔鄉(xiāng)。
昔日,溫雪蘿只差一點,就要落入溫柔鄉(xiāng)的虎口,是她費盡心機將人從臨近泥潭的邊緣地帶生生拉了回來。
那時,林遠致還斥她不該花費大筆銀子做這樣的事。
后來卻墮入了溫雪蘿的溫柔鄉(xiāng)里,再不能自拔。
謝姝寧回握住母親的手,亦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她們?nèi)缃�,就算愿意走,也絕對不能就這么直直走出去!
一旦被人瞧見,她跟母親就都毀了,連帶著謝家的所有女子也都會被毀滅。
她突然間,不敢肯定究竟是哪個蠢物要這般陷害她跟母親。
宋氏卻已經(jīng)驚得連去想是誰妄圖陷害自己都沒有心思,只咬了咬牙,心神不寧地道:“我們回馬車上去�!比缃襁是白日,若等到晚上,富貴巷一旦熱鬧起來,想要脫身就更加困難了。這般想著,宋氏面上就露出了堅定的神色,“把車壁上的字遮住,你坐在里頭不要露面,娘親擋了臉親自駕車帶你回去!”
謝姝寧驚訝地脫口而出:“娘親會駕車?”
“不試試怎么能知道?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宋氏嘴角笑意苦澀,推著她的肩就要重新躲進巷子里去。
謝姝寧按住她的手,一臉急切地搖頭,道:“不可如此,斷斷不可如此!”
暫且不說旁的,讓毫無經(jīng)驗的宋氏駕車她就不能答應(yīng)。若出了事,她可是怨自己一輩子也無用了呀!
宋氏卻頭一次沖著她虎了臉,截然道:“這事娘親說了算!”
母女二人躲在外頭不易察覺的角落里,壓低了聲音爭執(zhí)起來。
日頭越升越高,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謝姝寧伸手抹一把鼻尖上的汗珠子,堅決不肯答應(yīng)。
忽然,——“謝八小姐�!�
第121章
誤解
聲音溫潤如玉,拂過耳際,似輕風柔云。
謝姝寧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這人怎么會在這?
她心緒沉沉地轉(zhuǎn)過身去,面上張惶幾乎難以掩蓋,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印公�!�
巷子口不知何時,鬼魅似的在突然間冒出來一架外觀極低調(diào)的馬車,外壁上光潔無痕,別說字,就連一絲灰塵似乎都無。簾子是輕薄的夏布,極常見的料子,毫不起眼。此刻簾子被撩起一角,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搭在了上頭,被映襯得愈發(fā)沒有血色,帶著種清凌凌的冷意。
聽到她的聲音,馬車內(nèi)才探出一張臉來。
正是數(shù)月不見的汪仁。
謝姝寧牽著宋氏的手,驟然緊了一緊。
宋氏不曾見過汪仁,不知面前馬車內(nèi)的人是誰,又見謝姝寧對他模樣恭謹,不由詫異。
“這位,想必便是謝六太太了。”汪仁并沒有笑,但生來一雙桃花眼,似乎始終含笑。
宋氏見馬車擋住了巷子入口,反倒是松了一口氣。方才乍然見到外頭那一排的花樓,她可是差點嚇得腿軟,只念著身旁還有年不滿十歲的女兒,才強行忍著駭意,故作堅強。
而今看不到了,心里就忍不住舒坦了些。
她勉強微笑著,亦照著謝姝寧方才的稱呼,行了個禮,“見過印公。”
汪仁這會才是真的笑了起來,嘴角微微上揚道:“六太太不必客氣,只是二位,怎會在這?”
謝姝寧下意識蹙眉。
“出了些事,馬受了驚,不知怎地便到了這�!彼问线t疑著,仍將事情給說了。
汪仁作吃驚狀,問道:“車夫同隨行的媳婦子呢?”
按理,她們這樣的人家出門,馬車旁該有個跟車的婆子才是。三房跟車的人,以往都是秦大的媳婦。但今晨,她忽然說瀉肚,根本出不得門。宋氏知道后,便索性作罷,也沒有另外尋人。
這會被人這么一問,宋氏不禁有些汗顏,訕訕道:“方才車馬疾行,出了意外,如今人去了何處也不知了。”
汪仁便嘆了口氣,看了謝姝寧一眼,隨后擺擺手吩咐下去,“去將謝六太太的馬車駕出來,送二位回府�!�
明明是難得的好事,謝姝寧的心卻又是一沉。
她可真的是,連一絲都不想同汪仁搭上關(guān)系。
今日這事本就處處透著古怪,偏生汪仁又忽然出現(xiàn)在了巷口。
可有些事,是決不能問出口的。
外頭可就是京都聞名的富貴巷,近三層小樓的溫柔鄉(xiāng)也靜靜佇立在天光云影之下,她怎么好問汪仁一個不全人,為何要來這?
況且上回在宮里發(fā)生過的事至今叫她耿耿于懷,避開汪仁還來不及,哪里會自己撞上槍口去。
她眼睜睜看著自汪仁的馬車后走出來一個人,黑衣鑲嵌著紅色的邊,肩頭一枚銀章熠熠生輝。
果然,她方才沒有看錯,也沒有記錯。
這身衣裳,的確是汪仁管轄下的東廠之服。
宋氏卻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連汪仁是誰都不清楚,聽了他的話,又見果真有人來幫自己駕車,當下道起謝來:“多謝印公襄助,此番恩情沒齒難忘�!�
汪仁卻只是淡笑著,頷首不語。
很快,馬車被平穩(wěn)地駕到了巷口,車壁上的謝字也被刀子給刻花了。雖然手段粗暴,但有效。
謝姝寧在上馬車之前,朝著汪仁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簾子已經(jīng)被重新放了下來,在風中微微抖動。
“阿蠻,愣著做什么?”宋氏跟在她身后,見她發(fā)怔,不由出聲催促。
謝姝寧扭頭對她展顏一笑,搖搖頭飛快上了馬車。
出了這些事,宅子肯定是看不得了。當務(wù)之急,先速速回了謝家,再使人出門去尋玉紫跟桂媽媽,還有突然消失了的秦大。
身下馬車走得又穩(wěn)又快,宋氏露出個近乎劫后余生的笑意。
謝姝寧瞧見了,已經(jīng)冒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馬車停下時,周圍只有東廠的人出沒,絕望之際,本該在宮里的汪仁又出現(xiàn)在了不應(yīng)他出現(xiàn)的花街柳巷。
事情真是詭秘至極。
她甚至不敢去想,汪仁究竟是敵是友。
在那樣的處境下,即便她在懷疑汪仁,也沒有法子拒絕離開富貴巷回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