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然而侍女開口,說的也是西越語,只是顯得笨拙許多,語調(diào)古怪。
很快,侍女就下去尋宋延昭的獨(dú)子舒硯回家。
莎曼則瞇著眼睛笑了又笑,親自領(lǐng)著人去客房將器具擺設(shè)衣物都仔仔細(xì)細(xì)查看了一遍。
自從聽說謝姝寧母女也要來時,她就立即吩咐人將這些東西都安置妥當(dāng)了。
她知道,宋延昭極疼愛他的妹妹跟外甥女,那么她當(dāng)然也要像他一樣的疼愛她們才行。她幼年時,在伊桑國的皇宮里長大。身為王國里最受寵的小公主,她身邊圍繞著用不盡的珠寶美食,人人都將她捧在手心里精心對待。
甚至于,從來沒有人敢同她說一句重話。
可是當(dāng)那一日來臨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這個公主,已經(jīng)是名存實(shí)亡的了。
流通伊桑國的那條支脈水流,突然間干涸了。
沙漠里的國家,沒了水,除了乖乖地被吞并,就只有等死一條路。
然而誰都知道,那條支脈的源頭,就在敦煌城里。
支脈干涸,也正是在她拒絕了嫁給那個已經(jīng)老得厲害,像是一頭皺巴巴的豬似的敦煌城主后的事。
若用西越人的話來說,那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陡然間就成了伊桑國的罪人。
她披上了繁復(fù)華麗的嫁衣,身上用香蠟涂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根頭發(fā)都被精心對待著。
公主要出嫁了。
然而等她到了敦煌,城主卻沒有依言重新打開支脈的水流。
而伊桑國,一夜間被場叫人難以置信的風(fēng)沙掩埋了,除她這個亡國公主之外,竟無一人存活。
傷心欲絕之際,她從城主身邊逃出,準(zhǔn)備從高高的城樓上一躍而下。
可就在這時,她卻遇到了宋延昭。
那個著青衣的青年,身上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朦朧水汽,靜靜地立在那時,像一只孤獨(dú)的倦鳥。
直至今日,她依舊記得那怦然心動的感覺。
想到過去,莎曼心里的滋味逐漸復(fù)雜起來。
她深信,自己是幸運(yùn)的。
眉眼彎彎,她頰邊的笑意變得愈加明朗。
兒子舒硯今年十三歲,正是最好的年紀(jì)。
她對如今的生活很滿足。
很快,侍從送了舒硯回來。
一見到人,她就來來回回用西越語夾雜著她的母語,叮嚀了舒硯許多遍。
這些話,她早就念叨過許多回。
黑發(fā)的少年脫了鞋子盤腿坐在那,不耐煩地沖她擠眉弄眼,睜著雙同母親如出一轍的碧藍(lán)眼睛,嘟囔道:“娘親,這些話,我可都已經(jīng)能倒背如流了!”
依照宋延昭的習(xí)慣,自小,他就是喚父母為爹爹娘親的。
莎曼聽了就故意抬腳踢了他一下,佯作惱怒地道:“快將你這討厭模樣收起來!你難道沒聽你爹爹說,阿蠻是最最和善乖巧不過的孩子?你這模樣,過會嚇著了人�!�
“怎么會?”舒硯赤腳跳了下來,齜牙咧嘴地分辯,“再說,誰也沒提他們就是今日到的吧?這會將我叫回來做什么!阿春說新來了幾個漂亮的舞姬,我還沒看到呢!”
莎曼聽到舞姬兩個字,眼睛一瞪,握拳重重敲了下他的腦袋,恨鐵不成鋼地道:“舞姬有什么可看的,她們難道能有我好看?”
母子倆正鬧騰著,外頭就有個侍女急匆匆地跑進(jìn)來,高聲喊著,“回來了!回來了!”
舒硯聞言眼睛發(fā)亮,頭也不回地就沖了出去。
莎曼也拔腳就要追,腕上戴著的銀色鈴鐺叮鈴鈴作響。
誰知才邁出一步,她就停了下來,眼睛望向地上那雙鞋子,跳腳,“蠢兒子,哪有光腳去見人的!”
話落,她一個俯身,撿起了鞋子,就開始往外跑。
走到門口,她才慢下了動作,四處看看,驀地將手中鞋子塞進(jìn)了一旁的侍女手中,自己收拾收拾了衣裳,儀態(tài)萬千地朝外走去。
這時,宋延昭一行人已進(jìn)了門。
舒硯跑得快,一把撲進(jìn)他懷里,胳膊勾著他的脖子,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壓低了聲音道:“爹,這回你給我?guī)裁春脰|西了?”
宋延昭一眼就瞧見他光著腳,吃驚地道:“不冷?”
“挺冷的�!彼蠈�(shí)點(diǎn)頭,轉(zhuǎn)瞬卻又錯開了話題,繼續(xù)追問起宋延昭給他帶了什么東西回來。
宋延昭無奈地拍拍他的背,道:“帶回來了,晚些取來給你�?烊ゴ┬�,過會來拜見姑姑跟表妹�!�
“好!”舒硯應(yīng)了聲,卻并沒有立即就回去穿鞋,而是飛快地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正在細(xì)聲詢問宋氏身子可有不舒服的謝姝寧。
她裹在一團(tuán)大紅的斗篷里,烈得像是火。
舒硯大笑起來,自來熟地喊了聲“阿蠻”,待到謝姝寧轉(zhuǎn)過頭來,就忽的沖了過去,拽起謝姝寧的手就往屋子里拖,一邊道,“你果然同爹爹說的一模一樣!”
恍若一陣風(fēng)過,轉(zhuǎn)瞬兩人就沒了身影。
宋氏大驚失色,哪有這樣的事,嚇得“呀”了聲,連話都說不出。
宋延昭更是頭疼不已,暗暗后悔早知今日,就換個方式教兒子了。
正當(dāng)此時,里頭傳來一陣舒硯的求饒聲,“哎喲哎喲,娘親我錯了……”
第141章
舅母
宋延昭急忙追了進(jìn)去。
一進(jìn)門,卻見莎曼氣鼓鼓地在那揪著舒硯的耳朵罵他,“瞧瞧你,都怪你讓我在阿蠻跟前丟了臉!”
她原本可是想給宋氏和謝姝寧留一個貌美溫柔又大方的形象�?蛇@會可好,被兒子這么一攪局,莫說溫柔大方了,只怕是成兇悍女子了。尤其是,宋氏可是江南水鄉(xiāng)長大的姑娘,她定然是十足十的溫柔婉約。莎曼想著,心里頭就愈加怪起兒子來。
舒硯嘴上求著饒,心里卻也在嘀咕自己的娘,讓自己在表妹面前失了臉,往后可怎么擺哥哥的姿態(tài)。
母子二人互相埋怨著,全然忘記了還有個謝姝寧在邊上。
謝姝寧最初看見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
可隨著母子倆人互掐的話,她的驚訝不由就變成了饒有興趣。
她的舅母跟表哥,原來是這樣有趣,又充滿了生氣的人。
就算是完全陌生的人,看到了這樣的相處模式,也一定會覺得好玩。
謝姝寧在延陵長至近五歲,日子過得逍遙又自在,父母疼愛,日日什么也不愁�?傻搅司┒己�,謝宅里的每一日,都叫人覺得度日如年。幾乎每時每刻,她都在努力打起精神來。
直到三老太太去世,她一直緊繃著的心弦,才終于放松了些。
而今見到莎曼母子,她著實(shí)羨慕。
只有從小就無憂無慮長大的人,才能如她的表哥舒硯一般,純粹得這樣的地步。
“咳咳!”宋延昭進(jìn)了門,站在門邊,故意重重咳嗽了兩聲。
莎曼急忙松了手,笑著朝他迎了過去,“果真是中原的水土養(yǎng)人,瞧你,似乎又年輕了幾歲�!�
宋延昭原本還維持著嚴(yán)肅的模樣,聽到這話當(dāng)下笑了起來。
兩人也不管旁的,模樣親昵地互相問了幾句近況。
謝姝寧則跟仍坐在地上揉耳朵的舒硯大眼瞪小眼。
舒硯輕聲問她,“你哥哥怎么不來?”
他是男人,當(dāng)然還是盼著表弟來,多過表妹。
“哥哥要念書呢�!敝x姝寧笑著解釋起來。
舒硯聽了卻皺眉,道:“你哥哥念書念到都沒有時間玩了?”
謝姝寧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
十三歲的少年,生得卻頗高,只比宋延昭矮上一些。但看看莎曼便知,他還能長得更高些。莎曼的身量,幾乎比宋氏高出大半個頭�?伤问�,在西越的女子中,已是較高的,在江南一帶的女子里,更是鶴立雞群一般。由此可見,父母皆個高,以舒硯如今的長法,來日怕是要超過宋延昭的個頭去。
可個子高,他卻也并不瘦弱。
他的面頰上,隱隱還帶著幼年時期遺留的肉嘟嘟手感。
發(fā)色如同夜幕,高挺的鼻梁兩側(cè),眼珠卻是湛藍(lán)的。
謝姝寧只看著,就似乎要被那雙眼睛吸走魂魄。
沒有人能不承認(rèn),這雙眼生得極美。
偏生他的眼神又是純澈的,仿佛能見到底。
才見面,謝姝寧就喜歡上了舅舅的這個小家。
她也終于理解舅舅那句一輩子呆在漠北也無妨的話。
她的舅母莎曼,膚白貌美,身材高挑,玲瓏有致,再加上那雙眼,簡直叫誰看了都忍不住再多看幾眼。
所以她很難用這幅模樣留在中原地帶生活。
對樣貌迥異的異族人,許多人毫無理由的,便開始心懷惡意。
她心里暗暗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西越的男兒,要走科舉仕途,自小便開始寒窗苦讀。”
舒硯聞言瞪大了眼,眼中水波流轉(zhuǎn),“這么說來,爹爹過去同我說過的話,竟都是真的?那你哥哥未免也太可憐了!”
謝姝寧尷尬地點(diǎn)點(diǎn)頭。
看來,不讓哥哥一道來果真是再正確不過的做法。
這若是來了,兩人碰到一起,還不得鬧翻了天去。
正感慨著,兩家人終于全都見過了面。
莎曼極喜歡謝姝寧,連裝溫柔大方的端莊淑女也給忘了,悄悄伸手去捏謝姝寧的臉頰,笑吟吟贊她:“阿蠻的臉好滑,不像舒硯的,糙得很!”
隨后她又嘟囔著,該再生個女兒的才是。
正巧這話被宋氏聽見了,姑嫂兩個就著這個話題,竟是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除了投緣二字,謝姝寧已再想不出原因。
回到莎曼特地給她準(zhǔn)備的屋子里,謝姝寧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來。
什么都好,唯獨(dú)環(huán)境不佳。
常年忍受風(fēng)沙侵蝕的地方,哪里能如京都來得舒坦。
可在這,謝姝寧卻覺得異常的放松。
心中無事,渾身舒暢。
當(dāng)天晚上,莎曼就讓人準(zhǔn)備了當(dāng)?shù)刈钬S盛的食物來招待她們,又念著她們是頭一回來敦煌,怕吃不慣,遂讓人另準(zhǔn)備了別的食物。
新鮮的蔬菜并不易得,何況如今是隆冬。
可飯桌上,仍擺上了幾盆炒菜,叫謝姝寧愕然。
開開心心用完了飯,莎曼親自來牽她的手,細(xì)細(xì)問著她幾歲了生辰是何時,一邊送她回房。
路上,她又忍不住問起宋氏謝姝寧的親事來。
宋氏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說。
莎曼雖然從未去過西越,卻精通西越的風(fēng)土人情。她知道,謝姝寧這樣的身份跟年紀(jì),許多女孩子其實(shí)都已經(jīng)定下親事了。
見宋氏躊躇著,她就道:“可是已經(jīng)說好了人家?”
宋氏這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可燕家那門親事,到底做不做數(shù),最后結(jié)果又會如何,她是一點(diǎn)也不知道,也不敢去肆意肯定。
莎曼卻不知內(nèi)里,只見到她點(diǎn)頭,難掩遺憾地道:“真是可惜了�!�
宋氏聞言,也覺得可惜。
沒見過舒硯之前,她并沒有那樣的念頭,可見了,有些念頭就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
若阿蠻能嫁給舒硯做妻子,那該有多好。
兩個婦人齊齊嘆息。
可這事卻沒有再提起了。
謝姝寧則在邊上聽得汗顏不已。
這兩人可真是,當(dāng)著她的面呢,竟也能說得這般自在。
何況,她們?nèi)糁啦蓬^一回見面,舒硯就拉著自己說敦煌城里哪個舞姬最漂亮,他最喜歡哪一個的話,不知道她們會是何反應(yīng)。
她慢吞吞地走著,嘴角彎起。
……
敦煌的日子,是悠然而自得的。
白日里,曬著太陽,夜里,聽著故事。
謝姝寧從來沒有哪一刻如同現(xiàn)在,眷戀得再不想離去。
莎曼沒有女兒,見了她總像是見了自己的閨女,摟著抱著,拿她當(dāng)個十足十的小孩子。
天知道,就算不計謝姝寧的真實(shí)年紀(jì),她這會的年齡在京都,也斷不能當(dāng)做是小童了。
但莎曼渾不在意,她天天扯著宋氏跟謝姝寧一道,吃喝玩樂,恨不得將心肝都掏出來給她們母女才好。
時間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已是西越的春節(jié)。
但這里,過年的方式同京都迥異。
清晨時分,謝姝寧早早醒來,沐浴起身。
浴桶里,被莎曼吩咐加了去膻后的羊乳。
她說,姑娘家的皮膚,就該如凝脂一般才好。
宋氏被她說得,都開始反省自個兒是不是其實(shí)根本就不會養(yǎng)女兒,看向謝姝寧時,眉宇間都快帶上了愧疚,叫謝姝寧哭笑不得。
這一日,謝姝寧穿好了衣裳后,莎曼就讓侍女來請她去挑料子。
她要為謝姝寧做幾套充滿異域風(fēng)情的衣裳。
謝姝寧當(dāng)然也配合著,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選了幾塊料子。
但這些料子清一色的花紋繁復(fù)艷麗,不可方物。
謝姝寧想從里頭找一塊素雅些的,簡直難如登天。
挑完了料子,眾人就去用飯。
才吃一半,舒硯就急巴巴地要出門。
莎曼瞪眼,“急急忙忙地做什么去?”
舒硯啃著餅,含糊不清地說,“清……點(diǎn)……”
聽得人一頭霧水。
莎曼卻聽懂了,猛地站起身來,懊惱地道:“我竟然給忘了!”
原來,再過幾日,就是敦煌城的慶典日了。舒硯愛玩,所以前幾日就開始領(lǐng)著人,四處亂轉(zhuǎn)悠。
每年的這一日,敦煌城里都會在城中央的廣場上舉辦活動,到時萬人空巷,場面宏大,四處張燈結(jié)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