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今夜東城有燈會,中央的燈輪聽聞高達二十余丈,燃燈五萬盞,簇之如花樹,極為奢靡。
謝翊一早就打發(fā)來告訴她,晚上出門賞燈,容不得她推脫,便自己將事情給定下了。謝姝寧沒有辦法,誰叫她就這么一個哥哥,只得收拾妥當了陪著他一道出門。
天色漸黑后,兄妹二人便在宋氏的叮嚀下上了馬車出了謝家。
今夜無雪無雨,正是賞燈的好日子,一眾人被風雪堵在家中許久,如今誰也不想錯過,因而街道上滿是馬車行人,熙熙攘攘擠了一路。
好容易到了東城,更是人山人海,喧聲鼎沸,十分熱鬧。
一年之中,街上女子最多的日子,想必也是這一日了。
平日里,各家小姐都隱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隨意拋頭露面的人少之又少。
上元燈會,就成了諸人名正言順外出夜游觀燈的好機會。
謝姝寧忍不住微笑,前世她最喜歡的日子,也正是這一日。
難得的好日子,叫人身心愉悅。
后頭的路,馬車難行,他們索性便下了馬車,自去走動觀賞。
謝翊湊到她耳畔嘀咕:“阿蠻,我在書院時聽位同窗說,正月十五這天,那些素日不敢私相授受的人,今天夜里,倒都光明正大了呢�!�
謝姝寧捶他一下,皺著眉頭,又氣又笑,斥他一句:“你那勞什子同窗,今后還是快莫要說話了才是!”
謝翊哈哈笑著,旋即眼睛一亮。
街道兩旁有擺著小攤子賣元宵的,他就拉了拉謝姝寧的袖子,道:“我們一人買一碗嘗嘗?”
“晚些家去,府里早就備好了,何必在外頭用�!边@人來人往的,謝姝寧沒答應他。
謝翊討?zhàn)垼骸昂妹妹茫忸^的東西同府里的怎能是一個滋味!”
謝姝寧無奈,只得讓他去買了坐在小攤子上吃,自己倒實在沒有興趣,索性道:“哥哥在這吃著吧,我先去那邊逛逛,晚些我們?nèi)栽谶@里匯合如何?”
這小攤子正正擺在了一顆老樹下,顯眼得很。
謝翊便點點頭應了,讓她自去玩。
謝姝寧遂帶著圖蘭往猜燈謎的地方去。
玉紫幾個皆被她打發(fā)了跟卓媽媽幾個一道出門,這會她便充個地陪領著圖蘭觀燈。
數(shù)不盡的花燈懸在那,將大半個天空都照得通明,恍若白晝。
圖蘭看花了眼,喊著謝姝寧,“小姐,那邊的也是燈嗎?”
謝姝寧循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排排的兔子燈,“是燈,你喜歡嗎?喜歡我們便買一盞帶著吧�!�
圖蘭連連點頭。
她就帶著自己高大的婢女穿過人海,掏錢買了一盞兔子花燈塞進圖蘭手里,“拿著�!�
圖蘭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二人拎著燈慢吞吞地在街上走著,一路看一路笑,難得的好日子。
濃稠如汁的夜色被燈火照得四散,角落里殘留的白雪則如上好的白玉,熠熠生輝。
走會一會,濕而重的寒氣仍逐漸沿著腳下的地磚上涌,謝姝寧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她喚了聲“圖蘭”,一扭頭去撞上了一個人。
對面的人站得筆直,她捂著鼻子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通明的燈火下,她抬頭看了過去。
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
“燕淮……”謝姝寧下意識的,訥訥喊出了他的名字。
對面的少年微怔,他還是頭一次聽到她喊自己的名。
倆人站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一時相對無言。
圖蘭終于擠了過來,一瞧見眼前站著的燕淮跟吉祥,不由大驚,“男人也看燈?”
話音落,對面的倆人黑了臉。
這滿大街的,何止他們兩個男的,何至于驚訝至此?
謝姝寧連忙拽了圖蘭一把,小心叮囑:“記著卓媽媽的話,慎言!”
圖蘭一頭霧水,不知自己方才那話又是哪說錯了,訕訕看了對面的倆人一眼。
就在這時,人群躁動起來,原是東城最大的酒樓門口有人散財,眾人都去搶了。
謝姝寧一行人這么一來,就成了同人群逆行,被推搡得站立不穩(wěn)。
燕淮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護住她,直接帶著人橫穿過人群,往河邊去了。
河面上靜靜飄著荷花燈,倒映在水面上,恍若星光點點。
岸邊的人也都跟著人群一道去了,這里一時倒空了下來。
燕淮這才松了手。
圖蘭喊著“小姐”,搖搖晃晃帶著兔子燈要跑過來。
“你的信,我收到了�!�
謝姝寧微喘了幾聲,耳邊忽然聽到有道清越的聲音說道,她怔了一怔,隨后微笑,“國公爺?shù)幕匦�,我也收到了。�?br />
沒錯,這個古怪的人,竟還專門寫了回信于她……
第245章
獨處
“來而不往非禮也�!毖嗷摧p笑。
話音一落地,圖蘭也急切地近了謝姝寧的身,略帶不滿地看了眼燕淮,似在無聲責怪他怎能直接拉了謝姝寧便走。
她牢牢抓著手里的兔子燈,問謝姝寧:“小姐,我們還去那邊看燈嗎?”
方才謝姝寧同她提起,要帶著她一道去近前看看東城中央那株高聳,直入云霄的燈樹,誰知走至半路,先是遇上了燕淮,后又被人流給沖散了方向,如今倒是越離越遠了。
謝姝寧抬頭遙遙看了一眼,見遠處火光點點,又扭頭來看圖蘭,提著兔子花燈的姑娘梳著粗黑的麻花辮子,睜著雙比西越人深邃上許多的眼睛,像被關在兔籠里的小兔子一般,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滿臉期待,不由心軟,遂頷首道:“去,這便去�!�
但街上仍有成群結隊的人在逆流而行,怕還得等上一會。
若圖蘭自己去,倒是快得很,不消多久怕是就能擠出人群,到達燈樹下。可一旦帶上了謝姝寧,長街就變得尤為漫長,要走上許久。而且,人來人往,擁擠得很,指不定過會就被誰給踩了一腳,摸了一把的。
圖蘭出門前被卓媽媽耳提面命要好好照料謝姝寧,她一想到會為了看燈讓謝姝寧受傷,便忍不住遲疑起來,“小姐,若不然還是不去了�!�
“為何不去?”謝姝寧怔了下,“過會等人少些,我們再去�!�
圖蘭笑了笑,答應了,心里卻明白他們并不能在外頭肆意逗留上許久,到了時候便要回北城去的。
再加上還有個謝翊在等著一起家去,還得留出時間與他們會合。
她雖笑著,眼里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失望之色。
圖蘭不擅掩藏自己的情緒,登時便叫謝姝寧給看了個清楚。
謝姝寧微嘆一聲,剛準備哄上幾句,便聽到不知何時站到了燕淮身后的吉祥漫不經(jīng)心地道:“熙熙攘攘的,沒得擠壞了你家小姐,不識得路,我?guī)闳チT了�!�
聽到這話,在場的另外三人皆下意識朝他看了過去。
吉祥別開臉,假咳了兩聲,微惱著說道:“走不走?”
謝姝寧一時半會未能從這突來的話里回過神來,訥訥道:“貼身護衛(wèi)離了主子當真可行?”
話說完,她迷迷糊糊地醒悟過來,圖蘭可不也是她的貼身婢女,兼了護衛(wèi)之職。既如此,圖蘭論理也是不能離她的。
果真,忠于職守的圖蘭姑娘眉頭一皺,“我家小姐不能一個人留在這!”
“……圖蘭姑娘,在下難道不是人?”原本望著河面的燕淮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道。
圖蘭愣住,半響才驚覺自己似乎又說錯話了,慌慌張張地道歉。
吉祥在后頭聽得不耐煩,踹了一腳河岸邊的歪脖子小樹,稀疏的樹葉并著殘留的白雪撲簌簌落下來。
“去看燈吧,我在這等著你回來接我�!敝x姝寧牽住了圖蘭的手,看著眼前的異域姑娘笑吟吟道,“不會花上太久的�!�
圖蘭躊躇著,忽然沖燕淮作揖,手中還拎著兔子花燈,搖搖晃晃的幾乎甩到了河里,“那就勞煩您暫時看顧我家小姐,不要讓她玩雪,不要讓她一個人胡亂走動,不要……”
“好了好了,快去吧!”謝姝寧聽著她將之前卓媽媽叮嚀她的話一句句說出來,無力扶額,慌忙趕人。
圖蘭便跟著吉祥,一步三回頭地漸漸走遠了。
燕淮武功很好,他們都清楚,圖蘭并不擔心謝姝寧遇到危險無人照顧,她只是總覺得自己這么一走,似乎有哪里不大對。
可她在塞外長大,見慣了男女說話獨處,一時間根本未想到不該讓燕淮跟謝姝寧兩個人留著。
謝姝寧自然不會不清楚,但今夜卻無妨。
何況四下無人,即便有人瞧見了,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誰又能胡亂攀扯什么。
再者,花燈再美,少年再俊,她也生不出旖旎心思來……
吉祥跟圖蘭走后,河岸邊就真的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氣氛有些尷尬。
兩個被各自的護衛(wèi)跟婢女因為要去看燈而撇下的主子,相對無言,竟是無話可說。
謝姝寧暗自慶幸著,之前回回遇見燕淮,總無好事,倒霉乃是家常便飯,今日不論如何,總不至于倒霉了,實乃萬幸。
“鹿大夫跟孩子,可還好?”靜默了片刻后,燕淮詢問起來。
想起豆豆,謝姝寧笑了起來,頷首道:“托國公爺?shù)母��!?br />
這可不是什么客套話,若非燕淮,憑她自己,根本無法救出鹿孔父子。也因了這事,謝姝寧此刻方才敢跟燕淮呆在同一個地方,而不是立即落荒而逃。
前世她所知道的那個冷厲陰鷙的男人,似乎并非她今日所識得的人。
謝姝寧收到燕淮的那封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回信時,她望著窗外的雪,揣測了很久,是時候未到,還是那個陰鷙的男人,根本就是流言?
這個問題,她無法得到答案。
“那便好�!毖嗷绰勓晕⑿�,“八小姐可還記得,數(shù)月前在平郊的莊子上,你問過我的那幾個問題?”
謝姝寧垂眸:“自然記得�!�
燕淮驀地蹲下身子,伸長手從河里撩了一盞浮燈上來,“我大舅自小我幼時起,便不大喜歡我,時至今日也從未改變,我不知道緣由,也無人告訴我緣由�?僧斘医K于忍不住氣急敗壞去親自質問他的時候,他卻連看也懶得看我一眼,連隨意尋個由頭打發(fā)我也不愿�!北硨χx姝寧,他輕笑,“外祖母更是直接求我,不要責備大舅,放過母親跟燕霖�!�
夜風徐徐,自河面上吹來。
河對面是連綿不絕的酒樓客棧,燈火喧囂,日夜不寂。
河的這一邊,卻只有少年平靜冷淡的聲音伴隨著夜風悠悠然鉆進了謝姝寧的耳朵。
“我答應了。母親要殺我,我卻不會殺她;燕霖想活,我便讓他活;大舅厭憎我,只管去厭憎�!彼宦暵曊f著,聲音越來越輕。
然而這些字句落在謝姝寧耳畔,卻恍若驚雷。
她一直都知道,燕淮十分敬重萬老夫人,卻不知昔日燕淮明明已經(jīng)手掌燕家,卻只將燕霖放逐,軟禁小萬氏,正是因了萬老夫人的求情。
可數(shù)年后,萬老夫人尚還活著,小萬氏跟燕霖便已經(jīng)死了。
究竟那幾年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竟逼得燕淮背棄自己在敬重的外祖母面前發(fā)下的誓言?
謝姝寧有些發(fā)寒。
燕淮忽然重重將手中浮燈給拋了出去,蓮花似的燈在河面上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不偏不倚落在了正中,繼續(xù)被水流帶著向前漂流。他望著遠去的燈,道:“原不該在八小姐跟前說這些話,實是失態(tài)。”
謝姝寧沉默了會,鬼使神差地接了話:“無妨,心事憋得久了,總是不好�!�
在心里藏得久了,就成了毒瘤,即便連根挖除,也不一定能痊愈。
她沒有主意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出奇的溫和,帶著不易察覺的悵然。
前世母親去世后,她寄居長房,多少個難眠的日夜里,在梅花塢的廡廊下獨自徘徊,滿腹心事無人可言,日復一日成了不會流血的膿包,一碰就疼。
元宵節(jié)的夜里,望著紛亂閃爍的萬家燈火,河岸邊的兩個人,就此安靜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街上的熙攘的人流漸漸恢復了先前緩緩前進的速度,嘈雜喧鬧的聲響也低了些下去。
謝姝寧站得有些久,腿腳有些發(fā)麻,情不自禁伸出一只腳,往邊上邁了些,伸手握拳在腿上輕輕捶了幾下。
就在這時,背對著她的少年轉過身來,半張臉隱沒在昏暗中,問了起來:“八小姐可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是在何時?”
謝姝寧:“……”
她第一次見到燕淮,應是在那年秋日,落葉紛飛之際。燕淮一行人自外狩獵歸來,策馬入城,她帶著箴兒去城外進香,遠遠的匆匆一瞥。
但,那都是前世的事。
至于今世,謝姝寧忽然有些想不起了。
記憶里恍恍惚惚似有那么一個雨天,有人在宮里送了暈倒的她回惠和公主那。
再往前回想,模模糊糊的倒叫她想起一張小小的面孔來。
她竟是忘了,許多年前,長房的二伯母身懷六甲,因道腹中是男孩,心中歡喜連帶著脾氣都變得溫和了許多,也有了心思在府里辦花宴。那一回,二伯母邀了不少人,京都有頭有臉的婦人,幾乎都受邀了。
就連昔日還是端王側妃的皇貴妃白氏,以及當年還是燕夫人的小萬氏,也都應邀而來。
那一回,才應該是她第一次見到燕淮。
她這般想著,淡紅的薄唇輕啟,略帶幾分狐疑跟猜測地說道:“應是幼年時,在謝家�!�
燕淮聞言愣了愣:“我竟是忘了原來先前還見過……”
彼時年歲太小,也無怪乎他記不清了。
但謝姝寧不知他緣何突然問起這些來,又見他模樣話語古怪,不禁微微蹙眉,正要開口,驀地聽聞燕淮道,“我倒是真的記不得幼時的事了,記得牢牢的那一日,卻同今夜的場景有幾分相似�!�
他站在河畔,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沉沉的樹影下,連帶著面上神色也盡數(shù)被掩了去。
謝姝寧左思右想沒能明白他究竟在說什么,胡亂想著難不成他們早在某一年的元宵燈會上便見過面?
思忖中,她猛然聽到燕淮問道,“聽說八小姐仍在追查敦煌慶典上刺了你一劍的兇手?”
說話時,少年的聲音帶著遲疑,幾乎輕得要叫人聽不見,昭示了說話的人心里有多猶豫心虛。
“敦煌慶典?”謝姝寧怔怔的念叨著這四個字,忽然眼神一凜,“該不會……是你?”
對面站著的人影正色道:“權當我欠了八小姐一劍,來日必當……”
“撲通——”
話未說完,站在水邊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已被猛地沖上前來的少女,重重一把推進了河里。
第246章
該死的實話
冬日厚厚的衣物霎時吸滿了冰冷的河水,變得沉重不堪,直帶著人往下墜。
黑色的大氅被徒手解開,跟隨那些蓮花模樣的花燈順著水流一道往下流而去。一時不備被驟然推進河中的少年終于得以喘上一口氣,從水面下浮了上來,大口呼吸著。
他的面色因為浸了水而凍得發(fā)白,白到透明。
濕淋淋的雙手亦是冰冷的,右手緊緊抓著謝姝寧纖細的手腕。
墜河的那一瞬間,他下意識抓住了那只推他的手。
只差一點,岸上的人也就會隨著他一道落入河中。
此刻,他浮在水面上,渾身濕透,臉色因為受凍而顯得青白,狼狽至極。岸上的謝姝寧,卻也并沒有討著什么好。她伏在地上,小半個身子掛出了河岸,一只手被燕淮拽著,另一只手艱難抓住了地上的幾株雜草,指關節(jié)發(fā)白,用盡了力氣。
料子昂貴的衣裳在地面上摩擦著,沾染了臟污。
他們二人此時,哪里還有一分貴族家小姐公子的模樣,分明就像是兩個臭乞兒在河邊爭執(zhí),穿著臟兮兮的衣裳,在地上打滾也不怕臟……
謝姝寧咬牙:“撒手!”
若她手里這會有把劍,她肯定立即便拔劍出鞘,直直朝著燕淮的心窩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