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幾年過去了,擔著敦煌城主名號的舅舅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在西域三十六國調查那天夜里,趁著慶典,混進了敦煌古城,順帶著對謝姝寧下了毒手的人。
但時至今日,他們也依舊未能找到任何可用的線索。
遍布漠北的“小鳥們”,帶回來的消息,并不能叫人滿意。
謝姝寧還暗自猜測過,會不會昔日刺了她一劍的人根本已經命歸黃泉,所以不論他們怎么找,也始終無法找到其的蹤跡。
直到……燕淮說出那句話來……她方知道,他們從一開始便找錯了地方!
兇手人遠在京都,身在塞外的宋延昭,如何能找到的他?
謝姝寧掙扎了下,近乎惱羞成怒:“叫你撒手聽不懂人話?”
浮在河里的少年睜著燦若星子的眼睛定定看著她,頂著濕漉漉的水汽,嘆了一聲:“這條河的深度,死不了人……”說著,他已經拽著謝姝寧開始往岸上爬,一邊道,“八小姐,你還是抓牢了,若掉下去了我可……”
話音悠悠說了一半,驀地戛然而止。
謝姝寧踹了他一腳。
她掙不開他的手,索性不掙,只冷笑著爬起來,趁著燕淮就要站起的那一剎那,拿腳踹了上去。
膝蓋窩一彎,對面的人腳下一滑,踩著岸邊滑溜溜的青苔跟殘留的霜雪,重重又滑回了河里。
但那只手,竟還緊緊抓著。
謝姝寧勉強穩(wěn)住了自己的身體,才沒有叫自己跟他一齊掉進河里,做只隆冬里的水鴨子。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高些的地方醉醺醺走過來幾個人,醉眼昏花地朝著河邊靠近,一人高聲喊著,“瞧瞧那些個燈,指不定里頭還有哪家小姐放給情郎的呢!”
另外幾人附和著,聲音越來越近,幾人越走越近。
謝姝寧扯了扯燕淮的手,“爬上來!”
也不知在一點未有防備之下喝了幾口冰冷河水的燕淮咳嗽起來,似要往上爬,又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回不踹了?”
謝姝寧頓足:“不踹!”
燕淮這才渾身帶水地往上爬。
恰在他爬上岸的那一刻,已走到近處的幾個醉鬼驀地喊了聲“有水鬼啊——”,便踉踉蹌蹌地扭頭狂奔,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幾回,一爬起來便跑,連個頭也不敢回。
只一會,人便跑光了,只余下幾聲驚慌失措的“水鬼”,便不見了人影。
孤零零留在岸邊的倆人面面相覷,燕淮忽然重重打了個噴嚏。
謝姝寧愣了愣,這時才恍然驚覺他們的手竟還抓在一塊,登時勃然大怒:“好你個水鬼,是還想拖我下河做替身是不是?”
她這是在譏諷他當年偶遇之下便動手要殺她的事。
燕淮聽了出來,緩緩松開了手,也不顧自己渾身上下都在朝地上滴水,只道:“是我做錯了。”
此言一出,謝姝寧那些已經擠到喉嚨口的話,卻是猛地尋不到出口來發(fā)泄。他竟然,這么容易便認錯了……狡詐,陰險,騙子!謝姝寧在心里將他給罵了個遍,但漸漸的,已鎮(zhèn)定了許多。
她往后退了一步,儀態(tài)萬千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裳,皺眉說道:“既已瞞了這般久,不如就此瞞下去,也好過說出來叫誰都不痛快。”
燕淮語塞。
他瞞不住了。
因為心里漸漸多了別的滋味,這些想起便叫人愧疚的事,便慢慢無法在心底里藏住藏嚴實,尤其是在面對她的時候。
那件事,也的的確確是他做錯了。
他不說話,謝姝寧也閉緊了嘴。
她的性子,即便不是睚眥必報,也必定不會放過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她甚至早就想過許多回,若有朝一日她找到了當年刺了她一劍,在她胸口留下疤痕的人,她該如何做,才能報仇。
折磨他,殺了他,一點點泄憤!
她詳細計劃過一切,卻沒有料到,那人竟然會是彼時同在漠北的燕淮……
像是被驚雷給劈了一道,又像是被狂風給吹亂了思緒,謝姝寧莫名其妙地茫然起來。
“今后你我不必再見了,想要還那一劍,國公爺今后莫要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便是了�!彼裆淠睾笸酥K攘寺箍赘缸�,說來也救過她,可他也的確,差點殺了她。
眼下的情況,實在是叫她進退兩難。
索性,不見便是。
她可不敢保證,下一回再見,她是不是還能忍得住不還他一劍。
話畢,她提著裙子就往遠處奔去,身影消失在了晦暗不清的光線中。
燕淮正低頭擰著滴水的衣裳下擺,聞言一愣,待到抬起頭來,人已跑開,他想追,邁開的腳步卻又收了回來。
他低聲喃喃著,“看來,有時候還是不該說實話……”
但實話已經說出了口,便如覆水,焉能收回。
謝姝寧又驚又氣,偏生還得以大局為重,忍著,只得拼命疾行,往原先同謝翊約好了的地方而去。
小攤子前只剩下幾個零零散散的人,謝翊一行人怕是出去觀燈了,還未回來。
謝姝寧站在樹下等人回來,百無聊賴,忍不住輕輕踢著樹干,震得枝椏上掛著的殘雪紛紛落下,落在脖子上,冷得厲害。
她并沒有等上多久,圖蘭便提著那盞同她看上去并不相稱的燈擠過人群,朝著她走了過來。
一見面,圖蘭就瞪大了眼睛問她:“小姐,成國公去游泳了?”
謝姝寧瞪眼,詞窮。
“衣裳頭發(fā)全濕了,瞧著一點也不像他�!眻D蘭搖搖頭,“吉祥都被嚇傻了。”
謝姝寧干巴巴地笑了兩聲,道:“拿些碎銀子給元宵攤子的老板,留個口信給哥哥他們,我們先回府�!�
圖蘭也看過了燈,甚至還買了她喜歡的兔子花燈,如今見謝姝寧平安無事,更是眉開眼笑,應了聲就跑去同老板說話了。
事情一處理妥當,謝姝寧就帶著圖蘭先回了謝家。
回到瀟湘館后,她脫了衣裳鞋襪便要休息,驚得一群人都以為她是哪不舒服,忙要去請鹿孔來,唬得謝姝寧連連解釋自個兒只是累了,一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等到她在內室里歇下,卓媽媽揀起她換下的衣裳看,瞧見上頭沾了泥,吃驚地問圖蘭:“你們這是上田里看花燈去了?”
圖蘭正色:“哪能,就是在東城的大街上看的燈!”
卓媽媽皺眉,“街上看燈,上哪蹭這般多泥去?”她嘀咕了幾句,知道再問圖蘭也是問不出什么話來的,干醋不問,只打發(fā)了她去給謝姝寧值夜。
內室中,謝姝寧躺在燒得熱熱的炕上,蓋著厚實溫暖的被子,雙目閉著,卻并沒能入睡。
她心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仿佛一個誤入密林的獵人,手中握著箭,亦知道自己要獵殺的動物,卻忽然間因為那只動物是自己所熟悉的,而遲疑了。以至于,靜靜伏在枕上的她,滿懷心事,不論如何,都無法安睡。
這夜過后,她也果真,再沒有見過燕淮。
但關于他的事,仍時常會不經意傳到她的耳朵里來。
圖蘭跟吉祥私下偶有見面,圖蘭也不瞞她,回回出去都帶著劍,這丫頭不會說謊,的確是去切磋的。
謝姝寧也就不忍心明令禁止她再去見吉祥。
……
光陰飛逝,轉眼間,時間已進了四月。
從隆冬到暮春,快得叫人來不及回首昔日。幾陣乍暖還寒過后,空氣里便多了夏日漸臨的氣息,春光眼見著便老去了。
謝元茂出了服,差事則還未定,日日急得恍若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寧。
肅方帝這些日子,也頗有些不對勁,花在朝政上的心思,愈發(fā)少了。聽聞他最近迷戀女色,連多年來榮寵不衰的皇貴妃白氏,也對他的葷素不忌,不管是什么樣的貨色都往龍床上拉的行為,頗有置喙。
但他是皇帝,誰又能奈何他這一點小小的愛好。
這些日子以來,能叫謝姝寧開心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她去歲寫給舅舅宋延昭的信終于有了回音,信里還說,她的表哥舒硯,不日便會領著商隊到達京都。
第247章
出游
想起舅家唯一的表哥宋舒硯,謝姝寧的眉眼便忍不住彎了起來。
只可惜了,這一回舅母卻是不能同行。若他們母子能一道赴京,可就再好不過。
謝姝寧提著裙子奔去玉茗院,將消息告訴了宋氏。宋氏聞言樂不可支,趕忙召集眾人將事情給吩咐了下去,事無巨細樣樣都親力親為,方才能放下心去。
謝元茂見了幾回,心中不悅,加之近些日子他正在為起復的事奔走頭疼,遂又聯(lián)想起上回宋氏斷然拒絕他為謝姝寧看好的親事,不由狐疑起來,親自到宋氏跟前去試探她的心思,問起是否有意讓謝姝寧嫁去舅家,也好親上加親?
他故意這般問,原以為會正中宋氏的下懷,畢竟宋氏跟兄長宋延昭自小感情深厚,宋延昭一家人待謝姝寧也好,人口又簡單,算起來也著實是門好親事。
可誰知,他的話才問出口,便遭了宋氏一聲輕斥,滿臉疑惑地問他緣由這般想,可是又在打謝姝寧親事的主意。
舒硯一家遠在關外,即便是再好的人家,宋氏也舍不得將女兒嫁去那般遠,更何況,他們誰也未往那上頭想過。
宋氏可明明白白記得,自家哥哥對所謂的親上加親一事,十分不喜。
但他說的那些個道理,宋氏多半聽不明白,不過她知道,就算她跟嫂子莎曼都有這個意思,自家哥哥也是絕不會同意的。
故而,若今次謝元茂不提,宋氏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件事。
謝元茂得了這樣的答復,頗為吃驚,心底里又猜是不是宋氏故意在隱瞞自己,其實她心中仍有那樣的打算。
兒女親事,在京都里向來都是明碼標價的,如果謝姝寧被嫁去了漠北,可就成了賠本買賣,謝元茂是一丁點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明面上便故意同宋氏提了幾句聽聞宋舒硯品行俱佳,是為良配之類的話,見宋氏直言兩個孩子并不合適,他才不言語了。
很快,到了蟬鳴聲聲的盛夏,那支自敦煌而來的商隊,也伴隨著清脆的駝鈴聲響,入了京。
謝翊跟謝姝寧兄妹一大清早便出了門,親自去外頭迎的人。
這一回來的仍是刀疤幾個,舒硯懶洋洋地坐在打頭的那只駱駝上,聽見動靜轉頭來看,見是謝姝寧,忙笑了起來,湖水一般蔚藍的眼眸熠熠生輝,在日光下恍若藍色的寶石。
他揚手:“阿蠻!”
路旁的人驟然聽見這一聲驚天巨響,皆詫異地循聲望了過來。
謝姝寧無力扶額,趕忙打發(fā)人過去請舒硯過來。
這般動靜,即便是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東城,也是不常見的。
偏生舒硯根本不覺得這般有何不好,見眾人皆看他,他反倒是揚起臉來,好叫他們看個痛快。
高挺的鼻梁,曬成了小麥色的肌膚,蔚藍深邃的雙目,無一不叫人覺得晃眼得很。
沿路的人里,已有了看得目不轉睛的。
謝翊訝然,“表哥這是生得像舅母?”
他們家的人,可輕易無法長出這樣一張臉來。
謝姝寧欲哭無淚,輕輕推謝翊一把,道:“哥哥去把人帶過來,直接往家去。”
謝翊摩拳擦掌,應了聲下車往商隊那邊去,也不知說了什么,就被舒硯勾肩搭背地拖了過來,頓時失了讀書人的正形。
“表哥,先回去換身衣裳歇歇吧。”走至近處,謝姝寧上下打量了眼舒硯身上穿著的衣裳,只覺眼前似有蝴蝶斑斕羽翼在不停撲扇,連忙別開眼,半是哄半是勸地將人先給弄回府去。
舒硯笑呵呵答應著,一撩衣擺上了馬車,大馬金刀地一坐,擺擺手:“回去!”
一路上,舒硯不停同謝翊說著漫漫古道上的所見所聞,聽得謝翊興致高昂,沒一會倆人便親如手足,哪里像是才見面的表兄弟。
等到了石井胡同,倆人更是“如膠似漆”,不知道的,還當他們才是雙生子。
謝姝寧又好笑又無奈,一邊讓人將舒硯的行李往下搬,一邊同謝翊道:“表哥這回來,要呆上好長一段日子,往后多的是時間說話,哥哥還是快歇歇吧,沒得口干,我可不讓人給你奉茶�!�
謝翊嗔她,“你還嫌我話多了?”
說話間,宋氏已帶著人急急趕了過來。
舒硯連忙見禮,宋氏滿面堆笑,遂一問起宋延昭跟莎曼夫婦來。
舒硯答,皆好,等今后得了機會,娘親也是要來京都看一看的。
“這回便該一道來了才是!”宋氏感慨著,領著人到了早就安置好的廂房,讓人一一將行李安置妥當,隨即問起舒硯可有哪里不如意的,好立即更換。畢竟是在大漠里長大的孩子,從未來過中原,難免處處不適。
舒硯只瞧著臨窗的大炕新奇不已,旁的都言好。
宋氏也就抿著嘴笑,不再贅言,讓人打了水來,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風塵仆仆。
午后天熱,蟬鳴聲不絕于耳。宋氏怕吵著他,正要打發(fā)人去粘了去,卻被沐浴過后的舒硯給攔了。
他就喜歡這聲音。
宋氏見狀,也就隨他去。
舒硯便在聲聲蟬鳴聲中睡了個美美的午覺。
等到醒來,天色沉沉,已是快落雨了。
謝元茂匆匆自外頭回來,聽說舒硯已經到了,不由道了句來得這般快,他本以為至少還得再過個半月左右,誰知這會便已經來了。
少頃,舒硯收拾妥當,由謝翊領著去見謝元茂。
謝元茂頭一回見他,從未想過竟會生得這般好,頓時驚為天人,原本已堵到喉嚨口的一席話便訕訕然不知該先揀了什么來說。
到底也只是說了寥寥幾句應景關切的話,便讓人先回去了。
因家中來了遠客,這天夜里的晚飯被宋氏好好整頓了一番,一桌子好菜連謝姝寧都差點忍不住直呼奢靡。
謝元茂一開始還笑著,等到菜色上齊,嘴角的笑意便已垮了下來,提著筷子的手僵持住了。
他如今處處需要銀子打點,但因他自己入不敷出,家中銀錢皆是宋氏一手把持著,只能回回都先同宋氏商議過后,才能去賬房支銀子。結果宋氏倒好,不過來個客,竟就差點連龍肝鳳腦都往飯桌上搬,委實叫他不痛快。
人說夫妻一體,他要花銀子需經她的同意,她卻從不必告知他,世道都給顛倒了。
謝元茂心中不虞,飯也沒用幾口,便推說不適先行離席。
沒了他,飯桌上的氣氛反倒是還熱絡了些。
飯畢,外頭下起了瓢潑大雨,直下到次日黎明時分,方才停歇。
地上濕漉漉的,道旁的草木更顯蔥郁,天氣難得的涼爽。
謝翊便提議趁著天氣涼快帶著舒硯出門轉上一圈,沒得晚些又熱了起來,頂著火辣辣的大太陽,誰也無心出門。
倆人私底下一商量,都想著要出門去玩,當下拍板定下了。
謝翊便派人來尋謝姝寧,邀她一塊去。
恰巧謝姝寧收到了宮里的信,惠和公主也邀她趁著暑氣漸消一道出門去玩。
她許久不曾見過紀桐櫻,想著宮里頭近日的傳聞,擔心紀桐櫻心緒不佳,便不敢推了去,收拾了一番便讓人去回信,準備赴約。
誰料紀桐櫻知道了她家表哥大老遠從敦煌來小住,當下請眾人一塊出行。
舒硯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下來。
一行人就浩浩蕩蕩地出了謝家,去臨近西城的東亭湖會合。
正是炎夏,湖上多舟,常有人攜了歌姬琴師上船賞玩嬉鬧。湖畔的東亭,亦是人滿為患。但今次公主出行,未曾受邀的人,自是不得入內,因而謝姝寧一行人到達地方的時候,湖上只有小舟三兩只,顯得極為冷清。
紀桐櫻還未到,謝姝寧幾人就先在湖畔的亭子里坐下等候。
不多時,遠遠來了一艘寶頂華檐,飛牙斗拱的畫舫。
兩岸垂柳煙波裊裊,盡數被畫舫奪去了光彩。
絲竹之聲漸近,謝姝寧驀地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高喊:“阿蠻!”
她抬頭望去,只見紀桐櫻伏在船舷上正朝她招手,嚇得身后的嬤嬤婢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她落入水中。
謝姝寧悄悄覷一眼站在那折柳的表哥,莫名覺得這二人身上竟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須臾片刻,湖面上的船只逐漸多了起來。
今次紀桐櫻邀的人并不止他們一行人,謝姝寧冷眼看過去,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她果真是太久未曾出門走動,連人都認不全了。玉紫就在她邊上提點,那艘船上著綠的是誰,那邊正沖著他們翻白眼的胖姑娘的是誰……
謝姝寧靜靜聽著,心中有了數。
這一回紀桐櫻尋她出門,一來的確是為了散心,二來也是為了能同她說些悄悄話,所以并沒有另外要他們備船,直接便讓謝家一行人上了寬敞明亮的畫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