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雖是善堂,但授人與魚,不如授人與漁。
能教的總是教些的好。
宋氏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生怕自個兒給忘了,忙叫桂媽媽給記下來,稍后告訴謝姝寧。
她細(xì)細(xì)說著,忽然間一抬頭,猛然間瞅見并不大高的墻上有一大團黑影,狗熊似的龐大,登時唬了一跳,差點尖叫起來。
但身子一顫,桂媽媽就站在她邊上,自是沒有錯過,當(dāng)下也循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嚇得直喊:“有妖怪!”
這么一喊,宋氏倒看清楚了墻上那一大團的黑影究竟是什么東西了。
黑色的大氅也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皮子做的,瞧著皮毛尤為厚實,像穿了多件一般。
能穿著大氅的,自是個人。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宋氏一愣,旋即連忙阻攔桂媽媽:“別喊!”
墻上這人,原是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汪印公!
桂媽媽不明所以,嚇得面色發(fā)青,還不能喊,憋得臉色青又紅。
就在這時,汪仁從墻上一躍而下,活像是頭熊從墻頭跳了下來。
底下的一群人,都被嚇得面無人色。
就算是怕冷,也不該有人穿成這樣才是。
可她們哪里知道,汪仁懼冷,是懼到了骨子里的。
宋氏也怕冷,卻也是頭一回見人穿成這樣還敢出門,此刻偏生又是在這種地方看見他,禁不住一頭霧水,強自鎮(zhèn)定著上前同他行禮。
汪仁面色蒼白,像是凍得厲害,沖她笑了一笑,驀地道:“不知在下能否同謝六夫人,單獨說幾句話�!�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皆懵了。
宋氏是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會這般說,給弄糊涂了。
桂媽媽幾個則是被硬生生給嚇傻了。
氣氛冷凝,桂媽媽一把擋在了宋氏跟前。
宋氏卻道:“你們都下去候著吧�!�
桂媽媽大驚失色,壓低了聲音同宋氏耳語:“太太,這哪像話!”
“這人是司禮監(jiān)的掌印大太監(jiān)!”宋氏這才恍然大悟桂媽媽在擔(dān)心什么,連忙也將聲音壓低了同她解釋起來。
桂媽媽聽完,長松一口氣,心道原來是個太監(jiān)……
她抬頭,悄悄打量汪仁一眼,暗嘆這幅模樣的人,怎么會是個太監(jiān),可惜不已。
“青桂你領(lǐng)著人下去等著�!币娝�,宋氏又催促了一句。
桂媽媽回過神來,急急打發(fā)了一行人退下,守在遠(yuǎn)處,雖能瞧見宋氏跟汪仁,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同樣的,宋氏那邊也聽不到他們這在說什么。
幾個滿心疑惑的丫鬟便不由竊竊私語起來,“六爺前腳才離了家,太太后腳竟就在這見了外男�!�
又有人道:“這便難怪太太不跟著六爺一道去任上了。”
三言兩語,竟是忍不住攀扯起了主子的事。
恰巧桂媽媽扭頭聽見,氣不打一處來,斥道:“再胡說八道就撕了你們的嘴皮子!什么外男不外男的,這人乃是司禮監(jiān)的掌印公公!”
“是公公?”幾個丫鬟都傻了眼,一臉的不敢相信。
公公可不是男人……
檐下的聲音就此沒了。
不遠(yuǎn)處的樹下,宋氏疑惑地看著汪仁,不敢開口。
說來,她也是前幾年見過汪仁一面,陌生得很。
遲疑間,她聽見汪仁溫聲說道:“六太太不必緊張,我只是湊巧路過,有幾句話想同你說罷了�!�
第262章
長大
宋氏微怔,理不出頭緒來。
冬寒凜冽的風(fēng)呼呼吹響,在二人耳畔盤旋不去。
汪仁雙手籠在袖中,輕聲道:“六太太多年前,曾救過在下一命�!�
風(fēng)太大,這句話一出口便被風(fēng)給吹散了,宋氏只聽到個話頭,一時間沒能想起來自己二人能跟多年前扯上什么關(guān)系。畢竟,她同汪仁,這才是第二次見面,即便是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已過了許久,也算不得多年前。
她猶疑著,問汪仁:“多年前,出了何事?”
汪仁定定看著她,眼神直勾勾的,卻又溫柔似水,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他說:“說起來,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六太太怕是早就不記得了�!�
話越說越玄乎,宋氏聽得是滿心疑惑,卻不知該從哪里開始問汪仁,只能聽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延陵府的宋家大宅外,有一條小巷子,是條死胡同,平素連個鬼影也無。高墻后,是宋家的園子,墻邊有一棵臘梅,每逢冬日,花開似火,枝梢探出墻來,花瓣被霜雪打落,能散一地�!�
“六太太彼時,在那條死胡同里,救了我一命�!�
那條胡同是死的,當(dāng)時的他,也已離死不遠(yuǎn)。
溫潤似玉的男人聲音,帶著些微不尋常的輕柔。
他到底不是個普通男人。
宋氏聽得有些癡了,眼前似真的浮現(xiàn)出了宋家老宅里的臘梅開遍枝頭的畫面。時至隆冬,臘梅花香在空氣里彌漫,哥哥一早出門,她閑來無事,便忍不住帶著人悄悄往外頭溜。
冬日的街頭,雖不比往日人多嘈雜,但總有些平素少見的樂子可尋。
她少時,膽大得很。
想著想著,她不由警醒起來,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汪仁,蹙眉道:“印公如何會得知宋家的事?”
汪仁不動,同她對視著,亦慢慢皺起眉頭來,徐徐說道:“因為你救了我……”
“是嗎?”宋氏并不大相信,對他的話覺得驚訝不已,“我竟救過印公?”
她努力在回憶里搜尋著能用得上的信息,可許多事,時間久遠(yuǎn),她早就記不清了。
她不覺有些尷尬,看著汪仁的眼神卻仍是警惕的,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莫不是印公記錯了?”
說起來,她可一直都因為汪仁同自己差不多年紀(jì),卻已身處高位多年,想必是自小便在宮中長大的,誰知如今照汪仁的話一算,情況卻并不是這樣。
汪仁嘆了聲:“小時候的事了,也難怪你全然不記得,你還給了我銀子。”
宋氏聽到自己還給了銀子,立時疑惑大減,信了幾分。
救人她沒什么印象,但是散財這種事,她是一貫如此,從小也不知施了多少銀子出去。此刻想來,不免有些敗家。好在宋家一直不缺銀子,她也沒嘗過缺錢的滋味。
“我倒是真的,連一丁點也不記得了�!彼问闲α诵�,打著哈哈,“即便是,給些銀子,也委實算不得什么�!�
她說著,心里卻在琢磨,小時候的事,這樣算起來莫非是汪仁入宮之前的事,那可真真是久遠(yuǎn),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哪里記得住。
可她早忘了,汪仁卻在心里默默記了如此多年。
見宋氏眉眼間帶著難以抹去的困惑,汪仁不禁又長嘆了一聲。
也是他傻了,事到如今才來告訴人家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晃眼,二十幾載,若非他無意間知道了宋氏的事,怕也該記不住了吧。
他一開始并沒有想要告訴宋氏,可今日本是出來看看謝元茂離京后宋氏的模樣罷了,結(jié)果就一個沒忍住,鬼使神差地就將話都給說了,連斟酌幾番的時間都無,直接便說出了口。
“……忘了,便忘了吧�!彼┲^分厚實的毛皮大氅,低低說了句。
話畢,他霍然轉(zhuǎn)身,一個縱身躍上墻頭,倏忽間便消失不見。
宋氏悚然一驚,等回過神,站在原地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個,原本狹小逼仄的地方,驀地空曠了起來。
她扭頭去看桂媽媽幾個,卻見謝姝寧大步朝著自己走了過來,一靠近便問:“人呢?”
“什么人?”宋氏沒反應(yīng)過來。
謝姝寧表情一凝,道:“汪印公!”
宋氏這才重新鎮(zhèn)定下來:“哦,已經(jīng)走了�!�
“走了?”謝姝寧方才聽到汪仁來了,而且還要同宋氏單獨說上幾句話,生怕是汪仁這個不著調(diào)的來將謝三爺跟謝元茂的事都說給了宋氏聽,急急忙忙就提著裙子跑了過來,誰知道到了地,卻只看到宋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樹下,問她話,也只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不由得慌了,“他同您都說了什么?”
宋氏沒吭聲,她想到了汪仁方才離開前說最后那句“忘了”時面上的神情,那……似乎是委屈?
她怔了怔,連女兒抓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
“娘親?”謝姝寧見她不說話,是真的慌極了,腹誹著汪仁果真是不靠譜,早知道索性麻煩些,不尋他幫忙便是了,暗惱不已。
正當(dāng)此時,她聽到母親面露狐疑地道,“他說,很多年以前,我曾救過他的命�!�
聽到并不是謝三爺?shù)氖拢x姝寧不由長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能松到底,就又被提了起來。
她抓著宋氏的手不敢松,不敢置信地道:“您昔日曾救過他的命?”
救過汪仁的命,這可是了不得的事!
她大驚,差點摔倒,撲到了母親懷中,仰起臉來繼續(xù)追問:“可是真的?”
十三歲的大姑娘,猛地一撲,力道委實不小,宋氏抱著她踉蹌著往后退了一步,嗔道:“怎地這般慌張!”
“您先說,那事是不是真的?”謝姝寧許久沒聽說過這么叫人吃驚的事了,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復(fù)。
前世她同汪仁沒什么交集,母親跟汪仁更根本就是陌路人。
母親去世時,她才六歲,亦從來不曾從母親或是桂媽媽等人嘴里聽說過這樣的事。何況那時,汪仁連她是誰也不知,她哪里有機會聽到母親于汪仁還有救命之恩的事。
不同于她的詫異,宋氏驚嚇過后,這會則淡然了許多:“這話是他說的,我卻是真的連一點印象也沒了�!�
一個人的記性哪里能好到連什么事都記得,再者又是那么久遠(yuǎn)的事。
謝姝寧默然,過了片刻才輕笑,“不會錯的�!�
既然是汪仁親自開的口,必定是有十足的肯定,要不然,他又怎么會提。
宋氏聞言搖搖頭:“許是他認(rèn)錯了人也沒準(zhǔn),畢竟都是那般久的事了。”
謝姝寧嗅著母親身上清甜的香氣,卻想起了初見汪仁時發(fā)生的事來,在宮里,他曾明明白白說過,真像。
她那時只想避開汪仁,從未細(xì)究過汪仁的言行舉止為何怪異反常,這會想來,便全都有了解釋。
還有后來她跟紀(jì)桐櫻無意間撞見了肅方帝跟淑太妃的茍且之事,也是汪仁幫了她們。
救了鹿孔回來后,汪仁竟特地派人來賠禮道歉,似乎也說的過去了。
原來,全是為了母親……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份救命之恩,必是十分之重,否則又怎么能叫汪仁這樣的人物,直到如今還記在心中。
但轉(zhuǎn)念一想,母親竟似早就忘得一干二凈,這就又像是舉手之勞而已。
實在古怪。
“好了好了,便是真的,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難為他記這么久,可見是個重情義的�!彼问闲χ屗局保凹幢闶蔷让�,難道還能叫人以身相許不成?既過去了,便過去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心情不錯,宋氏語氣輕快,說的也是打趣的話。
謝姝寧一顆心則沉甸甸的,想著汪仁特地來告訴母親的用意何在。
不多時,舒硯因謝姝寧沒留一句話突然便跑了,特地打發(fā)了人來尋她們。
謝姝寧便沒有繼續(xù)同宋氏談?wù)撏羧实氖�,一道去了前面�?br />
桂媽媽在后頭敲打那群丫鬟,今日之事,一個字也不能透露出去。雖說來的是公公,并非什么孤男寡女共處,難叫人置喙,但來的卻是位高權(quán)重的公公,說的想必也是秘辛,宣揚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底下的人,平日里閑著沒事,素愛嚼舌根,卻也知什么該說不該說,聽到是宮里來的,怕還來不及,哪里還敢同方才似的胡亂攀扯,皆點頭應(yīng)是。
一行人沒再留多久,交代了些事,便離開了修葺中的善堂。
馬車行了一路,回到了謝家。
一來一回,到門口時,外頭已是暮色四合,蒼穹之上繁星點點。
謝姝寧抬頭看了眼天,想著明日該是個好天氣,移步跨過了月洞門。
飯食皆送到了各自屋子里用,謝姝寧心中有事,略用了幾筷子便先擱下了。
圖蘭今日沒跟著她一道去善堂那,見狀不由疑惑:“小姐,今日有您最喜歡的菜,難道不好吃?”
謝姝寧瞧著瘦弱,可平日里吃的可一貫不少。
圖蘭看著小丫鬟收拾碗筷,不由疑心謝姝寧這是不是病了。
“沒什么胃口。”謝姝寧解釋了句。
圖蘭跟她也有些年頭了,便知道她這是遇上事了,沒敢繼續(xù)問,只另去尋了玉紫。
可玉紫雖跟了去,但一來沒聽見汪仁跟宋氏說了什么,二來也沒聽見宋氏跟謝姝寧說了什么,并不知道原委。
圖蘭皺皺眉,只能肯定這事跟汪仁有關(guān)。
過得幾日,風(fēng)平浪靜,她出門去見吉祥。
這事是謝姝寧親口允了的,滿瀟湘館里,也只有圖蘭能隨意往外頭跑,平日里有事要吩咐冬至,也多是派她去的。
但她跟吉祥私下里見的多了,謝姝寧也不免懷疑,悄悄問了她兩回。她倒好,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反問謝姝寧,難道見不得?
這話說的,見當(dāng)然是見得的,可這般私下里見面,可不就是私相授受嗎?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然而圖蘭哪知什么叫私相授受,在她看來,她只是同吉祥不打不相識,平日里互相切磋罷了。
不過面對謝姝寧詢問的時候,她也忍不住會心虛。
吉祥回回都會買些小吃帶著來,她沒嘗過,覺得新鮮好吃,就不由多吃了點。結(jié)果一來二去,吃人嘴軟,不知不覺她就說了些謝姝寧的事出去,好比善堂的事,就是這樣被吉祥給誆了出去的。
故而這回見了吉祥,她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熱氣騰騰的豆沙包。
雖然那香氣,聞著如此誘人。
她別過臉去,暗自在心中告誡自己,萬不能被豆沙包給蠱惑了!
可吉祥是何人,她說不吃,難道就能不吃嗎?她要是不吃,他豈不是白買了?再怎么樣,他一個大男人,是斷斷不會愛吃豆沙包的。
于是,他故意捧著熱騰騰的豆沙包在圖蘭鼻子底下來回晃蕩,“新鮮出鍋的,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圖蘭一臉木然,眼睛卻不敢看他手中的豆沙包。
那是毒藥……
她默默同自己說道。
吉祥卻沒耐心了,抓了一只就往她嘴里塞:“吃吧吃吧,本來就都是買給你的!”
話還沒說完,圖蘭就吃了。
吉祥想笑又不敢笑,憋著。
圖蘭已經(jīng)被養(yǎng)成了習(xí)慣,吃了東西喝了水,又玩了會劍,還是忍不住把謝姝寧心中有事胃口不佳,她十分擔(dān)憂的事,給說了出去。
吉祥聽了,隨口道:“怕是你們府里的廚子手藝不行,八小姐吃膩了�!�
這也不是沒可能,圖蘭就琢磨起了回去讓謝姝寧換個廚子的事。
背著人,吉祥則偷偷摸摸將這件事給記在了心里,等到回去見到了燕淮,便一五一十地說了。
一開始,吉祥對燕淮派他去跟圖蘭打交道以便收集謝姝寧的事,十分不以為然,甚至于嫌棄得很,然而誰知,到了這會,哪怕是燕淮叫他今后不必去了,他也有些忍不住了。
明明是個那么惹人討厭的糙丫頭,怎么呆得久了,竟也挺有意思的。
吉祥覺得自己是上回不慎被人打了頭,留下了駭人的后遺癥,要不然,他是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