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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老太太聞聲立刻大大睜開眼,急道:“老六怎么了?”

    謝大爺哭喪著臉:“老六不見了!”不等老太太發(fā)話,他就跟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將自己方才從車夫那聽來的話都說了出來。

    話說完,他自覺輕松了許多,暗暗舒了一口氣。

    老太太的面色卻是陣青陣白。

    謝大爺擔憂地問:“母親,您可還好?”

    “好,怎么不好……”老太太氣喘吁吁,說話間聲音不穩(wěn),忽輕忽重,但她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既然那車夫都能活著回來報信,老六興許這幾日也就快到家了�!�

    謝大爺沒言語,良久過去,突然悄聲問道:“母親,您說前幾日三房的那輛馬車里,會不會是老六?”

    誰也沒親眼瞧見那馬車里下來的人,難保就不會是謝元茂。

    老太太卻是斷然否決:“且不說那事同車夫口中的話對不上時間,即便對上了,老六回了京,不先來見我卻直接進三房那龍?zhí)痘⒀ㄈィ窟@絕不可能!”

    然而謝元茂究竟去了哪里?

    又過兩日,車夫身上餓瘦了的肉都快長了回來,謝元茂卻依舊丁點消息也無。

    謝大爺心中九成九已認定他死了。

    老太太卻還在隱隱期盼著。

    當年不也是這般?

    老六去江南游學,結果突然之間失去了聯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多年后卻是妻子俱全,平安歸來。

    可見他是個有造化有機緣的,老太太抵死不相信他已經不在了。

    與此同時,舒硯卻已經帶著謝翊回到了京都。

    他們一行人到達謝家時,長房老太太正派人悄悄去打聽三房先前回來的那輛馬車上,究竟是何人。

    結果人沒打聽出來,卻正巧遇見了舒硯一行人歸來。

    老太太聽完倒吸一口涼氣,難怪謝三爺派去書院的人找不著謝翊,原來他已經跟著宋家人偷偷往京都來了!

    怒火攻心,老太太只覺額角青筋直跳,不知為何有種自己成了溫水中的田雞,正在被人用小火燉煮的感覺。

    她以為自己設了妙局,卻不知自己才是那局中人。

    謝翊身邊圍著一大群面目兇惡的刀客,長房的人即便是想要靠近也根本近不得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行人進了三房,重新將大門閉緊。

    老太太被自己的無能為力氣得嘔了一口血。

    長房霎時亂成了一團。

    三房里卻是好一派其樂融融。

    舒硯是藏不住話的人,一路上早已將宋氏身上發(fā)生的事全部都告訴了謝翊。

    謝翊這幾年年歲漸長,也明白了宋氏的良苦用心,知她將自己送進書院,全是為了他好,也漸漸開始用心念書。然而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后果,竟是連母親出了這樣的大事也不知,當下便責備起了自己。

    加上多年來,他雖同父親關系淡薄,但一直覺得母親跟妹妹對父親過于苛刻了,然而他今時方知,這么多年來,想錯了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他。

    一進三房,他便開始疾奔。

    饒是舒硯在后頭追著,也覺有些追不上,不由得震驚。

    連三腳貓功夫也不會的謝翊,在這一刻,卻跑得極快。

    沿著抄手游廊一路奔走,他一頭栽進了正房:“娘親——”

    大口喘著粗氣,他抬頭去看,撞見的卻不是自家娘家,而是個身著雪白大氅,眉眼模樣皆陌生的男人。

    第308章

    遷怒

    陌生的男人——

    謝翊驚慌地脫口而出:“你是誰?”

    自家內宅里,怎么會有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然而對面束手站在廊下的人,卻似乎是認得他的,見他如是問話,仍舊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唇畔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沖他點了點頭。

    謝翊不禁愣住了。

    “見過印公�!边@時,恰逢舒硯追了過來,瞧見二人僵持著,忙朝著汪仁的方向行了一禮。

    話音剛落,有人掀了簾子匆匆從屋子里出來,走下臺階朝他們行來。

    謝翊展顏,笑著迎過去:“阿蠻!”

    謝姝寧順勢攥住了他的一角袖子,回頭看一眼汪仁,飛快地同謝翊介紹起來,旁的且不多提,只說是母親的救命恩人。

    “多謝印公!”謝翊聞言連忙遙遙同汪仁道起謝來。

    汪仁微微一頷首,道:“外頭冷,快些進去吧�!�

    一行人便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暖意融融,在外奔走許久的幾人一踏入其中,便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只覺這股暖意直朝著四肢百骸而去,渾身舒坦。

    宋氏正在由鹿孔施針,聽見動靜不敢抬頭來看,只輕聲問:“可是翊兒回來了?”

    早幾日,謝姝寧便已經在算著日子,若非大雪耽擱,只怕會回來的更早。宋氏亦是一直在翹首以盼,時時計算著謝翊幾人回來的剩余天數。

    “是少爺回來了�!庇褡显谶吷纤藕蛑勓愿┦自谒呡p聲回道。

    宋氏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些日子,眾人四處想法子按照鹿孔開的方子為她尋藥,眼下已有了些消息,事情全都在沿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少頃,鹿孔收了針,喚玉紫扶宋氏起身。宋氏眼睛上的紗布已經撤了,但她此刻仍無法視物。

    玉紫遂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往外去,走至半途,謝姝寧已迎了上來換了玉紫來扶她,口中笑吟吟道:“娘親,哥哥回來了�!�

    宋氏也笑,“可是又長高了許多?”

    她瞧不見,只能靠問。

    “長得快,又高了許多,這都快趕上表哥的身量了�!敝x姝寧輕笑,“等娘親的眼睛好了,親自看一看,定然會嚇一跳�!�

    說話間,她們已經走到了外邊。

    謝翊高聲喚著“娘親”,撲了過去,幾乎忍不住要像幼年時一般緊緊撲進宋氏懷中才好。只可惜如今年紀大了,萬不可再如此,他剎住了腳步只伸手去扶宋氏,目光卻在宋氏的眼睛跟謝姝寧之間流連。

    謝姝寧搖了搖頭,悄悄指了指外頭,示意過會再同他細說。

    先前舒硯去接謝翊時,他們尚不知道宋氏眼睛受傷的事,因而謝翊直到這會見到了宋氏,才驚覺不對勁。

    母親明明在看他,眼中卻似蒙著一層薄薄的陰翳,灰蒙蒙的,又似根本不曾在看他。

    他忍耐著,陪著母親揀了高興的話說了,絕口不提惠州的事。

    現如今兒女都在身側,宋氏也高興,眼角眉梢皆是喜氣,原先的郁郁之色似乎在瞬間煙消云散。

    “廚下備了吃的,先去用了飯再好好歇歇�!闭f了一會話,宋氏心疼謝翊、舒硯幾個才入的京,身上定然疲乏得很,便先不繼續(xù)留他們。

    謝姝寧便讓人下去傳話備飯,隨后兄妹幾個漸次出了門。

    一走下臺階,謝翊便忍不住匆匆追問起宋氏的眼睛出了何事。

    謝姝寧并不打算瞞他,將生石灰一事仔仔細細地同他說了。是誰下的手,為何要下手,今后眼睛是否能痊愈,她一丁點也沒有隱瞞,全都告訴了雙生的兄長。

    多年來一直對父親懷抱希望的謝翊,雖然此刻已知道父親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但也從未想過,生下自己的男人,竟會狠毒瘋狂至此。

    他愣在了原地,邁不開腳,也說不出話。

    只有風呼呼吹著,將他的衣袂吹得揚起又落下,像一片雪。

    良久,他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他怎么能這樣……”

    怎么可以對自己的結發(fā)之妻下如此狠手?

    謝翊站在風中,陡然察覺,自己竟好像從來誰也沒認識過父親一般。

    寒意一陣陣地在身上盤旋,揮之不去。這股寒意并非自冷風中而來,而是沿著他的脊髓從骨頭縫隙里冒出來的。

    他看向謝姝寧,面色蒼白:“我們真是他的孩子?我們怎么會是?”

    謝姝寧答不上話來。

    若能選,她也不愿意做謝元茂的孩子。

    “……哥哥�!彼龂@息著喚了他一聲。

    話音未落,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一把勾住謝翊的脖子將他拉到了一旁,道:“是不是都好,老天爺定下的,你想也是無用。倒不如打起精神來好好想著,今后的日子如何過才是。”

    謝姝寧循聲望去,但見舒硯一臉輕松,沖自己微笑了下,拉著謝翊先行離開。

    她轉身去尋鹿孔,問起藥的事。

    鹿孔四下一看,沒發(fā)現旁人,忙低聲道:“印公這些日子各種奇藥異草,海上仙方,不管能用不能用,每日只流水似地往小的這邊送,只差兩味,這治眼疾的方子上所需的藥也就齊了。”

    謝姝寧日日提著的心略放下了些,但轉瞬又覺如此不大妥當,同鹿孔略說了幾句話后她便去見了汪仁。

    自打汪仁送了宋氏回京,便時常往謝家三房跑。

    左右他是個宦官,出入內宅也毫不避忌。

    但時間久了,謝姝寧清醒回來,便忍不住覺得這樣下去有些不成樣子。

    她去見汪仁時,汪仁正準備出府,見她來,便下意識道:“有什么不妥的?”

    謝姝寧聞言連忙搖頭,斟酌著道:“印公公務繁忙,委實不必日日過來。”

    她聽聞肅方帝最近是愈發(fā)的不成樣子了,莫說早朝次數銳減,便是送上去的折子,也總不見他批閱,汪仁作為肅方帝手下的第一把手,理應忙得很。何況他手下還管著東西兩廠。

    而且……他已救了母親,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尋藥的事,她也并不曾打過他的主意,銀子人脈,他們手頭的雖不及汪仁,卻也不差,頂多花費的時間需長一些。

    但汪仁自顧自便使人送了藥來,還不準推拒。

    謝姝寧有些發(fā)憷,雖然汪仁一再言明是為了報答宋氏昔日恩情,但這般下去,便是十條命的恩情也該報完了。

    聽完鹿孔的話后,她覺得事情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再這么下去,這欠下的人情,將來也就真的只能拿命來還了。

    然而當她遲疑著說出推卻的話時,汪仁的臉倏忽便黑了。

    明明前一刻還是笑著的,聲音也是溫柔和緩的,只一瞬間,就連眉梢都掛上了冷銳。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說不愿意在這見到本座?”

    聽到他自稱“本座”,謝姝寧唬了一跳,滿口的話擁到嘴邊卻一下子又滑落回原處。

    “不愿意見便不見吧!”汪仁看她兩眼,面上忽然掛上了幾分落寞之色,轉身就走。

    謝姝寧僵著臉,微微抬了抬手,想說,印公,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可汪仁的身影快得像一陣風,轉瞬便不見了。

    他回回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眾人都知道他是日日來的,可宋氏卻不知。

    結果這之后,旁的人仍舊是日日見他出沒,宋氏照舊因為眼疾看不到他,謝姝寧卻也再沒見到過他。

    即便前一刻圖蘭才告訴她印公正偽裝成玉紫在給母親喂藥,她拔腳就追了過去,撞見的卻總是端著碗一臉茫然的玉紫,永遠也見不著汪仁的面。

    解釋的話,只能生生爛在了肚子里。

    好在汪仁似乎只生了她一人的氣,并不曾對旁人動怒。

    謝姝寧只能將這當做幸事。

    她不知,那日汪仁前腳才從她眼前離開,后腳就去錦衣衛(wèi)所見了燕淮。

    嚇得錦衣衛(wèi)的人都以為東廠這是要吞并錦衣衛(wèi),差點一齊拔刀沖了上去。

    然而汪仁只是去找燕淮撒氣的。

    他也不說話,見到了燕淮后,只束手冷笑著站在那,上下左右來回打量著燕淮,半響才說一句:“乳臭未干�!�

    眾人皆道不妙,這怕是要打起來了!

    誰知燕淮只是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印公既知道自己老了,就該早些放權才是,免得累癱了�!�

    汪仁聽了這話倒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心情大好,轉身就走,留下一群人只覺莫名其妙。

    這件事,謝姝寧并不知情。

    她在找謝元茂的下落,一連找了幾日,卻全無線索。

    長房那邊有她的人,謝元茂的消息被老太太知道后,也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暴雪過境,人便沒了蹤影。

    她暗嘆,若謝元茂就這么死了,倒也真是他上輩子積德走運了。

    此后又過了幾日,這天掌燈時分,她才從母親房中出來,一轉身,便見圖蘭三步并作兩步,在廡廊下疾行,似是瞧見了她,猛地一躍而起,翻過橫欄直奔她而來,到了跟前神色怪異地急聲道:“小姐,六爺回來了!”

    “哦?”謝姝寧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圖蘭的神色更加怪異了,她湊近了悄悄道:“非但如此,六爺還帶回來一個年方十五六的姑娘�!�

    第309章

    失算

    謝姝寧驚了再驚,滿目愕然,道:“人在哪里?”

    “奴婢來時,人已到門口了�!眻D蘭伸指遙遙指了指正門的方向。

    謝姝寧心中一動,思緒紛雜間已做出了決策,當機立斷地道:“快去,叫他們萬萬不必阻攔,只管將他迎進來!”

    圖蘭愣了愣,旋即應聲而去。

    謝姝寧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的屋子,提著裙子一路小跑著去了前方。

    天光明亮,接連幾日不曾落雪落雨,空氣里的濕潤之意一掃而光。迎面吹來的風是干燥的,奔跑間打在臉上似有如砂礫在摩擦。然而謝姝寧跑得飛快,衣袂飄揚,似風中翻飛的蝴蝶。

    狹長的回廊上,腳步聲一聲重過一聲。

    忽然間,那些已經遠去了、模糊了的前世記憶,走馬觀花似地在她眼前冒了出來。

    前世幼年時,母親病重,她少不更事,除了害怕就是哭,不知如何勸慰母親放寬了心也不知該如何籠絡父親的心。年幼天真的她,在母親去世之前,始終都還將父親當做救命稻草。

    有一日,仿佛也是在這樣的天氣里。

    北地干燥的冬日空氣彌漫在四周,小小的她脫離了桂媽媽的看管,沿著謝府冗長的回廊,邁著最大的步子一點點往外跑去。

    她聽說父親回來了。

    她想要見見他。

    那時的她,是不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為何在延陵時將她當做心頭肉般來疼愛的父親,一入了京都,就全變了樣子。

    她一邊跑,一邊啜泣著,像迷途的小鹿奔走在山林中,被腳下石塊重重絆倒,發(fā)出哀戚的悲鳴來。

    地磚本就冷硬,時處冬日,就更是如此。

    她狠狠摔了一跤,抬起頭來,就看到當年陳氏院子里的幾個三等丫鬟笑吟吟看著自己。

    嘴里有腥甜遍布,她哭著哭著吐出一塊東西來。

    那是她的牙……

    嘴唇被蹭破了皮,米粒似的門牙,也一道被磕落了。

    血水在唇齒間涌動,她“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淚眼朦朧間卻見那幾個丫鬟捂著嘴咯咯直笑,口中說著,“瞧那小賤種,連路也走不穩(wěn)……”

    年幼如她,也知這話有多張狂。

    然而彼時,在闔府眾人眼中,她都并不大算是個正經主子。

    聲聲譏笑盤旋于耳際揮之不去,伴隨著她因為缺了一顆牙而漏風的嚎哭聲,癡纏在今世的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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