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走在最前頭的人伸手比劃了一下，眾人便飛快地靠近四散開去。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黑暗中忽然亮起幾道寒光。

    幾個著褐衣的人飛身而起，腳尖點地輕巧地一躍而起，動作迅疾如電，轉(zhuǎn)眼間已將劍落了下來。

    角落里響起幾聲悶哼，轉(zhuǎn)瞬就沒了聲息。

    玉茗院內(nèi)，謝姝寧正在陪著宋氏說了一會話，“夜深了，娘親吃了藥早些休息�！�

    說著，她讓人端了藥上來，又親自服侍宋氏吃藥。

    屋外只有陣陣風(fēng)聲過耳，帶著深冬的寒意，呼嘯著撲打在窗欞上。室內(nèi)則是一片溫暖，吃了藥歇下的宋氏很快就在昏黃的光線上闔上了眼。

    外頭的血雨腥風(fēng)，止步于門外。

    宋氏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天夜里，當(dāng)女兒在她跟前撒嬌說話的時候，門外都發(fā)生了什么。

    謝姝寧讓人熄了燈，只余一盞小小的羊角宮燈在床尾，散發(fā)著幽暗而溫暖的光。

    她幫母親仔細(xì)地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地將母親頰邊散落的發(fā)絲撥開去。

    夜風(fēng)呼呼吹著，她俯身將耳朵貼在了母親的胸口，屏息聽著母親的心跳聲，張了張嘴，忽然哼起小調(diào)來。

    白墻黑瓦，清茶淡酒，吱呀作響的舊窗，蜿蜒的流水……

    一一在這曲江南小調(diào)中流轉(zhuǎn)。

    守在一旁的圖蘭傻了眼，半張著嘴巴忘了合上。

    她家主子，竟然還有這一面？！

    圖蘭靜靜聽著，連手指頭也不敢輕易動一下。

    不平靜的深夜里，謝姝寧回憶著幼年時乳娘在她耳畔用軟糯的江南話唱過的小調(diào)，輕聲哼著。

    然而隱在這輕柔曲聲下的，卻是又一波血雨。

    長房派來尋謝元茂的那幾人，也已摸到了地方。

    同樣的，四處不見守衛(wèi)，屋子里燈火通明。過于平靜的氣氛，比暴風(fēng)雨來襲更為駭人。

    他們躲在暗處，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等了片刻，四處依舊不見人影，屋子里的燈光倒像是黯淡了些。

    時間恍若指間流沙，一會工夫便隨著黯淡的燈光流走了。他們無法再等下去，原本就是趁著北城兵馬司的人攻進(jìn)來時悄悄混進(jìn)來的，若等兵馬司的人搞定一切，他們就再沒有機會將謝元茂帶走。

    領(lǐng)頭的人沉默了會，終是下定了決心。

    幾人便貓似地靠近了緊閉的房門，正要開鎖，卻發(fā)現(xiàn)門上竟無鎖，不由愣住。

    愣怔間，站在門前的那人，已是血濺五步，被割斷了喉嚨倒在了地上。

    剩余幾個望風(fēng)的打掩護的，頓時嚇得方寸大亂。

    也不知是哪兒驀地響起了幾聲奇怪的鳥叫聲，眾人一驚，待回過神來，已是盡數(shù)倒地，唯有一人失了提劍的手被人捂住嘴站在原地，目眥欲裂。

    頭頂上忽然炸開了幾聲響雷，似乎馬上就有一場大雨要下。

    緊閉的房門倏忽打開，斷手之人被一把推了進(jìn)去，踉蹌著差點摔在了地上。

    茫然四顧之際，門外忽然又走進(jìn)來幾個人。

    他倉皇回頭，卻見來人是個著狐皮鶴氅的少女，身后跟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異族姑娘。

    “看仔細(xì)了，一點別落�！敝x姝寧抱著手爐，啟唇道。

    話音落，圖蘭便推著他往床邊湊，旋即一撩帳子。

    他望著里頭躺著的謝元茂，瞪大了眼睛。

    謝姝寧面無表情：“好好回稟老太太，六爺哪受了傷，還活著沒，全都說仔細(xì)了，好叫老太太想想明白�！�

    第315章

    偽裝

    她既然這般想要見他，總不叫她見，難免顯得不厚道，索性叫人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回去告訴她，也算是瞧過了。

    謝姝寧委實笑不出來，只木著一張臉說完這話，旋即冷然問道：“你可都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他才被活生生斬斷了持劍的手，如今掩在袖子下的只是截光禿禿的手臂，血肉模糊，疼得厲害，回著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疼得渾身哆嗦起來，額上繃出了條條青筋來。

    謝姝寧別開眼，吩咐圖蘭：“讓人把他送到長房去。”

    圖蘭頷首應(yīng)是，鉗著他的胳膊將他扭送了出去。少頃歸來，卻見謝姝寧抱著紫銅手爐站在謝元茂床前，眉目間藏著倦怠之色。

    她故意咳嗽了兩聲。

    謝姝寧便將先前圖蘭撩起的帳子重新放下，轉(zhuǎn)過身來，道：“時候差不多了，讓他們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們這便往前頭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門，再站在門口，門邊上已站了幾個人，見謝姝寧出來，連忙躬身行禮。

    “進(jìn)去吧。”謝姝寧點了點頭，打發(fā)他們進(jìn)去，一面往前邁開了步子。

    誰知還未來得及走下石階，天上猛地又炸開了兩記響雷，一陣轟隆隆的聲響過后，黃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來，濺起一地灰塵。深夜里的冬雨顯得極其冰冷，沾衣便能冷到骨子里去。

    好在圖蘭學(xué)聰明了，出去吩咐人做事回頭擔(dān)心落雨，便特地帶了把油紙傘回來。

    她迎著雨“嘩啦”一聲打開了傘，將謝姝寧整個囫圇置于傘下，道：“小姐，可以走了！”

    謝姝寧眉宇間的沉郁之色頓時一掃而光，點點頭跟著她的步伐一道下了臺階往雨中走去。

    一邊走，她一邊將自己梳得好好的頭發(fā)給抓亂了些許。

    不多會，她們已抄了近路回到了瀟湘館。

    館內(nèi)一應(yīng)人事，卓媽媽都早就按照謝姝寧的吩咐安置了下去。

    此刻的三房，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這股東風(fēng)，自然就是北城兵馬司的人馬。

    圖蘭身上面上抹了血污，極像回事，并卓媽媽幾人同謝姝寧一道蜷在一間屋子內(nèi)，擺出防備的姿態(tài)。

    謝家三房一片狼藉，瀟湘館里也不例外。

    汝瓷月白的茶杯，哥窯鐵胎的錢紋蓮花香爐，黃地粉彩的百蝶紋賞瓶，赤金的頭面，玉如意碧璽香珠……

    值錢的物件少的少，損的損，果真是一副被搶匪洗劫過后的模樣。加上濺在地上的鮮血，這畫面就愈發(fā)顯得意味深長，叫人深信不疑。

    當(dāng)北城兵馬司的江指揮使領(lǐng)著人一路沖到宅子深處時，所見狼藉之狀，已是數(shù)不勝數(shù)。

    隨他們一道同行的，還有舒硯跟謝翊幾人。

    二人皆是一副狼狽之態(tài)，亦步亦趨地跟著兵馬司的人，冒雨前行，腳步趔趄。

    謝翊是真有些被嚇著了，渾身酥軟無力，因而面帶惶恐，即便明白地從舒硯口中得知自家妹子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卻也仍舊擔(dān)心得不得了。

    舒硯倒是裝出來的擔(dān)憂害怕，卻裝的比謝翊還膽小的多。

    江指揮使發(fā)現(xiàn)他們時，舒硯正抱著只細(xì)頸的汝瓷賞瓶往下砸人，聽見動靜氣喘吁吁地抬頭朝他們看了過來，腳底下是個已經(jīng)被砸破了腦殼的黑衣人。

    見到身著官服的來人，他手一松，腿一軟，就勢在地上坐了下去。

    害怕的模樣，不論江指揮使怎么瞧的，都瞧不出是假的來。

    既是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再加上謝翊是真擔(dān)心，舒硯只得陪著他冒雨往里頭去尋謝姝寧。

    江指揮使要送他們先行避退，二人卻執(zhí)拗的不肯答應(yīng)，他無法，又急著找到謝姝寧，只得允了他們跟著一塊。

    這種時候，誰也顧不得外男不得入內(nèi)宅的規(guī)矩，一行人便直奔瀟湘館而去。

    大雨之下，泰半痕跡都被雨水沖刷抹去，難以尋覓。先前那一場火，亦被雨水給澆滅了，有煙氣在雨中裊裊娜娜地飄散著。沿途只有幾具尸體歪七扭八地倒著，叫人分不清死的究竟是不是賊人。

    下了雨，火把也燃不得，雖是浸了桐油的，但在這般大的雨中仍舊不大中用。

    眾人的衣衫在大雨降下的那一刻便霎時濕透，而今身處霏霏的夜雨間，冷得直要發(fā)抖。

    然而生性沉悶，為人嚴(yán)苛的江指揮使站在雨中，身姿依舊挺得筆直，像雨夜下挺立在懸崖邊上的青松。

    他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覺得這府里陡然間安靜得不像話，除了這嘩嘩的雨水外，竟就沒有旁的動靜了，主子難道都被殺了不曾？人都已經(jīng)闖進(jìn)了內(nèi)宅，實在是難說。

    念著謝三爺?shù)脑�，他不禁有些急躁起來，帶領(lǐng)著人立即在雨中四處奔走。

    偌大的宅子里，只有瀟湘館的方向有燈光閃爍，夜雨中像是指路的燈盞，誰都不會走錯。

    沒一會，在識路的謝翊倆人帶領(lǐng)下，眾人跑進(jìn)了瀟湘館。

    “啊——”

    少女的尖叫聲劃破夜空，蓋過雨水落下的嘩嘩聲，頓時傳入了江指揮使的耳中。

    眾人飛也似地循聲沖了過去，江指揮使高聲喊道：“在下乃是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江嵩，里頭的人可是謝八小姐？”

    “阿蠻！阿蠻！”謝翊亦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屋子里靜默了稍許，而后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來。

    謝姝寧哭著出現(xiàn)在門口朝外頭仔細(xì)看了又看，驀地喊著“哥哥”沖進(jìn)了雨幕中。

    圖蘭在后頭急得差點露餡要跺腳，就她家主子的身子，那就是紙做的人，哪里好這般淋雨的！

    她大急，立即追了上去。

    江指揮使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四周，扭頭吩咐下去：“四處看看，都仔細(xì)著些。”

    跟在他身后的人群便四散而去，在瀟湘館附近勘察起來。

    卓媽媽幾個也小心翼翼地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見他們立在雨中頓時驚詫不已，疾呼：“小姐！莫要受涼了！”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急忙往廡廊下走。

    須臾，北城兵馬司的人查遍四周回來回話，說四處皆沒有異常。

    江指揮使聞言點了點頭，但眉頭緊皺，心中仍舊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除了死了的那幾個外，剩下的人動作委實夠快，竟這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他只覺這事不能松懈，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讓眾人繼續(xù)冒雨搜查。

    但雨勢太大，老天爺不給面子也是沒有法子的事，雨幕橫在眼前，根本連視物亦覺困難，加上黑燈瞎火的，哪里能發(fā)現(xiàn)什么。很快，這事就只能暫且擱下。

    那廂謝姝寧兄妹好容易平安相聚，自是有一番話要說，江指揮使便候在一旁同舒硯說話，問起今夜的事。

    舒硯嘴皮子利索，添油加醋瞬間便描繪出了一個絕佳的故事來。

    會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之流，聽在江指揮使耳中就像是個笑話。

    他性子沉悶的很，是輕易不開玩笑的人，聽了舒硯的話后眉頭皺得更緊了。

    謝姝寧同謝翊小聲說著安撫的話，示意他一切安好，而后忽然捂著臉小聲啜泣起來，道：“也不知這群賊人是從哪里來的，好端端地便冒了出來，就像是直接從垂花門外翻墻進(jìn)來的一般……”

    這話一出口，在旁的江指揮使聽見，不禁愣了愣。

    謝家的宅子是老宅子了，祖上傳下來的，先時子嗣不興旺，謝家也沒有分家一說，又是從旁地遷移過來的人家，旁支都在外地，因而京里的謝家人都住在一塊以示親密。如今的長房、二房、三房，過去都能來回四處走動，后來到了謝家如今的大老太爺們這一輩，才分了開來，各家也重修了墻，劃分了地盤。

    但各家關(guān)系親近，素日女眷們走的也親近，因而幾房的內(nèi)院，都有修了小徑通行。

    若是這般，倒都解釋得通了！

    為何來的悄無聲息，去的又是飛快。

    然而這么一說，真正的兇手豈非就成了謝家里的人？

    江指揮使想著謝三爺方才的行事做派，打從心眼里不愿意這般想，他便說起了謝三爺不慎中箭傷了腿的事。

    謝姝寧忙道：“三伯可還安好？腿上的傷嚴(yán)重不嚴(yán)重？”

    “八小姐盡可放心，并無性命之憂。”

    謝姝寧眼眶紅紅，雙手合十，啞著嗓子道：“實在是萬幸。”說完她轉(zhuǎn)頭看向謝翊，“哥哥，這黑燈瞎火的，又恰逢大雨，上哪兒請大夫去，我們這便帶著鹿大夫去長房看看三伯如何？”

    謝翊迷迷糊糊的，只點了點頭。

    江指揮使見狀只注意到了大夫兩字，便道：“如此正好�！�

    他便護送謝姝寧兄妹去找了鹿孔，又往長房去。

    舒硯留在三房跟兵馬司的人繼續(xù)周旋。

    等他們一出三房，一直守在三房外的謝大爺便糊涂了，怎么這人都出來了，去找老六的人卻還沒有動靜傳回來？

    他想著，不由嚇白了臉。

    謝姝寧看著他蒼白的面色，擔(dān)憂地道：“大伯父的面色為何這般難看，莫非是三伯父他，出事了？”

    “……不、不是……”謝大爺一聽她開口，面色便又難看了兩分。

    第316章

    嘔血

    謝姝寧便憂心忡忡地說道：“這可怎么好，三伯父腿上的傷莫非極嚴(yán)重？”

    謝大爺手上提著的燈一晃，連忙朝江指揮使看了一眼，問道：“賊人都已捉到了？”

    “死的死，逃的逃，并不曾捉到活口�！甭犓麊柶疬@事，江指揮使的面色不由也變得難看了起來，好在他天生黑面，一時倒也瞧不分明。外頭大風(fēng)大雨，天又冷的厲害，站在入口處被風(fēng)吹像是要凍住似的，江指揮使遂道，“謝大人如今身在何處？”

    方才謝三爺被人背著送回長房來，謝大爺是得到了消息的。

    這會見得江指揮使要帶謝姝寧兄妹去謝三爺那，他不由踟躕起來。

    雖則站在他跟前的兩個人，是同他血脈相連的親侄子親侄女，可謝大爺經(jīng)過先前老太太的一頓說教提點后，卻是再不敢對這兩個孩子掉以輕心。

    他因而不敢肯定，他們是否知道今夜三房的動靜，是長房動的手腳。

    加上長房派去營救謝元茂的人，直到此刻也沒有音訓(xùn)傳回，他著實心中難安。

    謝大爺遲疑著，再遲疑，卻因為邊上除了謝姝寧兄妹外，還有個江指揮使，不由得沒了主意，只得應(yīng)承下來領(lǐng)他們?nèi)ヒ娭x三爺。

    鹿孔背著藥箱跟在后頭。

    謝大爺悄悄回頭看他一眼，皺了皺眉。

    照老太太的說法，這回那就是撕破臉了，三房的這丫頭，莫非是失心瘋了，竟特地送了大夫來給老三治傷？

    謝大爺一面走一面暗暗揣測著，心里頭翻來覆去地思量著謝姝寧兄妹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多時，眾人冒著大雨走到了一座院落前。

    謝大爺指了個人，率先前去稟報，也好叫謝三爺能有個準(zhǔn)備，不至于慌了手腳。

    然而饒是如此，謝三爺在得知謝姝寧兄妹帶著鹿孔前來時，這手腳仍舊還是慌了。

    他已使人去請了大夫來，可這大夫并不擅治這類傷，又說這羽箭扎的位置刁鉆，一個不慎怕是要劃破大動脈，一旦出血不止，恐有性命之虞，故而遲遲不敢動手將羽箭拔去。

    謝三爺正又怕又惱，聞聽謝姝寧一行人過來，當(dāng)下白了臉，額上冷汗遍布，恍若外頭的夜雨，豆大的雨珠嘩嘩直往下落。

    他一時被腿上的傷口處傳來的痛意震得暈死過去，又活生生疼醒，迷迷糊糊的又不敢吃藥入眠就此睡過去。

    事情還未成功，他這主謀，如何敢睡去。

    梅花塢那邊大老太太也有些等不得了，她站在窗邊聆聽著夜雨聲，將手中佛珠捻得似要飛起，殘影成了一條模糊的線。

    忽然，天上當(dāng)庭落下一道白練，發(fā)出重重的一聲響來。

    大老太太一驚，手下一個用力，串聯(lián)著佛珠的那根線霎時崩斷，紫檀木的佛珠顆顆圓潤，在地上四散開去。

    只是眨眼間，大老太太手中便只剩下了一縷斷線。

    線尾垂在半空，無風(fēng)自動。

    她面上猛地現(xiàn)出頹然之色來，腳下一個踉蹌，往后退了一步。

    大丫鬟芷蘭慌忙迎了上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急聲道：“老太太可是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