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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大老太太微微喘息著,答不上話來。

    芷蘭忙扶著她坐下,快步走到臨墻的長幾旁,提起上頭擺著的斗彩茶具沏了一盞茶送過來,“老太太快先吃口茶。”

    大老太太便就著她的手呷了一口咽了下去。

    溫熱的茶水流淌過咽喉,大老太太覺得身上暖和了些,也有力了些,她便將茶盞從芷蘭手上接了過來,一口氣喝盡了里頭的茶水,而后長長出了一口氣。

    芷蘭給她輕輕敲著肩,不敢提佛珠的事。

    外頭猛地又詐響了一道驚雷,唬得大老太太面色發(fā)白,一把抓住了芷蘭的手。

    她咳嗽了兩聲,吩咐芷蘭道:“快使人去瞧瞧,六爺可曾過來了!”

    芷蘭應聲而去。

    大老太太聽著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將擱在腿上的雙手緊緊交握了起來。

    先前大老太爺來尋她詰問時,她好不理直氣壯,又信心滿滿,可眼下她卻忽然底氣全失,心中空蕩蕩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塊,怕得慌。

    她憂心不已地等著外頭的消息,可雨越下越大,消息卻久久不曾傳回來。

    夜雨瓢潑,滿地泥濘,這般一來,事情就變得復雜了起來。

    這場雨無異于是把雙刃劍,一來能助人巧妙的掩了行蹤,二來卻也讓走動不易。

    耳畔雷聲轟鳴,屋外大雨如注。

    大老太太交握著的雙手因為用力而青筋隆起,現(xiàn)出老態(tài)來。

    忽然,雨聲中夾雜著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她霍然起身,轉(zhuǎn)過身去便見芷蘭一臉驚駭?shù)匦∨苓M來,語速因為過快而顯得含糊起來:“太……老太太,大事不好了!”

    大老太太聞言,腿腳一軟,“哐——”的一聲將身旁的椅子撞倒,自己亦差點摔了下去。

    芷蘭顯見得怕極,連她將要摔了也不知去扶,只驚恐萬分地說道:“老太太緩一緩,快緩一緩,見著了六爺?shù)娜耍谕忸^等著回話呢�!�

    大老太太聽到“六爺”二字,勉強鎮(zhèn)定下來,站穩(wěn)了道:“去,快去將人給我傳進來!”

    芷蘭立即轉(zhuǎn)身下去。

    到了東次間,大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對方正在滴血的袖子,只覺眼前發(fā)黑,忙在心中誦起了經(jīng)文。

    “出了什么事,為何不見六爺?”大老太太咬了咬牙,想著方才芷蘭說的那句大事不好,急急問了出來。

    “八小姐早有準備,小的們還未見到六爺,便都被殺光了�!�

    芷蘭在旁聽著,正準備胡亂幫他包扎一番,聞言花容失色,下意識捂住口鼻驚呼了一聲。

    大老太太尚算鎮(zhèn)定,追問道:“這般說來,你并不曾見到六爺?”

    “小的……小的見著了……”

    大老太太慌忙喝道:“快說!”

    “八小姐故意不殺小的,正是、是為的讓小的來告訴您,六爺還活著……”

    “但六爺?shù)淖笫郑率且呀?jīng)廢了,右眼恐怕也已遭不測……”

    大老太太先聽到手,已是瞪大了眼睛,再聽到眼睛恐怕也已經(jīng)瞎了,不由得渾身顫栗,只覺心如刀絞。

    她不信,也不愿意相信,驚懼未定間又追問了幾遍。

    然而得到的回答卻始終未曾改變。

    大老太太頓時像被抽去了一根筋,身子癱軟了下去。

    芷蘭連忙扶著她回房去,伺候她躺下。

    可她的頭才剛一觸碰到枕頭,大老太太便霍地坐了起來。

    芷蘭道:“老太太,事已至此,六爺還得靠您救命呢,您可萬萬不能倒下了,快仔細著自個兒的身子�!�

    大老太太苦笑了兩聲,忽然雙手握拳敲著身側(cè)錦衾,厲聲道:“她只是瞎了雙眼睛,老六可差點被她絕了香火!她不知自省也就罷了,而今竟還對老六下如此毒手,真真是喪盡天良!商賈出身,自幼失了怙恃,不仁不義不賢不淑,娶妻如是,乃是謝家之禍,之大禍也!”

    “老六好生生的一個人,被她私下下了藥,命中再無子嗣�?伤碌哪莾蓚孩子,同她一般無二,倒不像是謝家人,皆是畜生罷了!”

    “你說……你說說……不過就是雙眼睛,原也就是她的錯,她怎么敢對老六下如此狠手?”大老太太驀地看向了芷蘭,沉聲說道。

    芷蘭張了張嘴,想要附和兩句,可話到嘴邊卻像是被無形的手給堵住了,硬是無法說出口來。

    她望著大老太太微帶猙獰的富態(tài)臉龐,只覺一陣陣寒意直上心頭。

    怪不得人說兒媳婦同婆婆是天生的冤家,在老太太心中,兒子做什么都是委屈的,這兒媳婦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是錯的該打殺了的……

    大老太太沒聽見她的應和,漸漸的聲音也就輕了下去,轉(zhuǎn)瞬卻重重地咳嗽起來。

    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重,在夜雨中卻傳不出太遠。

    過得片刻,有人冒雨前來回稟,芷蘭見的人,聽完后目瞪口呆,一時竟不敢去告訴大老太太。

    可她焉能瞞得住老太太,只一看她面上神色,大老太太便覺不妙,重重咳了兩聲,問道:“可是三爺跟大爺那邊有了消息?”

    芷蘭知道瞞不過,只得垂眸低聲道:“大爺安好,只是三爺腿上中了一箭,傷到了筋,怕是今后難以恢復如常……”

    大老太太聽完,眼神一凝,竟是生生嘔出了一口血來。

    芷蘭尖叫:“老太太!”

    外頭風雨交加,屋子里亦是立刻亂成了一團。

    此刻謝三爺那,也是亂糟糟的。

    謝姝寧見了他便哭,直哭得他頭疼,她一面哭還不忘一面說:“三伯父您可千萬別死,您若死了,阿蠻跟哥哥這輩子也難安呀……”

    她口口聲聲死啊死的,謝三爺頓時氣得快炸開了來。

    又不是三歲小兒不知忌諱,她這明擺著就是故意來咒他死的!

    晦氣!

    謝姝寧哭了一陣,謝翊就拉了鹿孔出來,送到他床前,道:“三伯父,鹿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快些讓他瞧瞧您腿上的傷吧,莫要耽擱了�!�

    鹿孔便擱了藥箱,俯下身去要查看他的傷口。

    謝三爺一蹦三尺高,牽動了傷處疼得齜牙咧嘴,又摔了回去。

    眾人皆怔,他瞪著眼睛連聲回絕:“不必不必!不必他看!”

    第317章

    震懾

    江指揮使身為外人,自然不知謝家究竟都發(fā)生了何事,他眼下所知道的,不過都是從謝三爺嘴里聽說的而已。

    但除他之外,在場的其余人,哪個不知內(nèi)里,大家皆心知肚明,就差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臉罷了。

    謝姝寧兄妹巴巴帶了鹿孔來給謝三爺治傷,擺出了一副擔憂之狀,瞧著再真摯不過,可謝三爺如何敢受用,只拼命推拒:“不必麻煩鹿大夫!”

    他說的又急又重,額頭上大汗淋漓,眼見得就要疼得暈了過去,卻仍舊兀自強撐著,不肯叫鹿孔近身。

    鹿孔探出去的手就這樣尷尬地懸在了半空,收也不是,繼續(xù)伸長也不是。

    屋子里的氣氛隨著外頭不停歇的夜雨聲驀地冷了下來,僵得很。

    江指揮使不明所以,只覺謝三爺有些古怪,想了想遂正色道:“謝大人腿上的傷不是小事,不便拖延,既然這位鹿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合該讓他先將箭拔除才是。”

    至少,不能什么也不做。

    謝三爺使人匆匆去請來的大夫不成氣候,不敢動手,眾人都已經(jīng)知曉,因而鹿孔上前卻被謝三爺慌忙推拒,叫江指揮使頗為吃驚。

    “……委實、委實不必了……”劇烈的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頭,謝三爺疼得連連倒吸涼氣,一邊說著話,聲音一邊就弱了下去。

    謝姝寧顯然正盼著他死,他這腿上的傷是在三房境內(nèi)中的招,這支羽箭又像是早將他當做了目標,直直而來,叫人避無可避,九成九便是謝姝寧兄妹的主意。

    咸澀的汗水沿著眉骨滴滴答答地滑落,沾到了眼睛上,頓時火辣辣的疼了起來。

    謝三爺極為不適,不由得便閉上了雙目,緊緊皺在了一塊。

    他倒在病榻之上,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謝姝寧兄妹。

    謝翊面帶些許緊張之色,看著倒還算是尋常。視線一移,他看到了謝姝寧面上的神色。

    他這年方十四的侄女,哭了一場,面上此刻梨花帶雨,眼神更昭示著她如今尚且驚魂未定。

    竟是——連一點端倪也瞧不出來!

    謝三爺重重喘息了幾聲,她既讓人傷了他的腿,這會又親自帶著人來要為她治傷,不論怎么看,這都是像是有預謀的,預謀借此機會害他。

    驚駭間,他甚至忘了去想,若謝姝寧真有意如今便害他性命,為何準頭明顯極佳的這一箭,卻只朝他的腿射來,而非要害。

    他只知,不能叫謝姝寧兄妹如愿,更不能叫鹿孔來為自己治傷。

    他當著江指揮使的面,忍著蝕心的痛意,再三推辭。

    就連江指揮使聽了,也不免疑心這一箭究竟是射中了他的腿,還是他的腦袋。

    若不然,他為何不答應讓鹿孔為他療傷?

    狐疑著,江指揮使聽著輕輕的啜泣聲朝謝姝寧看了過去。

    通明的光線下,發(fā)絲微亂的錦衣少女拘謹?shù)卣驹谀�,眼中因為擔憂而蓄起的淚水簌簌而下,面上卻慢慢升起了幾絲落寞之色。

    謝三爺說到底也不曾愿意讓鹿孔碰觸自己一下,連傷口也不愿意給鹿孔瞧上一眼。

    他信不過三房的人,死也信不過,更何況如今本就是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刻。

    他寧愿讓人去給先前那大夫施加壓力,逼迫他為自己拔箭療傷。

    謝大爺在邊上打著圓場:“也罷,終歸都是大夫,皮外傷罷了,鹿大夫擅長疑難雜癥,留在這難免大材小用,這回就先不勞鹿大夫了�!�

    屋子里的氣氛卻顯得愈發(fā)僵硬。

    謝姝寧垂眸低頭,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謝大爺瞧見,不覺心中一動,想起先前老太太說過的話,不敢繼續(xù)留他們,卻又想著機會難得,于是便絞盡了腦汁,斟酌地說道:“三房那邊如今只怕是一片狼藉,也不知那群賊人還會不會折返回來,著實不夠安全。翊哥兒跟阿蠻今兒個便不必過去了,就留在長房吧�!�

    他身為長輩,這般考慮倒也周全,江指揮使也頷首肯定了他的提議。

    謝姝寧沒吭聲,同謝翊悄悄互相對視了一眼。

    須臾間,先前那不愿為謝三爺拔箭的大夫又背著藥箱被人領了進來。

    謝大爺忙道:“地方狹隘,人多手雜,我們倒不如先去外頭說話!”

    一群人哪有不應的道理,立即就同他一道先行退散,皆去了外間。

    病榻上的謝三透過因為痛極而被汗水模糊的視線,隱隱約約看到他們都往外頭走去,鹿孔也已不在,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安心了些。

    然而這世上只有一個鹿孔,擁有那樣精絕高超醫(yī)術(shù)的大夫,也只有一個鹿孔而已。

    他不敢叫鹿孔為自己治傷,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這其中的危險也就成倍增加。

    但謝三爺顧不得那許多了,這箭不拔他也是個死,事到如今,只有立刻拔了一條路可走。

    留著山羊胡的大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卻依舊不敢動手。

    這萬一,若是出了大事,他可擔不起責任……

    謝三爺咬著牙怒斥:“生死無憂,速速動手!再膽敢磨磨蹭蹭,我先要了你的命!”

    疼痛席卷上全身,幾乎連脊髓都不曾放過,謝三爺疼得快要蜷縮起來,強行忍著,直忍得面上神情都猙獰了起來。

    大夫唬了一跳,不敢再推,索性豁了出去。

    這一豁出去,事情反倒是順利了起來。

    羽箭被抽離謝三爺腿部時,并不曾碰到他的大動脈。

    然而隨著箭矢露面的那一剎那,有血噴濺起來。

    謝三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頓時連聲音都喊得啞了去,半響不能動彈。

    眾人這才驚覺,那箭頭是特制的,同以往見過的箭并不同,上頭帶著個小小的彎鉤,像垂釣所用,倒不像箭頭。彎鉤之下,又生幾枚倒刺。

    因而這支箭刺入皮肉時,只是痛,待到拔出來這一瞬間,卻是疼得如墜煉獄。

    謝三爺這一回,是真真被疼得暈了過去。

    他暈死過去之前喊叫的那一聲太過凄厲,外頭的人自然也都聽見了。

    謝大爺聽得渾身一顫,面色發(fā)白。

    正當此時,北城兵馬司的人匆匆來見江指揮使,將后頭的情況悉數(shù)稟上。

    三房里的尸首,都已經(jīng)被收拾妥當,周圍安置下的人手也不曾見到逃匪,疑惑間眾人只能當這群賊人已都被當場殺干凈了。偌大的宅子,里里外外皆搜查了一遍,卻連半個鬼影也不曾發(fā)現(xiàn),如若真的是跑了,北城兵馬司上上下下可都算是一夜間把臉面給丟光了。

    但江指揮使始終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勁,卻偏生又說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對勁。

    謝大爺則趁著這個機會再次提出讓謝姝寧兄妹今夜留在長房歇息,又要派人去三房接了舒硯過來。

    謝姝寧垂眸微笑,并不言語。

    “可是有哪里不妥?”謝大爺佯作關懷,一面暗自思量著為何北城兵馬司的人從里到外都搜了一遍,卻沒發(fā)現(xiàn)謝元茂跟宋氏的蹤影。難不成,是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他很疑惑。

    忽然,有人高聲喊道:“大人!”

    江指揮使斂目一看,旋即大步邁開,走到了廊下。

    也不知說了什么,他的背脊忽然一僵,隨后轉(zhuǎn)身朝他們走來,面上神色來回變幻。

    謝大爺見他面色不佳,遂撇開謝姝寧暫且不理,追著問他:“莫不是追到了賊人?”其實他極想問上一句,可是發(fā)現(xiàn)了謝元茂跟宋氏的蹤影,但到底沒敢直接問出口。

    “東廠的人來了�!苯笓]使遠目朝著雨幕望去。

    謝大爺聞言不由得瞠目結(jié)舌,磕磕絆絆地問:“怎會驚動東廠?”

    江指揮使沒有吭聲,東廠遠在皇城所在的南城,他們?nèi)缃裎惶幈背牵荒弦槐�,來一趟也得在路上花上一會,東廠的人是怎么被驚動的,他自然也不知。

    但東廠權(quán)重,直接聽命于帝王,可隨意監(jiān)督緝拿臣民,委實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兵馬司指揮使可探知的事。

    謝大爺慌了手腳,這事情一樁樁的,怎么都同他們原先預想的截然不同?

    慌張之際,東廠的人已進了謝家。

    江指揮使不喜閹人,尤其最厭廠督汪仁,他無心應承東廠的人,連忙告辭。

    轉(zhuǎn)瞬間,兵馬司的人馬就冒雨離開了謝家,不多時便出了石井胡同。

    謝大爺回過神來,面色鐵青,只知不能叫謝姝寧兄妹逃走,忙要叫人來抓。一抬頭卻見雙生子一左一右站在那,正朝自己微微笑著。

    他怔了怔,方要開口說話忽見幾個人打著傘穿過雨幕走了過來。

    “八小姐�!睘槭字嗣婷睬逍�,膚白聲細,赫然便是小潤子,“印公吩咐小的來幫您收拾雜碎�!�

    謝大爺不識得他,卻也知道這群人便是東廠的人,當下失了分寸,不知如何應對,他可從來沒有同東廠的人打過交道!

    他見了兵刃便腿軟自是不敢阻攔,只眼睜睜看著謝姝寧兄妹跟著東廠的人往三房去,嘴角翕翕,喃喃道:“她竟然同東廠有交情?”

    他徹底糊涂了,只覺手腳無力,頭暈目眩。

    腳下如踩浮木,他踉蹌著進門去找謝三爺,將暈過去了的謝三爺生生喚醒,轟走了下人,急聲道:“阿蠻那丫頭!認識東廠的人!”

    第318章

    試探

    謝三爺神思恍惚,直到聽到“東廠”二字,眼神才驟然清明過來。

    他一把拽住謝大爺?shù)囊陆�,吃力地問道:“怎么會牽扯上東廠的人?”腿上的傷雖上藥包扎妥當,但那股痛意,卻并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麻木,他每說一個字,都覺得那痛深入骨髓,在渾身上下四處游走,不由得一邊說話一邊連連倒抽冷氣。

    “方才……方才來了一行人,佩著刀劍直奔長房來,護著三房的那兩個孩子走了!”謝大人一面說著一面下意識伸手去解救自己被扯皺了的衣襟,“我聽見為首的那人說,是印公吩咐他來的,來為阿蠻那丫頭收拾雜碎……”

    謝三爺疼得哆嗦,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卻突然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疼得冷汗直冒。

    良久,他方壓低了聲音說道:“……印公,這說的八成就是汪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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