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茶盞“哐當(dāng)”一聲墜了地。
謝元茂目眥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怒火沖天。
然而一盞茶下去,不過須臾,他完好的那只眼睛中,眸光微閃,驀地現(xiàn)出幾絲悶濁的灰綠色,在他眼中流連輾轉(zhuǎn)。
大腦似乎在這一瞬間忽然變得空白。
謝元茂仍瞪著眼,卻忘了,自己為何瞪眼……
他眼睜睜看著謝姝寧當(dāng)著自己的面慢慢地跪了下去,俯身磕頭。
發(fā)間玉簪似散發(fā)著瑩潤的光芒,隨她俯首的動作而輕輕一顫。
謝元茂的眼神漸漸變得呆滯。
謝姝寧叩了三個響頭。
這一生,今日這一回,乃是她最后一次拜他跪他。
母親同他的孽緣,終于斷在了今日,她跟哥哥,自然是義無反顧要跟著母親一道走的。
她亦恨極了他,厭極了他。
然而他生她養(yǎng)她一場,她身上到底還流著他的血。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rèn),這都是終此一生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她可是恨他,卻沒辦法將這與生俱來的血脈抹去。
今日一別,形同永別。
長裙流水般逶迤,她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不知何時從厚厚的云層后冒出頭來的太陽高懸于頭頂上,落下白薄的日光來。
謝姝寧廣袖輕曳,腕間一抹緋紅奪目似血。
日光下,圖蘭眼尖地發(fā)現(xiàn),那抹紅上似乎缺了一角。
——那只自敦煌帶回來的紅鐲上,少了一小塊。
三日后,謝家三房的大門敞開,里頭空空蕩蕩。
長房得知訊息,卻不敢貿(mào)然行動。
大老太太嘔了一回血,身體虛弱了許多,但仍強(qiáng)自撐著,要親自領(lǐng)著人去一探究竟。
謝三爺養(yǎng)著傷,自是不必非跟著她去不可。謝大爺便倒了霉,不得已只得陪著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三房去。
他們這才驚覺,宋氏一行人,不知什么時候,竟從三房消失不見了!
大老太太大驚失色,由人攙扶著快步往里頭走,沒走兩步便聽見有道熟悉的聲音在遠(yuǎn)處吵嚷著。
她立即拄著拐杖,循聲而去。
聲音是從正房發(fā)出來的,她催促芷蘭:“快,再快些!”
芷蘭便幾乎是半拖著她,將她帶到了正房。
然而一進(jìn)前庭,眾人便傻了眼。
謝元茂穿著身臟兮兮的衣裳,正在前庭里胡亂走動,一面走一邊嘀咕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大老太太驚呼:“老六!”
謝元茂聽見響動,回頭來看,面上忽然綻開一個笑臉,手舞足蹈地指著老太太身后一處道:“有鬼!你快看,有鬼呀!”說著,忽然又扯著臉皮沖她做了個鬼臉,嚷著,“哎呀,好熱,怎么這么熱。”伴隨著話音,他飛快地將自己身上的直綴剝?nèi)ィ挥嗌砝镆略诤L(fēng)中。
“啊——”大老太太慘叫了聲,暈在了芷蘭懷中。
……
這一年的隆冬,對謝家而言,是真正的隆冬。
但對謝姝寧而言,暖春卻似乎已經(jīng)近在眉睫。
宋氏的眼睛漸漸開始復(fù)明,如今已能隱隱瞧見物事輪廓。
謝姝寧在北城置了個宅子,一行人暫且先住了進(jìn)去,準(zhǔn)備著等宋氏的眼睛徹底康復(fù)那一日,眾人便立即啟程回延陵去。
一等宋氏的眼睛開始恢復(fù),事情安置妥當(dāng),謝姝寧便帶著鹿孔去見燕嫻。
然而到了燕家,她見到如意,方才得知,燕淮竟已數(shù)日不曾露面。
第322章
去向
換了平日,至多隔上個一日兩日的,燕淮便必定會來見燕嫻,問一問她的身子狀況。然而這一次,他足足不見了三日。
謝姝寧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問如意:“吉祥人呢?”
如意不知燕淮行蹤尚且情有可原,但吉祥身為他的貼身護(hù)衛(wèi),斷沒有不知他去向的道理。
“昨日才見了一回�!比缫饴勓詤s搖了搖頭,“說是今日該有消息了,但眼下還未曾見到人�!彼泡p了聲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謝姝寧,“您過會見著了大小姐的面,還請千萬不要說漏了嘴,叫大小姐知道了這事�!�
燕嫻的身子不好,委實受不住任何打擊。
秀眉緊蹙,謝姝寧微微一頷首,同他一道去見了燕嫻。
寧安堂內(nèi),燕嫻正坐在樹下捧著一卷書,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聽見響動她猛地抬頭看來,見是謝姝寧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來,喚她道:“阿蠻姐姐,你今日怎么得空來?”
謝家的事,她雖不明,但多少少少也有些耳聞。
謝姝寧便也不瞞她,亦笑了起來道:“鹿大夫回來也有些日子了,正巧有了些思路,我便先帶著人來見見你�!�
“是嗎?”燕嫻語帶歡喜,將手中書卷“啪嗒”一合,“這可太好了!”
謝姝寧將她的病放在心上,燕嫻是知道的,雖然從一開始她便不對鹿孔抱有期冀,但當(dāng)著謝姝寧跟燕淮的面,她從來都是信心滿滿,滿臉高興的。
二人說話間,鹿孔已同如意一道將隨身的藥箱擱下,來同燕嫻行禮。
他一早見過了謝姝寧繪了給他看的畫像,心中已有準(zhǔn)備,但他此刻親見了燕嫻,仍是忍不住暗自心驚。
這樣的怪癥,他翻遍了書籍,所見亦不過一例,費盡心機(jī),循著上頭記載的蛛絲馬跡,他苦苦搜羅,卻只是徒勞。古籍上所載之人,年不過十歲,便已經(jīng)老死,甚至于還不如燕嫻命長。
若非她爹燕景十?dāng)?shù)年來想盡法子為她續(xù)命,按理,燕嫻也是無法活到今日的。
醫(yī)者父母心,鹿孔見到了燕嫻的模樣,不由得便動容了幾分。
他年少時跟著坐堂的師父為人望診,所見之人哪怕只是偶感風(fēng)寒,也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叫人看了也連帶著難以高興。
如燕嫻這般身懷重病,卻笑語晏晏的人,他幾乎不曾見過。
見過禮,他上前為燕嫻把脈。
迎枕墊在燕嫻干瘦的手腕下,愈發(fā)襯得她瘦骨伶仃,叫見者心酸。
一陣風(fēng)過,寧安堂內(nèi)常青的這棵大樹葉片碰觸,嘩嘩作響。
樹下眾人皆屏住了呼吸,等著鹿孔開口。
良久,鹿孔換了燕嫻的另一只手切脈。
來來回回數(shù)遍,他額上都不由冒出些許汗珠子來。
這樣的脈象,他前所未聞。
燕嫻瞧出來了,便道:“無礙的,這么些年來,什么樣的壞消息都已經(jīng)聽過了,鹿大夫但說無妨�!�
鹿孔輕嘆了一聲。
眾人便知不好,不由沉默。
燕嫻卻風(fēng)輕云淡地笑了起來,口中問道:“活了這么多年也夠了,只是不知,能不能再多活個兩三年?”
謝姝寧站在她身側(cè),聽到這話不覺看了她一眼。
“若能再活個兩三年,哥哥怎么著也該成親生孩子了�!毖鄫龟种割^數(shù)著,“來年出了孝,成親生子,興許我還能趕上孩子的洗三、滿月酒呢�!�
她笑吟吟說著,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為自己的后事一一打算妥當(dāng)了。
“等到那時候,我如若得了機(jī)會見到爹爹,也好將這好消息告訴他�!�
謝姝寧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阿嫻……”
燕嫻忽道:“說到哥哥,他這是上哪兒去了?論理,他昨兒個便該來督促我吃藥了,怎么到了這會也還沒露面,如意,哥哥人呢?”
“主子他……”如意不妨她會突然扭轉(zhuǎn)話頭,不由愣了愣,努力氣定神閑地道,“主子手頭的差事還未了,只怕還得個三五日才能回來�!�
燕嫻的眼神便變了變:“你在撒謊。”
如意口中的話一滯。
“你說話時眼神躲閃,不敢看我�!毖鄫姑嫔闲ξ�,嘴里說出的話卻分明是十分的鄭重嚴(yán)肅,“你根本也不知道哥哥在哪里�!�
如意苦笑:“我的好小姐,沒有的事,主子真是去辦差了!”
燕嫻起了懷疑之心,自然不管他說什么都不信,她慢慢斂了面上笑意,“他是不是,出事了?”
“真沒有!”如意跳腳,“您別胡思亂想,主子好著呢,這事真真的!”
謝姝寧眼見他是瞞不住了,只得出言勸起燕嫻:“你哥哥若是個那么容易就出事的人,當(dāng)年也沒法活著從漠北回來了。你放心,用不了幾日他便能好好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照常催著你吃藥休息�!�
燕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眉宇間浮現(xiàn)出幾絲擔(dān)憂之色。
她雖只比謝姝寧小上幾個月,但分明還是個孩子心性,不曾見過母親又失去了父親,而今只剩下個哥哥,自然最是擔(dān)心他出事。
正當(dāng)此時,庭院外有人來請如意。
如意長松了一口氣,歉然地同謝姝寧示意了下,匆匆告退。
謝姝寧點頭,旋即同燕嫻道:“這樣吧,你若真擔(dān)心,我讓人去悄悄打探一下,你哥哥究竟領(lǐng)了什么差事去辦,又去了哪里,何日能歸,也好叫你放心�!�
“當(dāng)真?”燕嫻頓時笑了起來。
謝姝寧暗自在心底里嘆了一口氣,道:“真的,我明日若得了空就親自來告訴你,若是不得空,我也一定差人來告訴你一聲。”
再聰明再擅觀人,燕嫻到底也只是個只能呆在深宅里養(yǎng)病的羸弱少女,朝堂上的事她一概不知。燕淮能領(lǐng)什么差事,她自然也不會知曉。
謝姝寧笑著又同她說了幾句閑話,等著鹿孔同她細(xì)細(xì)問了幾句病癥,才同燕嫻告別。
出了寧安堂,她一眼便看到如意跟吉祥站在不遠(yuǎn)處的回廊里,輕聲交談著。
如意一臉的惶恐不安,一面同吉祥說著話,一面環(huán)顧四周。正巧叫他看到了謝姝寧,連忙噤了聲。
謝姝寧皺了皺眉。
“小姐,他們在說什么?”圖蘭緊跟在她身后,見狀奇道。
謝姝寧沒長順風(fēng)耳,自然也不知他們說什么,便搖了搖頭抬腳朝著他們走了過去。
吉祥黑著臉,悶聲悶氣地喊了聲:“八小姐�!�
“你病了?”圖蘭驀地問道。
吉祥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并不言語。
謝姝寧心中一凜,面向如意笑道:“煩勞先送鹿大夫回去,我再留一留�!�
檐下掛著的一串風(fēng)鈴被風(fēng)吹的叮咚作響,如意微微一愣,恭聲應(yīng)喏,帶著鹿孔先行退下。
等人一走,謝姝寧便開門見山地問吉祥:“燕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吉祥咬了咬牙,依舊黑著臉,沉聲道:“三天前的夜里,主子去了石井胡同,便再沒有出現(xiàn)過�!�
燕家在南城,跟北城的石井胡同沒有一絲干系,他去北城,自是沖著謝家去的。謝姝寧登時明白過來,為何吉祥見到她時,面色黑的如同焦炭。
“……你已經(jīng)知道他的下落了?”心念電轉(zhuǎn)之際,謝姝寧忽然回過神來,“難道是……印公?”
三天前那個雨夜,可不就是小潤子同她說起汪仁要殺燕淮時嗎?
小潤子明言告訴她,那話是假的,只是汪仁說了來試探她的。
天知道,他是想試探出什么來!
但汪仁喜怒無常,沒準(zhǔn)轉(zhuǎn)念便改變了心意,真動了殺心!
吉祥呼吸一頓,猛地瞇起了眼睛用冷厲的眼神直勾勾看向謝姝寧。
謝姝寧心道不好,竟真被她給猜中了!
眼角直跳,她斷然道:“去東廠!”
吉祥原本已氣得額頭冒出青筋,驟然聽到這話,不覺怔住。
“愣著做什么?”謝姝寧緊了緊自己隱在袖中的手,“你還能站在這同我說話,便說明你家主子尚還活著,但他若在汪印公手中,誰知還能多喘幾口氣,還不趕緊!”
吉祥猶豫了片刻。
圖蘭一拳頭打了過去,重重砸在他肩頭:“你是不是在懷疑我家小姐跟印公合謀要害你家主子?”
吉祥被人說中了心思,臉皮一僵。
“隨他去�!敝x姝寧拔腳就走。
不管是為了燕嫻也好,還是因為她心中那莫名的焦慮,她都不想轉(zhuǎn)頭便收到燕淮的死訊。
前世燕淮跟汪仁之間的關(guān)系遠(yuǎn)沒有如今走的近,還得過上好幾年,二人才會真正交鋒。這一世,事情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變了。前世燕淮射殺了汪仁,這一世興許就該輪到他先被汪仁給整死。
東廠位處南城權(quán)力核心之處,同錦衣衛(wèi)所相距甚近。
謝姝寧讓馬車停在了千步廊附近,并不直接往東廠去。
汪仁性子古怪,她若想要在暗地里動手腳,除了惹怒汪仁外別無用處,為今之計,只有迎頭而上。
果然,不過片刻,便有東廠的人來請她。
來人自稱小六,恭敬地道:“印公只請八小姐一人前往,旁人一概不得踏入東廠地界,否則,殺無赦。”
吉祥跟圖蘭都沉下了臉。
“八小姐,印公讓小的給您帶句話,他老人家思來想去,到底還是覺得您這眼神興許不大好,若得空了,也請鹿大夫為您煎上幾帖藥吃了試試,免得拿那倭瓜也當(dāng)美玉看。”
謝姝寧嘴角一抽,汪仁這話里的倭瓜……指的是燕淮?
第323章
戲耍
小六覷著她的神色,輕咳了聲,道:“八小姐,該動身了�!�
“小姐!奴婢得跟著您一塊去!”圖蘭慌忙伸出手扯了扯謝姝寧的衣袖,“您一個人去,奴婢哪里能安心�!�
謝姝寧失笑:“你跟著去一塊給東廠做花肥嗎?”
小六方才可明明白白地說了,汪仁有令,只準(zhǔn)她一人入內(nèi),旁人概不得進(jìn),不然剩下的可不就只有做花肥一條路。沒有法子,圖蘭跟吉祥只能暫且在外候著,只讓謝姝寧跟著小六一道離開。
待人一走,圖蘭便恨恨地一腳踢在了車轍上,憤懣地道:“你家主子是什么金疙瘩不成,還得我家小姐去涉險�!�
她原先看待燕淮,倒覺十分順眼,如今再想一想,卻是氣不打一處來。仔細(xì)一回憶,這位燕大人,可不就是實實在在的掃把星?好事沒遇上過,壞事全叫他給碰上了,還總有法子回回都跟她家小姐扯上關(guān)系。
這般想著,圖蘭不禁想起了當(dāng)初她們跟云詹先生一道在平郊外遇到燕淮的事來。
那一日,可差點叫她們都丟了命。
她惱火地瞪向吉祥:“要不是你懷疑我家小姐,她何必冒險前去!印公上回就生了小姐的氣,也不知如今氣消了不曾,若是不曾消氣,小姐這一去豈非就成了羊入虎口?”
“怪我?”吉祥雙手抱胸,靠在馬車上,“你家小姐是因為旁人一疑心就立馬要表明清白的人?”
圖蘭被噎了一噎,沉思一想,似乎還真不是……
吉祥繼續(xù)道:“她八成是為了大小姐�!�
寧安堂里的燕大小姐,真論起來,世上只剩下了燕淮這么一個親人。她活著本就不易,哪里還能再承受一回失去摯親的傷痛。
圖蘭心思簡單,聽得這話,原本合該立刻就相信了才是,但這回她略一琢磨,便回過味來。她悄悄打量著吉祥,嘴里發(fā)出一聲嗤笑,心中小聲腹誹著:難得也叫這自詡聰明的家伙笨了一回。
帶著森森寒意的空氣卷進(jìn)肺腑,叫人精神一震。
為了幫燕大小姐,固然是她家小姐去見印公的緣由之一,卻并不是唯一的。
身為謝姝寧的貼身大丫鬟,因為會武,比平日里玉紫幾個跟著她的時間還要多上一倍,可謂是謝姝寧平日里睡覺要翻幾個身她都清楚。她家小姐的那點異動,她又怎么會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