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他孤零零地走進(jìn)了帷幕后頭,放緩了腳步,一點(diǎn)點(diǎn)往里挪。他努力想要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他垂在身側(cè)微微顫抖著的手仍昭示了他內(nèi)心的惶恐跟擔(dān)憂。宮里頭曾有流言說,他原本崇敬的父皇,已只是個昏庸無道的狠戾之輩。這樣的話,自然是背著他說的,可他依舊還是聽著了,可見傳言已到了何種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怕父皇的。
已經(jīng)有近一個月不曾見過肅方帝的太子殿下,勉強(qiáng)挺直著脊背,僵著臉走到了肅方帝跟前。
然而一側(cè)目,他便看到自己左手邊有兩個眼生的女子。
兩人瞧著皆是約莫十四五的模樣,生得俏麗異常,看到他望了過來,同時將頭垂了下去,恭聲道:“太子殿下。”
也不知是因?yàn)樗只是個半大孩子,還是因?yàn)槊C方帝根本渾不在意,坐在上首的肅方帝絲毫沒有要讓她們退下的意思。
太子有些失落,半夜三更被人從睡夢中喚了起來,難得見一回父皇,卻還得當(dāng)著旁人的面,叫他心里頗有些不好受。他給肅方帝規(guī)規(guī)矩矩行過見駕的大禮,“兒臣見過父皇”。
問過安后,太子便噤了聲,不知該說什么。
肅方帝則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他半倚半坐在榻上,模樣閑適,盯著太子道:“朕聽說,你的馬騎得不好,甚至于還從馬上摔下過兩回?”
“那是上月的事了,近些日子兒臣的馬術(shù),已經(jīng)很好�!碧硬唤行┪�。
肅方帝微微一皺眉,聽已是上月的事,不免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只覺自己鬧了個沒趣。他還能記得召了幾位太傅教習(xí)來問一問話,便已是難事,哪里還能將每日發(fā)生的事都牢記于心。
他搖了搖頭,道:“罷了,不提這個�!�
太子抿了抿嘴。
肅方帝忽然指了底下兩個人說:“彈首曲子來給朕聽聽�!�
太子一怔,卻聽得肅方帝又說,“來,來朕身邊坐。”
他身下的位置,焉是什么人都能坐的,除了他之外,按理誰也不能碰,然而這會他卻朝著太子招了招手,喊他過來一道坐。太子唬了一跳,哪里真敢過去。
可他一遲疑,肅方帝便沉了臉。
太子白了小臉,低著頭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在榻沿沾了沾屁股,卻不敢真囫圇坐下。
一旁的肅方帝見狀嗤了聲,也不顧兒子的不自在,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就往后拖,口中道:“朕這天下將來都是你的,你怕什么!”
他用力不小,太子肩頭被抓得生疼,卻又不敢明說,只能點(diǎn)頭如搗蒜:“兒臣不怕……不怕……”
雖則肅方帝說的話不假,等到他仙逝,這天下自然是太子的,但太子怎么聽著這話都覺得不對味。他低垂著的面上露出皺巴巴的神情來,先前來時路上還隱約帶著的困倦之意,這會更是消的一干二凈。
驀地,肅方帝揪了揪他頭上的發(fā)髻,將他的臉都扯得仰了起來,幾乎能看到自己的下巴。
琴聲漸起,歌聲應(yīng)和。
肅方帝慢吞吞松了手,一面敲擊著榻上矮幾附和底下的琴聲,一面對太子說道:“朕平素不大見得著你,也不知你竟成了這幅性子,還不如你皇姐甚多�!�
幾個孩子里,哪怕是太子也不比惠和公主紀(jì)桐櫻討他喜歡,只漸漸的,連帶著一直心疼著長大的女兒,似乎也不大打緊了。
他隨口一說,太子卻沉默了下去。
漸漸的,太子擱在身側(cè)的雙手微微攥緊,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他吃驚地看著底下的兩個人。
當(dāng)著他的面,底下的人彈唱的竟是淫詞艷曲……
他年紀(jì)不大,可那些字眼落到了耳中,他焉會聽不明白。
“起來,把衣裳脫了。”
就在他心驚不已的時候,一旁的肅方帝已坐正了身子,笑吟吟吩咐下頭的人,將衣裳脫了。
當(dāng)著太子的面,底下的那兩個美人似也有些羞怯,遲疑著互相對視了一眼,并沒有立即便將衣裳脫了。肅方帝頓時著惱,隨手抓起手旁矮幾上的白瓷茶杯便重重擲了出去,將其中一人的鼻子砸破,驚呼一聲倒了下去。
“哐當(dāng)——”
茶杯落地,滴溜溜轉(zhuǎn)了兩下。
一道殘茶在地上畫了條筆直的線。
另一個仍好生生站著的美人,趕忙將衣襟一解,手忙腳亂地將外衣脫去。
肅方帝坐在上首,漫不經(jīng)心地繼續(xù)道:“把褻衣也脫了。”
太子在旁聽得眼睛一瞪,候在外頭的小潤子也是聽得一怔。
肅方帝神色悠哉,“快�!�
話音落,美人衣衫已是盡褪。
沒得肅方帝的話,她不敢遮,兩只手便只抓著褻衣垂在身側(cè),胸前白生生鼓囊囊,盡數(shù)袒露在人前。
太子大驚失色,猛地低下頭去,一動不敢動。
肅方帝則泰然自若地仔細(xì)打量了兩眼,皺了皺眉:“倒是小了些。”
赤著上身站在那的美人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胸前兩只玉兔緊跟著高高一竄,尖端一抹紅玉,緋如春櫻。
肅方帝哈哈一笑,手一抬已落在了太子肩上,親熱地拍拍太子的肩,笑道:“快抬起頭來瞧瞧�!�
太子哪里敢抬頭,低聲喊他:“父皇……”
“等再過個兩三年,你便知其中妙趣了!”肅方帝掰著他的下頜,硬生生將他的頭給抬了起來,逼他往下看,“這好的皮子,白而透,摸上去滑膩不粗,輕輕一碰可見緋色,叫人食髓知味�!毖援�,他忽然揚(yáng)聲喚了跪在那的美人過來,又抓起太子的手,便要往那美人白生生的乳上落去。
太子尖叫一聲“父皇”,霍地掙脫開去,踉踉蹌蹌地便往外頭跑。
肅方帝一個不察,他已飛也似地朝帷幕撲了過去。
厚重的帷幕像是被罡風(fēng)吹起,發(fā)出“嘩啦”一聲重響。
太子腳下趔趄,方出帷幕便差點(diǎn)摔倒在地。
小潤子眼疾手快,匆匆一扶,勉強(qiáng)將他給扶住了。
太子眼中含淚,看了小潤子一眼,手一掙便跑遠(yuǎn)了。
帷幕后,肅方帝高聲喚小潤子。
小潤子忙打發(fā)了兩個人去護(hù)送太子回宮,自己撩簾而入。
肅方帝道:“太子走了?”
“是。”小潤子低著頭。
肅方帝不悅地拍了拍身下軟榻,“沒出息的東西!”
罵了幾句,他驀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他瞥一眼地上的美人,隨后扭頭看小潤子,道:“去,把那蠢東西給朕追回來!”
小潤子想著方才太子離去時眼中的淚花,垂眸同肅方帝道:“皇上,清虛道長前些日子使人送來的那幾枚丹丸,如今已到能服的時候了�!�
肅方帝聽到丹丸,便沒了繼續(xù)見太子的興致,道:“罷,你去取丹丸來吧�!�
第383章
病和藥
清虛道士的丹,從來也不斷,肅方帝似乎也就從來也吃不厭。
赤紅、漆黑、青碧……各色丹丸小巧玲瓏,如珠似玉,在燈光下甚至隱隱泛出通透之狀。小小的一粒,不過小指指甲大,擱在白瓷小罐子里,微微一晃便發(fā)出丹丸撞擊罐壁的清脆聲響來。
肅方帝服了丹,便也熄了再讓人找太子的念頭。須臾身上發(fā)熱,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將其扯得敞開去,露出里頭瞧著仍舊堅(jiān)實(shí)的胸膛來。又過片刻,他只覺有股熱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轉(zhuǎn)。
他斜斜倚靠在榻上,伸手敲了敲邊上的矮幾,揚(yáng)聲喚人,去將先前那名美人重新帶進(jìn)來。
逐漸變得幽暗的燈光下,肅方帝的臉上泛出一陣潮紅,帶著掩不住的病態(tài)。
然而他自己不知不覺,在一旁伺候的小潤子便也只字不發(fā)。小潤子恭順地應(yīng)了是,躬身后退著下去,打發(fā)人去將人帶來。他早已料到肅方帝今夜還得召見她,因而小潤子先前便沒有讓她回去,只讓她等在偏殿中。此刻肅方帝發(fā)了話,衣衫半掩的年輕美人,便很快跟著低眉順眼的內(nèi)侍快步走了進(jìn)來。
肅方帝遙遙打量著她,驀地一笑,伸長手將其一把拖了過來,像在拽只小貓,一下就將人摔進(jìn)了自己懷中。
美人嚶嚀一聲,聲嬌似水。
小潤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帷幕便在他身后徐徐落下。
他默不作聲地在外頭候著,這一候,便是數(shù)個時辰。
肅方帝的逍遙日子,一如往常,若只冷眼看去,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梢估锾拥氖�,叫小潤子不得不多去想,眼下依舊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神志究竟還是否清明。
他先是君,后是父,可不論從哪一面來看,他對太子殿下做出的事,都不像是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父親抑或是君主能做出的事。
莫怪太子含著淚踉蹌而逃,饒是換了小潤子易地而處,只怕也會駭極而奔。
較之故去的慶隆帝,肅方帝的心思更加難以揣測,行事也更加叫人覺得詭譎。甚至于,比之慶隆帝,他的狀況似乎也尤為的糟。
翌日悄悄得了空,小潤子便特地去見了汪仁。
這件事,他不得不稟。
至東廠時,汪仁卻鮮見的沒有起身。
他素來不是疲懶的人,小潤子跟在他身邊多年,也從未見過他睡遲過一日。然而今天日頭已漸漸高升,汪仁的屋子里卻丁點(diǎn)動靜也無。但他沒有動靜,眾人也就不敢冒著惹惱他的危險上前打攪。小潤子到時,小六還在廊前輕手輕腳地掃著地,見了他來也不敢高聲說話,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汪仁喜潔近乎苛刻,又不喜太多人在自己眼前走動,故而能在他跟前負(fù)責(zé)灑掃干活的人,通常都算是頗得他器重的。
小六如今做的伙,小潤子過去也都是做慣的,見了不覺輕笑,上前問:“印公一直未起?”
“嗯�!毙×⑽⒁活h首,朝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連個聲也沒�!�
似乎有些不尋�!�
小潤子暗自琢磨了下,壓低了聲音道:“我去瞧瞧�!�
他本是悄悄尋了由頭溜出來的,萬一肅方帝心血來潮突然要找他,總是麻煩,故而并不能在這耽擱太久。
“保重!”小六掀了掀眼皮,眼神一變,握緊了手中的笤帚。
小潤子溫和地笑了笑,拾級而上,站到了緊閉的房門外。
他屏息豎耳聽了一會里頭的動靜,卻沒能聽見太多動靜,咬了咬牙,只得準(zhǔn)備伸手叩門。
然而,屈起的指骨方才在門扉上發(fā)出“篤——”一聲輕響,原本寂靜無聲的室內(nèi)便傳來了汪仁的聲音,“誰?”
小潤子聽著,卻驀地愣在了門口。
這聲音,怎么有些古怪?
他稚齡時便跟在汪仁身邊,汪仁的說話語氣動作神情喜好,論熟識程度,他排第二,便沒有人敢稱第一。但這會,小潤子聽見門內(nèi)傳來的聲音,只覺陌生得緊。
汪仁的嗓音素來溫潤,冷聲說話時才顯得生硬刻薄些,可剛才那一聲“誰”分明虛軟無力,還帶著兩分懶散跟沙啞,最叫小潤子奇怪的,還當(dāng)屬那隱隱約約的鼻音。聽上去悶悶的,有氣無力。
怔愣間,小潤子聽到里頭又傳出一聲略帶不耐煩的“誰”,趕忙喚了一聲“印公”。
“進(jìn)來……”
屋子里傳出來的聲音依舊有氣無力,沉悶緩慢。
小潤子心下疑惑,一面推門而入。
誰知才一進(jìn)門,他便撞見汪仁正哆哆嗦嗦地正在給自己沏茶。
也不知為何,只提著只茶壺而已,他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卻像拎著千斤重的東西般,顫個不休。茶水從壺嘴里傾出來,七歪八扭地往外流,半數(shù)都流在了他手上。
小潤子站在門口看傻了眼,半響才回過神來背手關(guān)上了門,急步上前去。
就在他靠近的當(dāng)口,站在桌邊提著茶壺的汪仁手一松,“哐當(dāng)”一聲,茶壺便摔在桌上又滾到了地上,摔成幾塊。散發(fā)著微苦清香的茶水在雪白的碎瓷間小蛇般迂回爬行。
小潤子大驚失色,沖上去問:“您怎么了?”
“怎么了?”汪仁緊蹙著眉頭看向一地狼藉,忽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悶聲說,“鼻子不通氣�!�
小潤子搶過他手里的那杯涼了的茶,一下頓在桌上,急切地問道:“您該不是病了吧?”
汪仁茫然地看他一眼,喃喃重復(fù):“我病了?”
“頭可暈?”
“略有些暈……”
“身上可是乏力?”
“乏……”
“喉間可覺干澀疼痛?”
汪仁不悅地看看桌上那杯茶,“不然我倒茶做什么?”
小潤子無奈地嘆口氣,道:“您都這樣了,不是病了,還能是撞邪了不成。”
“……”汪仁伸手去端茶。
小潤子急忙去攔,慌慌張張地道:“涼的呢!您可不能碰!”
汪仁聞言,眉頭皺得愈發(fā)緊了,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卻似乎并不想就此收回去。
“我讓人給您送熱的來!”小潤子轉(zhuǎn)身越過他往門邊去,走出半路忙又將腳收了回來,悄悄把桌上那杯茶給抓在了手中,這才急急下去吩咐。
等小潤子回來,卻見汪仁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瞪著眼睛望著帳子上的花紋。
小潤子大步走近,隨手將另一邊還垂著的帳子給撩了起來掛上銅鉤,同時道:“周太醫(yī)馬上便到�!�
話音落,汪仁驀地將眼睛給閉上了,轉(zhuǎn)個身背對著小潤子,悶悶咳嗽了兩聲訥訥道:“我已睡了�!�
小潤子的臉皮不覺僵了一僵:“您得吃藥�!�
若他方才沒有撞見也就罷了,可分明都已經(jīng)瞧見了,連走路都趔趄,給自己沏杯茶都能把茶壺給摔了,說話聲都變了,焉能不管!
他站在床邊,繼續(xù)道:“小病不治拖成了大病,可就麻煩了�!�
瞧樣子,似乎只是風(fēng)寒之癥,可若是連大夫也不見,盼著它自己好透,未免兒戲。
可側(cè)身躺著的汪仁聽了他的話,卻只將身子往被子下又埋得深了些,半響才抬起一只手來朝著小潤子無力地?fù)]了揮:“讓周太醫(yī)不必來了�!�
小潤子嘴角一抽,“立馬就到了。”
汪仁一動不動地躺著,只覺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皮膚似有細(xì)針在扎,一碰就疼,渾身都不舒服�?梢姶蠓�?還是罷了吧……
聽小潤子還在勸,他忙啞著聲音道:“你這會來,是為了什么事?”
小潤子一怔,想起來意,遂說:“是為了皇上的事。”
“哦?”汪仁仍背對著他,“何事?”
小潤子張張嘴,卻沒繼續(xù)說下去,只道:“周太醫(yī)要到了,這事還是等您先見過周太醫(yī)再說吧。”
汪仁霍地坐起身來,皺著眉頭一臉不虞地道:“來了也讓他滾!”
小潤子連連搖頭:“小的讓人給您備蜜餞如何?”
也不知是氣著了還是自覺羞愧,汪仁重重咳嗽起來,直咳得一張臉都變得通紅。
小潤子忙道:“您瞧瞧,這哪里能不吃藥!”
若非受了不得不吃藥調(diào)養(yǎng)的藥,汪仁素來是半點(diǎn)藥汁也不肯沾,好在他身子康健也極少得病,受傷的次數(shù),也都是數(shù)的著的。不過回回,小潤子都忍不住覺得勸他吃藥一事讓人苦惱不已。
汪仁咳著咳著,趁著間隙還要反駁:“……咳,過幾日……咳咳……自就好了!”
小潤子一臉的不贊同,正要說話,卻聽外頭小六叩門道,“印公,謝八小姐來了。”
咳嗽聲戛然而止。
汪仁沉著臉,吩咐小潤子道:“取衣裳來�!�
小潤子便巴巴地去拿了衣裳來,服侍他起身。
穿戴妥當(dāng),汪仁往地上一站,只覺自己踩在云端,一步一沉。
小潤子忙要攙他,卻被他推開,只自己慢慢挺直了腰桿往外走,走了兩步他突然頓住,沉聲道:“扶吧�!�
小潤子趕忙去扶,一路將他給扶到了前頭。
趁著謝姝寧還未進(jìn)來,汪仁忙在椅上坐定,尋個了閑適自得的姿勢。
碎金似的日光透過窗欞落進(jìn)來,他半個身子沐浴在日光下,面色倒好看了些。
謝姝寧的腳步聲漸起,他慢吞吞用手拄在了下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