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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然而她卻將百寶箱往下一放,只抓著那只小屜不松手。

    驀地,小萬氏從上頭取出一封信來。

    原來里頭還有夾層!

    那封信泛著陳舊的黃,一眼瞧過去便是經(jīng)年的舊物。

    她重重喘了兩聲,將信打開來。

    墨字微淡,紙張泛黃,這封信已有近二十年了!

    由少年時的燕景親筆所書,交由她的兄長萬幾道后,又輾轉(zhuǎn)遞到了她手中。

    雖然已過去了那么多年,可她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彼時怦怦亂跳的心聲。

    然而這封信,卻叫當年心如鹿撞的她,看迷糊了。

    她素來極少在外頭走動,更不必說不帶婢女媽媽孤身一人爬到樹上捉知了……

    燕景信上所言之人,半點不像她,倒像足了她那位沒有絲毫淑女模樣的姐姐。

    可不論她怎么看,上頭寫著的始終都是她的名。

    ——

    小萬氏憶起往事,面露異色,低頭看著看著突然譏笑了聲,喃喃低語道:“都是命啊……”

    活到最后的,到底還是她跟她的兒子。

    她慢慢地收了信,收進了懷中。

    第386章

    自欺欺人

    一如昔年,她從兄長手中接過它,面上泛起紅云,下意識將它貼近自己的心口,仿佛上頭還殘留著寫信者的溫度。

    冷的信,寫信的那顆心卻一定是火熱而滾燙的。

    她一直這般認定,一直將這樣的念頭放在心間藏了多年。日復(fù)一日,叫她只要一想起便覺心頭一陣暖意融融,哪怕身處隆冬,亦不覺得冷。她靠著這份暖意,孤獨寂寞地活到了現(xiàn)在。

    燕景同萬幾道是少年摯友,二人彼時皆正值熱血滿腔的年紀,脾性相投,素來交好。加之燕景沒有兄弟,便更是同萬幾道親如手足一般。這樣的他,小萬氏自然一早便知道。

    她亦偷偷看過他,躲在僻靜之處,像一只偶然路過的驚鹿,得見清泉淙淙,一見之下,不舍挪動腳步,甚至不忍移開視線。即便多年后的今天,她再想起初見燕景的那一刻,也仍舊心中一震。

    那大抵,便是所謂的一見傾心。

    當時她雖少年老成,性子嫻靜,平素更是寡言少語,可她的確也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燕景生得一副好皮相不提,出身也好,自個兒也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以當時的她私心看來,他可比兄長還要厲害上許多。陌上少年人如玉,她見過之后,那個身影便深深地鏤刻在了她的心上,時時冒出來,叫她心頭酥麻,隱隱歡喜。

    她一貫瞧不上長姐的性子跟行事做派,故而自己始終謹守矜持二字,雖對燕景頗有好感,也只敢憋在心里,連身邊最親近的丫鬟婆子,也是半個字不能提起。

    直到燕景膽大,托了萬幾道給她帶了信。

    她道他輕浮孟浪,可心里卻雀躍不已,歡喜之情難以抑制,將她的眼角眉梢都渲染成了一片緋色。她素日只知兄長跟燕景交好,卻不知他們之間竟已好到了這般地步,連這樣的信,也敢?guī)椭f送。

    小萬氏仍記得,那也是兄長第一次同自己用那般親近又小心翼翼的語氣說話。

    家中諸人皆喜歡長姐多過她,兄長也從不例外。她撞見兄長跟姐姐說話多回,親耳聽過,親眼見過。跟姐姐說話時,兄長的表情里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寵溺來,說話的語氣也像是沾了蜜,口吻親近異常。

    但他,從未這般對她說過話。

    明明都是萬家的女兒,一母而生,都是他的妹妹,可他待她們是那般不同。

    放眼望去,闔府上下,仆婦雖也敬重她,可沒有一個在見到她時會像見到姐姐時那般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父母也疼愛她,可遠遠不及他們疼愛姐姐的程度。

    自她懂事以來,她便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會喜歡自己那討人喜歡的同胞姐姐。

    誰讓他們,喜歡她遠勝過于喜歡自己……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她跟姐姐的感情十分疏遠,有時還不比跟各自身邊的仆婦來得親近。

    七八歲上下,姐姐倒還喜歡黏著她一道,可在廊下四處瘋跑,夏日里摘花冬天玩雪,這樣的事,焉是她們這般身份的人能胡亂做的,便是府上的婢女也比姐姐來得更像是名門淑媛。

    她那時便明白過來,她們姐妹倆雖是同一個爹媽生的,卻委實是兩個性子的人,合不攏便是合不攏。

    想明白了,年幼的小萬氏便開始有意識地避開自家姐姐,只暗地里在心內(nèi)鄙夷著。

    但她一面瞧不上眼自家姐姐,一面又忍不住對她覺得艷羨不已。

    人人都喜歡姐姐,多過喜歡自己,她似乎就成了姐姐身后的那片影子,黑暗一至便會消失不見,然而哪怕站在灼灼烈日下,她依舊只是個面目模糊的影子,要多不起眼便有多不起眼。

    夜里偶然想起這些事,她便會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輾轉(zhuǎn)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時晨起去給母親請安,遇上心血來潮的姐姐,二人一道前行,她每每都會下意識往前多邁半步,似乎這樣,她便能越過了姐姐去。又或者,走著走著,她忍不住會咬住唇瓣暗想,有朝一日若姐姐死了,眾人是否就會像喜歡她那樣喜歡自己。

    陰鷙的念頭,時不時就會涌上心頭。

    她的話便變得愈發(fā)的少了,生怕一開口便會將心聲脫口而出。

    沉默少言的她,長到那般年歲時,同兄長說過的話簡直屈指可數(shù),不過寥寥。

    故而兄長來尋她時,她極為詫異。

    當兄長笑著將那封信取出來悄悄塞給她時,她更是驚訝得瞪大了雙目。

    同樣的,當時兄長眼中的疑惑,她也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自然是該疑惑的,像她這樣的姑娘,原本就是不起眼的,更何況上頭還有個明月嬌花似的姐姐在,誰能瞧見她。

    那人偏偏還是燕景……

    兄長問她,何時見過燕景?

    她思來想去卻答不上話來,論理,他們并不曾見過面,只她偷看了他幾回……難道是那時,不小心叫他給發(fā)覺瞧見了?這般想著,她面上立即火燒一般的紅了起來,像涂了一整盒的胭脂上去。

    兄長見了直笑,以為她是羞怯,便也不曾追著再問,只略說了幾句話便先走了。

    她一個人抓著信貼在心口處,站在窗邊望著蔚藍的天,神情從疑惑到羞澀再到洋洋得意。

    終于,終于也叫她等到了這一日,終于有人越過姐姐瞧見了她!

    那等欣喜激動,小萬氏這輩子都再為感受過。

    她記得自己匆匆取出信來看,仔仔細細連每個字落筆的方向都給瞧清楚了�?尚派纤�,叫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在看旁人的信。但看看信首,這封信分明又是給她的沒有錯。

    兄長也不是會拿錯東西的人,他雖自幼習(xí)武,可性子卻是個謹慎細膩的。

    她拿著信,反復(fù)來回看了幾遍,心頭漸漸疑云密布。

    她越是仔細看,便越是覺得這封信是寫給自家姐姐的,而不是她。信上所言,每個字都能套到姐姐頭上去,卻沒一個字能往她身上套的。

    疑云愈發(fā)得濃,驀地,心頭一念浮起,手下一個用力,她差點揉碎了手中的信紙。

    會不會?

    會不會這封信根本便不是寫給她的?

    自家姐姐的脾性,她一直都知道,喜歡胡鬧胡玩,又愛耍著人玩。她們小時候,因眾人都喜歡姐姐遠勝過于她,她太過年幼還不知隱藏心事,結(jié)果全表露在了面上,反倒是叫姐姐瞧了個正著。

    姐姐便拉著她說,要換了身份玩。

    她做姐姐,姐姐變作她。

    年幼如她們,以為互相改了口瞎喚姐姐妹妹,旁人也就會忍不住相信,簡直可笑至極。

    她沒試幾回,便拋開了姐姐的手,逃也似地躲回了屋子里。

    但姐姐,說她的名字,卻是張口便來,永遠叫人瞧不出扯謊的模樣。

    該不會是她,假借了自個兒的名字見了燕景?

    小萬氏只要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手里的信便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可她舍不得丟開,舍不得去問一問。

    她癱坐在榻上,抓著信,反反復(fù)復(fù)地告訴自己,信中所言之人便是自己沒錯,一點錯也無。這樣的話,她從日出說到日暮,又從深夜說到天明,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催眠自己。

    說到后頭,她覺得自己真的已經(jīng)信了,信上描繪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她提了筆,小心翼翼避開自己不清楚的事,給燕景寫了回信。

    有著兄長在里頭鴻雁傳書,一切都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可最后,他卻娶了自己的姐姐。

    那時,她已沉淪在這份喜歡里,再無法自拔,亦認定了他也是傾心于自己的。

    即便死,她也不想要松手。

    所以在姐姐臨終之際,她在姐姐病床前聲淚俱下,逼她把燕景還給自己。

    新婚后推說不知她跟燕景互相傾慕的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終于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求了燕景盡快續(xù)弦。

    誰知燕景卻不答應(yīng)……

    他竟然敢不答應(yīng)!

    小萬氏憶起往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出庫房,站到了天光底下。

    然而回憶還是走馬觀花般在眼前晃動著,她想起那個在燕景跟前努力鎮(zhèn)定著,百般強調(diào)自己身為燕淮嫡親的姨母,必會待他視如己出,換了旁人,誰知會如何的自己,心頭一陣酸澀。

    她連想當個填房,竟也這般艱難。

    她只能反復(fù)告訴自己,燕景這是舍不得她以繼室身份嫁入燕家,他這是在心疼自己。

    唯有這樣想著,她才覺得日子還有盼頭。

    可她亦知道,從她將燕景放進心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jīng)癡了。

    清醒又糊涂,可憐又可鄙。

    但是沒關(guān)系,反正最后贏的人,仍是她!

    燕景喝下了她親手準備的毒,在她懷中闔上了眼,他到死都還是愛著她的,不是嗎?

    若不愛,他怎會毫不顧忌地服下那些慢性的毒?

    小萬氏朝著臺階走了下去,一步步走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還要穩(wěn)當。

    遠遠的,走過來一個人。

    她斂目望去,瞧清楚是兒子,忙迎了過去。

    燕霖站定等著她走近,隨即道:“尸體運回來了。”

    小萬氏微怔,眼神一變,冷笑道:“是時候了,靈堂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第387章

    嫌棄

    即便他們心中不愿意操持這場喪事,但仍舊缺不得,該大辦的照舊都還得大辦,小萬氏也就真的花了十二分力氣下去。

    她不只一回暗想,這般做了,也好叫燕景跟大萬氏知曉,她沒有虧待過他們的孽種,連棺木都選了最上等的�?尚睦镱^憋著的那口氣,倒是不容易消,她便只當自己辦著的不是燕淮的喪事,而是一場喜事。

    燕淮死了,爵位終究還是得落在她兒子的頭上,燕家的一切,終究都還是他們母子的,可不就是場喜事?

    小萬氏看著兒子,說:“左右下葬的日子也已擇定,你不必掛心�!�

    她滿心覺得自己虧欠了兒子,這會只想將他拘在屋子里讓他好好休養(yǎng)上一段日子,可燕霖卻并不大聽她的話,因而她也不敢提,只能偶爾揀了幾句這樣的話來勸他。

    然而饒是如此,燕霖也聽不進耳朵里。

    他穿著簇新的夏衣,站在小萬氏跟前,身量已超母親,同她說話時總要微微低些頭。他說:“我想親眼瞧上一瞧�!�

    小萬氏的視線凝固在他臉上的那道疤痕上,聞言一時不曾反應(yīng)過來:“瞧什么?”

    “他的尸首。”燕霖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耐煩,“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入棺,我不安心。”

    小萬氏這才回過神來,遲疑著悶聲不吭。

    燕霖皺了皺眉,道:“尸體先送去的東廠,這會才被運來,誰知里頭裝著的究竟是什么�!�

    小萬氏仍舊遲疑不決著,良久才嘆口氣道:“為娘去看一眼,你便不必特地去看了。”

    “娘!”燕霖心中的不悅已浮在了臉上,毫不遮掩,“我早就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小萬氏一頓,腳步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翕動,似想要辯駁卻又久久說不上話來。燕霖瞧著,嘴角一撇,丟下一句“您顧好自己便是了,那些個吊唁的人,有得您忙”,轉(zhuǎn)身拔腳便走,竟是絲毫沒有等一等小萬氏的意思。

    他一腳微跛,可走起路來仍是又急又快,只須臾便已從小萬氏的視線里消失不見。

    過得拐角,他前行的速度才漸漸慢了下來,眼里卻仍夾雜著一把看不清的火。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他只要一同母親說話,便忍不住怒氣洶洶。也許,在他心底里,是責怪她的吧。

    燕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努力邁大步子往前頭去。

    他還記得自己最后一次見到燕淮時,那個渾身酒氣的少年白著一張臉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憐憫還是無奈,他看不分明,但他知道,燕淮同自己永遠做不成兄弟。

    這是他們的命。

    而今燕淮歿了,他心里卻并不覺得舒暢。許久以前,當他還在蘭羌古城時,他望著頭頂上藍得不像話的天,總在想若有朝一日燕淮死了,他還活著,他必然將他的尸體拖出來再鞭撻一頓。

    這樣的念頭,在他心里盤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會在睡夢中見到這樣的畫面。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死法強加在燕淮頭上,唯獨這一種他未曾想到過,因為落馬墜崖這樣的死法,委實不夠叫人痛苦。

    夏風輕拂面頰,燕霖腳步微亂,緩緩靠近了棺材。

    天氣一日賽過一日的熱,冰塊才一擺上,便已有了將要消融的跡象。走得近了,寒意撲面而來,燕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諝饫飶浡还晒殴值奈兜溃袷囚~肉腐壞散發(fā)出的氣味,偏生里頭還混著熏艾過后的氣味,各種夾雜,無形間變得刺鼻而難聞。

    胃中一陣翻涌,燕霖下意識以袖掩住口鼻,這才慢慢上前。

    他稍稍俯身,伸手小心翼翼掀開了一角蒙在上頭的白布,隨即低頭往下看去。只一眼,他便瞪大了眼睛,一下松了手疾步后退。

    時已入夏,饒是尸體一直用冰塊鎮(zhèn)著,到這會也早就開始爛了。

    休說辨別尸體容貌,便是眼睛鼻子也都快瞧不出了。燕霖捂著嘴,趔趄著逃出門去,大吐一場。酸水不停地涌上來,胃里像是有只手在翻攪一般,難受得叫他站立不穩(wěn)。眼眶里不由自主蓄滿了淚水,低頭的瞬間,視線被模糊,人世一片朦朧。

    也不知過了多久,胃里總算是好受了些,他踉蹌著往邊上挪了幾步,忽然長松了一口氣,咧嘴笑了起來。

    也罷,死的輕松,死后卻還要受這等罪,也足以圓滿。

    他倚在廊柱上,獰笑著掏出帕子來擦嘴。

    在他身后不遠處,小萬氏束手站在那,眉眼間難掩惆悵,過得好一會,她才將視線移開,落在了那具才從東廠運過來的尸首上。

    尸體已經(jīng)爛得很厲害,饒是他們有心辨認,也根本無能為力。

    沒人知道,汪仁在謝姝寧來看過尸體后,便沒有繼續(xù)拿冰塊鎮(zhèn)著,只讓他自個兒爛去。照他的話說,左右都要爛的,沒得白費他的冰,既不必再看第二回了,還當寶貝似的供著做什么。結(jié)果凍過又突然撤了冰的尸體,以驚人的速度腐壞了下去。

    到汪仁派了小六幾個運了他出門時,已變得軟塌塌的……

    但他根本不在意這事,他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眼前的這碗藥給省了。

    謝姝寧捧著藥碗直直送到了他跟前,他連避也沒地方避。一陣陣帶著苦澀藥味的熱氣撲到面上,熏得他舌尖泛起苦味來。他緊緊皺著眉頭,黑著臉不動。謝姝寧卻不動如山,照舊維持著伸出手的姿勢。他無措,擺擺手扭頭道:“倒了!”

    話音未落,掌心里忽然一熱。

    他一怔,轉(zhuǎn)過頭來便見謝姝寧正就勢將藥碗塞進了自己手中,頓時泄了氣。

    “眼瞧著這就該請您用飯了,您這病要是拖上個幾日,這飯只怕就只能繼續(xù)延期了。”謝姝寧見他端住,忙收回了手,佯作漫不經(jīng)心地道。

    汪仁一聽,不由暗惱,自己竟是忘了這茬。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頓飯,可不能因為一場小小的風寒給作罷了。念頭一起,他端起藥碗一口便飲盡。

    再如何不想吃藥,也得吃了才是,總不能病著去見宋氏,等會過了病氣去。

    但藥味是真真叫人厭惡……

    他放下碗,眉頭緊皺。

    謝姝寧適時遞了一小碟蜜餞上前,笑著道:“小六方才送上來的。”

    汪仁的手指已搭上了碟子邊緣,聽到小六二字,一下將手抽離:“不吃�!�

    小六今日可碰過尸體,他送上來的蜜餞如何能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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