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他來了京都后,平郊的莊子也很是去過兩回。
眼下聽說云詹先生入城養(yǎng)病,他得了消息,自然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
掀了珠簾一入內(nèi),舒硯便問:“可嚴重?”
云詹先生聽見響動,掙扎著要坐起身來,搖頭說:“不要緊,原就是老毛病了�!�
舒硯聞言,側(cè)目望向謝姝寧,用眼神詢問著。
謝姝寧嘆口氣,道:“得好生養(yǎng)著才行�!�
言下之意,性命暫時無虞。
舒硯面上這才有了些微笑意,上前去同云詹先生說話。
不過云詹先生精神不濟,倆人只略說了幾句,云詹先生便先服藥歇息去了。
云歸鶴陪在一旁,舒硯便先退了出來。
方才出門,他已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謝姝寧。
這座宅子的原主人只怕是個愛花的,在廊外種了一溜的西府海棠,高及丈許,綠鬢朱顏,濃淡有致。
謝姝寧坐在欄桿上,探出半個身子恰能碰到近旁的那棵樹。
舒硯走到她邊上時,她正在伸手往樹上探。
輕輕“奪”的一聲,她手上已都了一片翠綠的葉子,摘的倒不是花。
舒硯“咦”了聲,問道:“怎地光摘葉子?”
謝姝寧把玩著那片葉子,搖頭答:“開得正好,摘它作甚�!敝豢上�,開得再好的花,也有謝的那日。她仰頭看向自己的表兄,看著他湛藍的眸子因為逆光而立泛出濃重的深藍之色來,面露凝重之色,說:“宮里頭有消息了。”
舒硯眼神一變。
修剪圓潤的指甲輕輕掐過葉脈,謝姝寧斂神將從小潤子那得到的消息說給了舒硯聽。
舒硯靠在廊柱上,鄭重地問道:“皇貴妃可會就此不得翻身?”
謝姝寧搖頭:“不至于如此�;寿F妃是受過金冊的妃子,又是太子的生母,且出身延陵白家,即便是皇上有心要發(fā)作她,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的肅方帝,似乎并不能以常理來論。
謝姝寧言畢,面上的凝重,卻丁點未消。
舒硯忽道:“等不及了,我這就要帶她走�!�
就憑肅方帝眼下的行徑,想要讓他允了這樁婚事,只怕是斷斷沒有可能的事。
他聲音放得極輕,語氣卻斬釘截鐵。
謝姝寧也一早打消了勸阻他二人的意思,聞言遂道:“紙上談兵可不成,得先有個萬全的計劃�!�
“依你看,皇帝身下的那張椅子,他還能坐多久?”舒硯微微一頷首,轉(zhuǎn)而問她。
謝姝寧直言:“世事難料,但只看眼下,怕是久不了�!�
二人說著大逆不道的話,卻是各自連眼皮也沒動一下。
舒硯望著廊外,一株株西府海棠開得綺麗,是敦煌難見的景象。他嗅著風中濃郁的香氣,突然壓低了聲音道:“我今晨收到了我爹的信�!�
謝姝寧聽他語氣不對,疑惑地看了過去。
“敦煌自來是要塞重鎮(zhèn),挾制著古道上的命脈。”舒硯低低冷笑了聲,“這塊肥肉,西越想啃下已有多年,只是始終不曾成功這才歇了幾年,而今肅方帝,卻再起了討伐的心思�!�
第392章
蛛網(wǎng)
這么多年來,兩方一直相安無事。
一則是因為敦煌易守難攻,二來也是因為一旦交惡,眼下歌舞升平的盛世場景便會轉(zhuǎn)瞬消失。戰(zhàn)火一起,苦的是平民百姓。故去的慶隆帝是個軟弱性子的,莫說讓他發(fā)兵敦煌,便是有人在他跟前透一透這樣的念頭,他恐怕也得變了臉色擔憂起來。
彼時,肅方帝還是端王爺,這朝堂上的事,卻也有一半是他說了算。在慶隆帝在位的漫長歲月里,身為幼弟、身為臣子的端王爺,卻始終隱隱踩在慶隆帝的頭上。
如若當年他對敦煌有意,想必也會想法子讓慶隆帝應承下來發(fā)兵才是。
可那時,誰也未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肅方帝登基后,亦從來也沒有提到過敦煌。
古道漫漫,遇上起風的日子,黃色的砂礫便被團團從地上吸起融入風中。于是沿著沙丘橫掃過去的狂風便像是一條黃色的巨龍,嘶吼著掠過廣袤沙海。不管是過路的商旅駝隊,還是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的當?shù)厝�,誰也不敢在風暴來襲的日子里在沙漠里行走。
狡猾地藏匿在沙丘下頭的流沙已是危險至極,呼嘯而過的颶風,就更是駭人上百倍。
從西越發(fā)兵至敦煌,將古道上繁榮的這座城市掌控權(quán)奪下,談何容易?
光行軍一事便已極難,糧草兵馬武器,一樁樁累計,早就足夠叫領兵之人心驚肉跳,不敢繼續(xù)前行。故而西越在嘗試了數(shù)次征討敦煌之舉皆一敗涂地后,終于熄了心思,只專心致志將邊關(guān)守好,再不對關(guān)外的那片綠洲多動念想。
肅方帝即位后,兩地之家來往的商旅,照舊絡繹不絕,比之過去,甚至還多了幾分昌盛之貌。
謝姝寧也多少知道些,這里頭少不了舅舅宋延昭的功勞。
舅舅掌權(quán)敦煌,宋家的根,經(jīng)由他扎在了那片茫茫綠洲上,扎得極深極牢。
她也因此想到,肅方帝若要發(fā)兵征討敦煌,其實討伐的,就是她唯一的親娘舅宋延昭宋城主啊!
敦煌富庶繁榮,掌著最大的那條水脈,又是沿路商旅必經(jīng)、必歇之地,肅方帝既想要它,當然就不會舍得毀了它。他想要的,只是掌管敦煌的權(quán)力。
這般一來,敦煌城主,便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釘。
謝姝寧霍地站了起來,道:“舅舅已得了明確消息?”
“九成九。”舒硯低聲說著,“除非出了叫西越無暇顧及敦煌的事,若不然,這件事便幾成定局�!�
謝姝寧聽他說的肯定,心中微驚,重重咬了咬唇,嘆息般道:“麻煩上門,只能迎頭而上了……”
舅舅遠避敦煌,雖說里頭有著他的私心貪圖關(guān)外民風彪悍不似西越拘謹,可往深里論,終究還是為了避開紛爭,落得個清凈�?陕闊�,從來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敦煌古城的大門終年不閉,日夜有人看守,容商旅歇腳。
這便也就證明,若有人想要借著商隊名號混進城去,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商旅中混雜著的刀客、劍客,各路奇人密織如網(wǎng),每一日都有人成群結(jié)隊地進出,隱患從來都在。
但這樣的手段,謝姝寧不擔憂,她那與眾不同的舅舅自是更不會畏懼。她擔心的,還是肅方帝會譴多少兵力前往。若他發(fā)了狠,根本不顧后果只一味派軍隊前往,到了硬碰硬的時候,真廝殺起來,西越大軍碾壓而至,敦煌的城墻,必是擋不住的。
思忖間,她聽到舒硯說,“先是所謂的‘十二樓’,而今又要發(fā)兵敦煌,難保他下一步不會要了他們的命!”
她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他話中的他們指的是宮里頭那幾位。
“即便往好了想,離他隨意給公主指婚的日子,只怕也不會太晚了�!笔娉幯壑蟹褐陌档乃{,伴隨著他的話音,漸漸藍得發(fā)黑,似深潭古井,又似大漠上空那方天。
他語氣平平,謝姝寧卻從里頭聽出了決絕的意味。
她輕輕吐出一口胸中濁氣,嗅著西府海棠的香氣,正色說道:“既這般,表哥同我便兵分兩路吧。宮里頭的事,我比你清楚,這邊便由我來想法子繼續(xù)打探消息。至于后路如何走,便要靠表哥全權(quán)準備妥當了�!�
如果戰(zhàn)火非起不可,那這后路,一定會比他們所預測的更難走,更坎坷。
言畢,她望著眼前那一排開得艷艷的花,心頭忽然一顫。
——若……沒了肅方帝,由太子即位,他們?nèi)缃袼鶓n心籌謀的這些事,是不是便都頓時迎刃而解?
弒君的念頭,難以遏止地從她腦海深處涌了上來。
多活了一回,她的膽色,似乎也變得驚人起來,竟連這樣的心思也情不自禁地動了。
她垂在身側(cè)的手不由輕顫,仿佛也被自己心底里埋藏著的念頭給唬住了。
然而明知不該這般想,她卻鬼使神差地想了又想,且越想便越覺得可行。
“十二樓”也好,發(fā)兵敦煌也罷,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肅方帝而起。他既是根源,將他連根拔除后,一切想必也就都會恢復原樣。
思及此,謝姝寧卻突然重新鎮(zhèn)定了下來。
弒君一事,若能像她在腦海里演練的一般這般容易,帝位更迭的速度只怕會如換衣裳一般。
她搖搖頭,將紛雜的念頭從腦海里甩了出去。
舒硯打量著她的神色,隱約猜測到她在想什么,卻并不點破。
扶皇貴妃所出的太子殿下登基,真要做,到底還是樁天大的難事。各方勢力,都得盡數(shù)考慮進去,一個不慎,休說讓太子坐上龍椅,只怕到時連骨頭渣子也尋不見。
他皺了皺眉。
二人在廊下就著這事仔細地又說了幾句,因茲事體大,這事并非他們二人便能下決策的,故倆人只繼續(xù)談論了些敦煌那邊的動靜,便各自離開了廡廊。
謝姝寧腳步遲緩地走著,只覺長廊看不到盡頭,腦海里思緒紛紛。
先是燕淮出了事,緊接著宮里失了聯(lián)系,隨后汪仁小病了一場,這會云詹先生更是重病在身……
一件件事,像蜘蛛的絲,看似雜亂無章毫無干系,卻漸漸形成了一張網(wǎng),將眾人都給網(wǎng)在了其中。
謝姝寧直覺目前的局勢不大對頭,真要說卻又覺語塞,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低著頭往前走,小七落后一步,跟在后頭不疾不徐地走著。
忽然,前頭拐角處悄無聲息地冒出來個人。
謝姝寧低頭沉思著前行,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腳下踉蹌,她連退兩步方才重新站穩(wěn),抬頭朝對面的人看了過去,等到看清來人的臉,她不禁無奈:“你何時來的?”
燕淮扶了她一把,道:“剛到�!�
謝姝寧搖了搖頭:“看來委實不能聽師父的,護衛(wèi)的人數(shù),只這么幾個能看得住什么。”
她這會還在購了給云詹先生的宅子里,這邊才安置妥當,加上云詹先生喜清凈,人便相應少了許多。
燕淮能悄無聲息地進來,自然也有別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
她擔心著宅子的安全與否,眉頭也不禁跟著蹙了起來。
燕淮瞧見,別過臉去,低低問:“你可是不大想見我?”
“……”謝姝寧愣住。
小七已退到了角落里,堵住耳朵蒙了眼。
謝姝寧咳嗽兩聲,另起了話頭:“嫻姐兒那邊,你可是已經(jīng)去見過了?”
事情有了變化,原該瞞著燕嫻的事自然也就都沒有必要瞞著了。
燕淮眼神一黯,看向她的時候,眸光微閃,終是嘆口氣道,“見過了,叫她劈頭蓋臉給罵了一通�!�
聽了母親做過的那些錯事,燕嫻卻只愣了片刻,沉默了一會。隨后,她便攥著他的袖子死死不松,直一口氣不間斷地罵了他半響,才算是松了手。她長至今時,休說罵人,便是連個壞字也鮮少說。加上她身子不利索,氣短,也極少一口氣說這么長的一段話。
可見這回,她是氣狠了。
謝姝寧想起自己剛找到他的時候,氣得脫了鐲子便砸,著實明白嫻姐兒該有多惱。
明明還有許多旁的法子,但他偏要走這么決絕的一條路,這性子也就跟茅坑里的石頭似的,又硬又臭。
謝姝寧想起自己來,何嘗不也是如此。
“打你也是該的!”她說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他額角看去。只幾日,傷口已好得快要瞧不出痕跡了,倒是個恢復起來極利索的。
她多看了兩眼,燕淮不免發(fā)覺,心中立即便有隱隱約約的喜悅冒出來。
先前他無意中瞧見她跟云歸鶴說了一通他看不明白的話,正心癢難耐,悶悶不樂了半響,這會看到了她的眼神,竟頓時便什么旁的心思也都沒了,只剩下歡喜。
心頭一陣亂跳。
他忽然道:“阿蠻,我要去隔壁�!�
謝姝寧疑惑道:“去隔壁?”
隔壁自然是她的宅子,可眼下知道他好端端活著的人,豈是他四下亂跑的時候。
燕淮鄭重地道:“提親�!�
謝姝寧唬了一跳,這事可還沒提上日程過!
“娘親見著你,只怕會誤以為是青天白日撞了鬼……”她斟酌著道。
第393章
婚事
消息早已傳遍京都,饒是宋氏這樣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會也是早有耳聞。
方得知了燕淮的事,她便使玉紫來喚了謝姝寧去,一臉擔憂的問過她。謝姝寧聽了,也不敢明言,好容易支吾了過去,想著退路,亦不敢將話給說死了。
可外頭說的沸沸揚揚,喪事就在眼前,宋氏即便不問過她也已是信了的。
宋氏視汪仁為恩人,對同樣在她們最艱難的時候伸手助了一臂之力的燕淮,亦心懷感激。加上早前有卓媽媽提過的那件事,她是越看燕淮越覺不錯,雖則心里還有許多放心不下的,可想著若不離京,同燕家結(jié)親,也不算壞事。
誰知,她還沒考慮好,便先傳來了“燕淮”殞命的事。
這里頭的彎彎道道,她一個婦道人家,思來想去也只想到會不會是有人從中作梗,害了燕淮。
思及此,她立時便抓住了女兒的手腕,憂心忡忡地問道:“這事可已調(diào)查清楚了?”
謝姝寧面皮微僵,揀了些人人都知道,也不打緊的話敷衍了過去,可心知這樣的話怕是瞞不過母親,她便又將京里的局勢略提了兩句。
宋氏經(jīng)過惠州那件事,性子變了些,比之過去更加小心謹慎,聞言不由得微微緊張起來。
她亦有些隱隱后怕,好在自己先前想著能多等一等看看旁人的意思,再仔細考慮燕家這門親事是否可行。若不然,要是她急匆匆地將這樁親事定下,結(jié)果卻成了眼下這幅局面,豈非害了女兒?
宋氏越想越覺心中不好受。
一來燕淮年紀輕輕,來日風光無限,卻還未娶妻成家便去了,叫她惋惜不已;二則一個不慎,她差點叫女兒成了望門寡,委實叫人后怕。
這般一來,她對女兒的婚事便愈發(fā)慎重起來。
念頭一起,宋氏便也瞞不住謝姝寧。
謝姝寧知道了她的心思,倒松了一口氣。
她如今也不過剛及笄,若要拖上個兩三年再成婚,也并非不可。京都里的姑娘,成親早的,十三四也有,可成親晚的近雙十年華的也不罕見。近些年,挑挑揀揀十七八才出閣的姑娘,也是越來越多。
她心里并不著急,也希望母親不必太過著急。
因而她也一直想著,眼下算不得談婚論嫁的好時候,況且她早早穿過一回嫁衣,于這些事上并無期冀,便愈發(fā)淡然。
不曾想,這會燕淮當著她的面一提,她這胸腔里的心登時便亂跳了起來。
分明早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可看著他,聽著他的話音,她仍覺面上微熱。
不過轉(zhuǎn)瞬,她便鎮(zhèn)定了下來,重歸了泰然模樣。
燕淮卻不曾察覺,他正兀自垂首思量著謝姝寧口中的話。
先前的確是他不夠縝密,只想著謝姝寧會協(xié)母兄南下,從此江湖路遠,他們只怕連見面的機會也不會有,哪里料到會有他跟謝姝寧面對面站著談論婚事的時候。
他未曾將她一并算計進去,今時局面便有些不容易對付。
宋氏已同小萬氏母子一樣,相信了他已經(jīng)“死”了一事。
若他這會貿(mào)貿(mào)然出現(xiàn)在他跟前,只怕真會叫她誤以為是撞見了鬼……
可燕淮雖是突然提起的這話,心里頭卻并非沒有仔細考慮過。
他抬頭,看著謝姝寧微微一笑,道:“那便告訴她吧�!�
事已至此,免不得要將一切和盤托出。何況,他想娶她,自然要光明正大,坦坦蕩蕩的,又怎么能瞞著她娘。
他要娶的人,是謝姝寧,卻也是宋氏的女兒。
即便宋氏知道了真相后,不允婚事,至少他內(nèi)心坦蕩,才會有勇氣繼續(xù)走下去,直至將她帶到身邊來的那一刻。
他照舊微笑著,昳麗的眉眼間,滿是磊落。
出身如何,非他能選,但今后的路,卻只有他能走。
而他,滿心期望那條路上能有謝姝寧的身影。
他心底里也仍在想,她當?shù)闷鸨茸约焊玫娜恕5�,卻無論如何也再不想松手了。若這是自私,他便肆意自私一回——
因為這世上,始終只有一個阿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