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敦煌一劍,何嘗不在他心口也留下了一道痕跡。
日光斜斜照在他臉上,將下頜的線條都映照得柔和起來。他望向謝姝寧的目光里,滿是溫暖。
謝姝寧同他對視著,心中有如微風(fēng)拂過,帶著些微酥麻。
她咬了下唇瓣,輕輕一頷首,聲如耳語:“好。”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等想好了再去。偶爾有時候,的確也是需要搏一把的。
更何況,世上又有幾人像是他們這般,還在私下里商討著該如何讓親事順利辦成的?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時輪得到他們自己說話。然而那樣的婚事,她前世已經(jīng)歷過一回,無力抗衡亦沒有更好的選擇。
今世,她已邁出了同往昔截然不同的一步,自然也該拼盡全力繼續(xù)好好走下去。
她看著對面身著玄色羅衣的少年,笑了起來,忽問:“嫻姐兒是不是就這事也對你說教了一通?”
燕淮跟燕嫻兄妹感情很好,這些事,他既然已對她全盤托出,自然也就不會省了他們的事。依燕嫻的性子來看……謝姝寧面上的笑意,隱約變得玩味了幾分。
燕淮則面露窘迫,微微別過臉去:“自然省不得�!�
知道真相后,嫻姐兒想到的第一件事,恰恰便是這個。
身單力薄如她,竟也差點(diǎn)將他的衣袖都給扯碎了,直罵他是胡鬧。便是沒有他金蟬脫殼這一出,宋氏看不看好他還兩說,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機(jī)會眼見著便更是渺茫。
但這事瞞著誰也不能瞞著宋氏不提,他的意思如此,嫻姐兒就更是不消說,平素連謊也不曾扯過的人,一顆心再簡單純粹不過。
好事多磨,夜長夢多。
他想娶她想得都快發(fā)瘋了。
“發(fā)了好大一頓火,連圖蘭都被唬了一跳。”燕淮想著,哭笑不得地想起圖蘭跟吉祥來,尤其是圖蘭,從吉祥那知道了上回的事后,見著他便問何日成親……
關(guān)外長大的圖蘭,從來覺得既互相傾心,便該立即在一起,何必顧忌左顧忌右的。
如今的他,深覺有理。
二人竊竊將要見宋氏的事理了一遍,謝姝寧才先行一步回去上房。
炎熱夏日,坐在臺磯上談天的小丫鬟打著瞌睡,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誰的繡工好,誰的耳墜子好看。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漸漸沒了人出聲。
午后多覺,這一會的工夫,便都犯了困。
謝姝寧領(lǐng)著小七過去時,臺磯上坐著的小丫鬟穿著身水綠色的夏衫,正抱著膝打哈欠。
聽見腳步聲,她邊上另一個正在伸懶腰的趕忙垂下手推了她一把。
打了一半的哈欠戛然而止,小丫鬟像顆青碧的豆子般搖了一搖,嘟噥道:“推我作甚?”
另一個急了,越過她迎上前來,沖著謝姝寧墩身行禮:“奴婢見過小姐�!�
當(dāng)著主人家的面犯困躲懶,可不像話。
青豆似的小丫頭這下子可清醒了,慌慌張張站起身來見禮。
謝姝寧見狀不由失笑,擺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如此緊張,隨即問道:“娘親可醒著?”
兩個小丫鬟異口同聲地說:“醒著!”
緊接著其中一個補(bǔ)充道:“太太今日不曾午睡,一直在做針線�!�
謝姝寧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抬腳往里頭去。
二人連忙噤了聲上前,將竹簾子打了起來。
謝姝寧入內(nèi),小七便在門外止了步。他雖然因?yàn)樯矸萏厥�,可在�?nèi)宅里隨意走動,但主子的屋子里頭,若未得特別吩咐,他尋常并不敢跟著進(jìn)去,到底不是圖蘭青翡這樣的貼身婢女。
不一會,玉紫便也退了出來。
屋子里只留了宋氏母女說話。
宋氏在繡著一方帕子,雪白的料子,用銀絲在上頭繡著繁復(fù)的花紋。
她想要帕子,多的是人來做,便是想買也能隨意買上幾大箱子,哪里要她自個兒動手。她這會繡著帕子,單純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
故而一見著謝姝寧,她便擱下了手里的針線,急切問道:“云先生如何了?”
她只知道云詹先生是病了,卻不知病得如何,所以自打謝翊親自去接了云詹先生入城,謝姝寧又在隔壁特地置辦了宅子后,她便一直擔(dān)心著這事。
謝姝寧也明白她擔(dān)心,便立即將鹿孔的診斷轉(zhuǎn)述了一遍。
宋氏聽了唏噓不已,但想著少說還有七八年,心里又舒坦了些,重新拿起被自己丟在一旁的針線。
謝姝寧便湊了過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抓了把紈扇,握著翠玉制成的扇柄輕輕給母親扇起了風(fēng)。
“云先生的身子現(xiàn)下如何?可還吃得消?”宋氏低頭仔細(xì)看著針腳走向,一面問,“明日請印公來赴宴,順道也將云先生師徒請過來用些吧�!�
汪仁雖非尋常男子,但她也不便作陪。
謝翊、舒硯幾個又都是小輩,若云先生能入席,總是件好事。
她問完,卻沒有聽到謝姝寧應(yīng)聲,不禁疑惑地抬頭看了過去,只見女兒給自己打著扇目光游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蹙眉擔(dān)憂地道:“可是有什么事不妥?”
“娘親,阿蠻想請您見個人�!敝x姝寧回過神來,輕聲說。
“哦?是誰?”
“燕淮�!�
第394章
坦白
宋氏聽得一怔,手里的針“噗嗤”一聲穿透了雪白的錦緞。
她狐疑地盯著謝姝寧瞧,仔仔細(xì)細(xì)沿著女兒的眼角眉梢看了又看,踟躕著問道:“阿蠻,你可是說錯了?”
隨著一雙兒女日漸長大,她這當(dāng)娘的,也就跟著年歲漸長,眼瞧著就要老了�?伤巯逻是耳聰目明之輩,按理不該聽錯了才是。宋氏疑心著,怕是謝姝寧一時口快,說差了。
然而她問完,回答她的卻只是一句“沒有錯”。
宋氏聞言,不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淮其人,她可是認(rèn)的!
前些日子,她才因?yàn)槟莻消息暗自神傷惋惜了許久,這會女兒卻當(dāng)著她的面說想請她見一見燕淮?宋氏驀地將手里的繡件往邊上一丟,然后伸手去探謝姝寧的額,緊張地道:“這丫頭,好端端怎地說起了胡話!”
但手背下傳來的溫度,只是尋常的暖意,甚至還因?yàn)橹x姝寧體弱,略微帶著些涼意。
她慢吞吞地松開手又去抓謝姝寧的手掌,也是涼的,只掌心里似有細(xì)碎的汗珠子,有些黏糊。
宋氏蹙著眉頭問:“莫非還有另一個燕淮?”
要不然,她素來聰明能干的女兒怎會突然讓她見個已去世了人?
“娘親不要胡猜,阿蠻說的,就是您認(rèn)得的那一個�!�
宋氏有些傻了眼,猶自不信,只連連問她道:“你可是癔癥了?”
放眼京都誰不知道成國公燕淮年紀(jì)輕輕驟然離世的消息,這可是肅方帝金口玉言,親自證明了的!她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燕淮已死,何況她先前問過謝姝寧幾句,心里早已相信了十分。所以這會,謝姝寧說出這樣的話來,只叫她驚恐萬分。
不等謝姝寧開口,宋氏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仿佛只要她一松懈,女兒就會立即如那脫兔一般,飛竄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說:“傻孩子……”
“娘親�!敝x姝寧并不將手抽出來,只任由母親牢牢握著,同樣搖頭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一時半會怕是說不清楚,還是等您見著了人再詳細(xì)同您解釋吧。”
宋氏聽得這話,卻只覺得了不得了,她這是徹底糊涂了!
要沒糊涂,怎么會將沒譜的事用這般信誓旦旦的肯定語氣說出來?
宋氏隱隱有些急了,好好的一個人,怎地突然就成了這幅模樣?明明前些天母女倆說話時,她還清醒明白得很。
宋氏登時心亂如麻,也不敢當(dāng)著女兒的面明白地告訴她,燕淮已經(jīng)死了。
生怕這般一說,已糊涂了的人根本就聽不進(jìn)耳朵里,終究只能是白費(fèi)功夫而已。
遲疑著,她順著謝姝寧的話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你既執(zhí)意如此,那便請人來見上一面吧�!�
人都已經(jīng)死了,她能請什么來?
到那時,她再仔細(xì)同女兒說一說,想必會比眼下有成效。
她蹙眉沉思著,想著自己伶俐的孩子怎么會莫名其妙因?yàn)檠嗷吹氖碌昧笋Y。
和她側(cè)身而坐的謝姝寧,也看出來了她的狐疑跟不信,但這事,不讓母親親眼見到燕淮,不論她說什么母親只怕都難以相信。于是她便不再多言,一面站起身來,一面跟宋氏說:“那娘親便先等一等,阿蠻先行告退下去安排一番,過會再使人來請您�!�
“噯。”宋氏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目送著她出去。
腳步聲很快遠(yuǎn)去,她聽到守在外頭的小丫鬟恭送謝姝寧的說話聲,立即揚(yáng)聲喚了玉紫進(jìn)來,問:“去問一問卓媽媽,小姐這幾天可有什么反常之舉。”
玉紫微愣,又見宋氏一臉擔(dān)心,連忙應(yīng)聲退了下去自去尋卓媽媽問話。
然而她還未回來,謝姝寧便先派了小七來請宋氏去前頭了。
宋氏嘆了一聲,領(lǐng)著人往謝姝寧安排妥當(dāng)?shù)牡胤饺ァ?br />
時近申末,日頭不似前幾個時辰那般猛烈,隱隱有了西移的跡象。
宋氏走在廊下,額角卻有了層薄汗。
明知等著自己的不可能是死了的燕淮,可眼下她心里卻突然沒了底。
距離越縮越短,宋氏咬咬牙,驀地加快了腳步,拐過彎便直朝屋子里沖去。
隨即她一抬頭,入目的只有謝姝寧一人。
宋氏一顆懸著的心頓時落了下來,只絞盡腦汁想著該怎樣讓女兒清醒過來。
可就在這時,屏風(fēng)后突然走出來了另一個人。
她定睛一看,不禁下意識驚呼了一聲:“這……這是……”
對面站定的玄衣少年朝她恭順地行了一禮:“默石見過伯母�!�
“燕大人?!”宋氏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他。
謝姝寧則大步上前扶了她落座,撫著她的背,輕聲道:“是活的�!�
宋氏聞言,有些回過神來,側(cè)目看她,嘴角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大活人一個站在她跟前,還同她見禮說話了,她怎么會不知道對方是活的!良久,她從齒縫里擠出個字來,“茶……”
話音落,容貌昳麗的玄衣少年便已端著茶送到了她手邊。
宋氏仔細(xì)看了兩眼他的臉,倒吸了口涼氣,伸手將茶接了過來。
掀了杯蓋,來不及撇去浮葉,她便低頭呷了兩口。
茶怕是早在她進(jìn)門之前就已經(jīng)沏好了的,不燙不冷,正是晾得合適的時候。
驚慌之余,宋氏還有心思想著這樣的事,面上神色便也跟著好看了些。
一旁注視著她的謝姝寧跟燕淮也就隨之長松了一口氣。
宋氏卻誰也不看,一氣吃了半盞清茶。
半盞茶的光景里,她心里的念頭則已千回百轉(zhuǎn)。
須臾,她將手中茶盞擱下,輕嘆一聲,道:“不論如何,燕大人性命無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這世上的事,不管大小,艱難與否,只要人還活著,一切便都好說。
秉持著這樣的信念,她才有勇氣活到今日。因而她見到燕淮時,雖震驚,可想著人活著才是頂頂要緊的,那點(diǎn)震驚跟疑心頓時就淡化了泰半,只剩下零星半點(diǎn),等著他們自己告訴她。
她遂笑了起來,望向謝姝寧:“你這丫頭,方才為娘還當(dāng)你是魔怔了呢!”
謝姝寧汗顏。
“燕大人這會來,是為了何事?”斥了女兒一句后,宋氏便轉(zhuǎn)頭朝著燕淮看了過去,正色問道。
她還有許多想不明白的事,但有一點(diǎn)她是知道的,眼下大家伙都以為他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有要事,他又怎會特地來見自己。
她問完,笑看著他。
燕淮心中忐忑,悄悄睨了謝姝寧的側(cè)顏一眼,突然一下在宋氏跟前跪倒。
宋氏大吃了一驚,急忙起身去扶:“燕大人這是做什么?當(dāng)不得當(dāng)不得!”
“小侄有個不情之請�!毖嗷摧p輕一側(cè)身避開了去,俯身重重一叩首。
宋氏唬了一跳,又不好將他給拽起來,只能急聲道:“但說無妨,萬不必如此!”
“小侄有心求娶阿蠻為妻�!�
宋氏聞言,目瞪口呆,喃喃說著:“求、求娶?”一面看向了謝姝寧,吐納三遍,方才鎮(zhèn)定了些,遂趕謝姝寧出去。
既是說她的婚事,焉有姑娘家自個兒聽著的道理。
兩家到了談婚論嫁之時,向來是請了媒人上門提親的,從來也沒聽說過有哪家的公子,自己上門求娶的……
眼下已是失了常性,亂了套了,至少不能繼續(xù)留著謝姝寧在場。
宋氏十分堅(jiān)持,硬是將謝姝寧趕去了外頭后才來扶燕淮:“起來說話。”
方才她還顧忌著,覺得自己不好親自上前將人給拽起來,到這會聽了他的話,她突然之間便沒那么多顧忌了。
她坐在雕花的紅木椅子上,端起剩下的半盞殘茶,一口飲盡。
今日這驚嚇是一波接著一波,跟海上的浪似的,晃得船上的人暈頭轉(zhuǎn)向。
她驀地將空杯往手旁茶幾上一頓,鄭重問燕淮:“燕大人剛才說的可是真心話?”
“此等大事,默石斷不敢說笑!”燕淮審慎頷首。
宋氏點(diǎn)點(diǎn)頭,沉默了片刻。
同燕家結(jié)親一事,她本就考慮過,故而此刻聽到燕淮的話,她先時雖大驚失色,鎮(zhèn)定下來便認(rèn)真思量了起來。
眼下情況不比尋常,不能請了媒人上門提親,事已至此,她索性親自問一問話罷了。
宋氏便抓著燕淮問起了“遇害”一事。
今日一來,原就是為了同她坦白,燕淮自不瞞她。
燕家的往事,他不靠譜的父母,外祖母做下的錯事,他一一說給了宋氏聽。
宋氏何曾猜到事情會這般復(fù)雜而詭異,當(dāng)下聽得眉頭緊皺,面色發(fā)白。
這事,可遠(yuǎn)遠(yuǎn)比她料想得還要糟糕上百倍!
她抹了抹額上冷汗,忽然問道:“阿蠻可是都知道?”
玄衣少年躊躇了下,應(yīng)道:“知道。”
“……”宋氏搖了搖頭,一時間無言以對。
她的女兒她知道,主意正著呢,遠(yuǎn)勝于她!
不像她,這會聽了這些話,心里只剩一團(tuán)亂麻,連怎么理都想不透。
“糊涂,上一輩的事與你何干,你何苦這般決絕�!绷季茫问峡粗嗷粗刂貒@了一聲。
爵位、身份、家業(yè)、功勛……說舍便一下子都敢舍了,也委實(shí)是個厲害的。
她說著,亦隱隱有些明白過來,燕淮跟謝姝寧私下的交情怕是早就不同尋常,心里頓時更亂了……
第395章
選擇
于謝姝寧的婚事上,宋氏一貫不敢掉以輕心。
她一早在謝元茂手底下吃過虧,被他瞞著將女兒許給了燕霖,后來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誰知堪堪過了兩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長房的謝三爺一道打起了長女婚事的主意,動了要讓阿蠻代嫁長平侯林家的念頭。
舍不得長房六姑娘嫁進(jìn)林家,一念起卻又不愿意同林家徹底撕破臉皮,硬生生將箭頭瞄準(zhǔn)了她的女兒。
饒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許久,他們?nèi)缃褚哺x家再沒有瓜葛,可宋氏這會憶起往事,仍是氣不打一處來。若非他們察覺得早,沒準(zhǔn)那事還真能叫有他們給辦成了。
而今事與愿違,六姑娘謝芷若自討苦吃,也算是報(bào)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