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陶淮南點點頭,聽見哥哥的腳步迅速拉遠,旁邊還混著老人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哭音。
車上再次恢復了安靜,但那股彌散在周圍的血腥氣卻一直散不掉。
陶淮南僵坐著微微發(fā)著抖,還是害怕的。
那老人的哭聲他聽過一回,她是遲家小孩兒的奶奶。
第4章
要不是陶淮南在車上睡的那一覺,以及早上他哥裝東西時候漏下的小毯子,他們那天不可能再掉頭返回去。
那條小毯子陶淮南睡覺必須得貼身蓋著,從他出生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換過,已經很舊了。換掉的話陶淮南會睡不著,即使他看不見。
陶曉東回去取毯子正好撞見老太太橫端著那小孩兒邊哭邊從陶家老房子里跑出來,小孩兒頭上都是血,閉眼光著身子抽搐。
老人看見陶曉東一把抓住他胳膊,孩子從她手上滑下來,兩條光溜溜的腿癱軟著垂了下來。
遲家小孩兒生生讓他爸打抽了。
一鎬頭掃在腦袋上,后腦處立時噴了血,矮瘦的小孩子雙眼一閉失去了意識,癱在地上手腳痙攣著時不時抽動一下。
奶奶追在后面尖叫著撲過來,脫了自己身上的棉襖蓋在孩子身上,端起孩子跑出去喊人。
陶曉東恰好在這個時間回來,這一切可能都是命。
醫(yī)院急診室外,陶淮南被哥哥帶進來坐在椅子上等。對面的老人一直在哭,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了,嘴里絮絮地念叨著遲家一輩輩那些事,說遲家祖墳不好了,老祖宗怨他們了,遲家祖祖輩輩才活成現(xiàn)在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她不停地跟陶曉東說話,陶曉東不怎么回應她,她的嘴卻一直不停。
陶曉東中途抱著陶淮南出去取了趟錢,往醫(yī)院交了一萬。老太太兜里沒有錢,雙手合十著朝陶曉東拜。
陶曉東抱著陶淮南和她說:大夫說得住幾天院,腦震蕩,頭上傷口也得縫針,錢應該夠了。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想走了,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回去做,這次出來他的事兒都是朋友在幫他盯著。
老人聽出他的意思,眼淚立刻就再次涌出來,抓著陶曉東的胳膊,緊緊抓著,卻沒說出什么話。她的眼睛有些不好了,眼球外面一層灰蒙蒙的膜,看起來渾濁又僵硬。
在陶曉東印象里她一直在哭,他小的時候她還年輕,那時候就常常在哭。
再這么下去早晚得把他打死。陶曉東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能管就管管吧。
這話說得沒用,他自己也知道。她管不了,一個被生活折磨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實在是太弱小了。
老人抓著他的胳膊就像抓著最后一棵樹,死死攥著,蒼老的指尖都泛了白。她眼睛里一直往外流著渾濁的淚,手用力到發(fā)抖,陶曉東抱著陶淮南的那只胳膊都被她帶著在抖。
她的指節(jié)硌著陶淮南的腿,她甚至怕一只手留不住陶曉東,從而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陶淮南的小腿。
陶淮南被她抓住的時候顫了一下,那雙手冰涼枯槁,陶淮南嚇了一跳。
老人的嘴唇開始顫抖,臉上每一寸褶皺的皮膚都布滿著掙扎的顫。
她死死抓著眼前的兄弟倆,一雙被眼淚泡得半瞎的眼睛流連在哥倆身上。
陶家是好人家,祖祖輩輩都心善。
膝蓋落地時一聲悶響
陶家小子你領他走吧,給口飯吃就行
你弟弟眼睛不好,你就當給你弟弟養(yǎng)了個小貓小狗,當個小牲口使喚著做個伴兒
能活著就好了,好活賴活都是命
小孩兒第二天才醒,醒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在他腳底盤腿坐著的陶淮南。
頭猛的一抽疼,他抬起手按著腦袋,摸到了一塊紗布。
陶淮南聽見聲音,輕聲問:你醒了?
小孩兒沒說話,看看病房,看看陶淮南,看看吊著針的架子。
他不說話陶淮南也不再問了,盤腿坐在床腳手里捏著個沙口袋,捏得沙沙響。病房里兩個小孩兒各自沉默著,跟前幾天他們在一塊的多數(shù)時間一樣。
陶曉東拎著粥回來的時候,陶淮南側了側頭聽聲。
陶曉東問:醒了?
陶淮南說:好像醒了。
陶曉東把粥放在旁邊柜子上,問:哪兒疼不疼?
床上小孩兒眼睛盯著他,還是不說話。
陶曉東也沒再問,和他說:哪兒疼了告訴我,給你叫大夫。
小孩兒吃了半碗粥,吃完全吐了。
醫(yī)院的清潔工拿著拖把過來拖地,拖完走前面無表情地扔下一句:吃不下就別吃了。
陶曉東問他還吃不吃,他木楞楞地沒反應,過了半天才開口憋出一聲:不吃了。
陶曉東陶淮南都看他,陶曉東說:餓了跟我說。
他從醒了開始就是這股沉默著的呆滯樣子,沒問過他為什么在這兒,也沒問過為什么是他們在這兒。
到他打完那瓶針又做了些檢查,再到下午他穿上顯然是新買的衣服被他們帶著離開醫(yī)院,也沒問過一句他們要去哪兒。
車上的血簡單擦過了,但是還有股沒散去的腥氣,他平躺在后座上,側著頭看向前面的兄弟倆。
外面下著雪,天是灰的。
車開了好幾個小時,下車時天都黑透了。
下車后他又吐了一回,陶曉東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幾下。
他被送進另一家醫(yī)院,住在一個雙人病房里,陶曉東請了個護工照顧他。護工列了個單子,上面是住院需要的必需品,陶曉東出去了一趟,都安排好了后抱著陶淮南走了。
隔壁床也是個小孩兒,爸爸睡在旁邊的陪護床,媽媽跟孩子一起擠著睡在病床上。
護工給他接了遍尿,之后睡在他旁邊的陪護床上,打著不算輕的呼嚕。他伴著這個呼嚕聲睡著了。
他在醫(yī)院住了一周,中間陶曉東來看過他兩次。
病房窗戶底下有兩片暖氣,熱騰騰的氣兒蘊過來,烘得人暈頭脹腦。他鼻子早凍壞了,不管冷熱總是流鼻涕。護工拿著衛(wèi)生紙過來給他擦,擦了幾天之后鼻子底下紅了一片,一碰就疼。
護工再過來捏他鼻子的時候他推了一把,打開了護工的手。那之后護工就不再管他了。
陶曉東牽著陶淮南過來接他的時候,他鼻子下面掛著一溜鼻涕。陶曉東讓他換衣服,同時扯了塊紙扔給他,讓他擦擦鼻子。
他沉默著接了過來,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陶淮南感冒還沒好,也跟著吸了吸鼻子,陶曉東于是也扯了塊紙遞了過去。
陶淮南頭上帶著頂毛線帽,脖子上系著一條手織圍脖。他手上也拿著個帽子,伸手遞過來給遲家小孩兒。
帶著吧,你頭不能吹風。陶曉東說。
小孩兒接過來帶上,什么都沒問,跟著他們出了醫(yī)院上了車。
這次坐的是個轎車,不是上次的面包車了。陶淮南和他一起坐在后座上,過會兒掏掏兜,往他手里塞了兩個棒棒糖。
你幫我撕開一個,另一個給你。
小孩兒低頭撕開一個給了他,另外一個沒吃。
想家嗎?陶曉東突然在前面開了口。
小孩兒抬頭看他,說:不想。
不想挺好。陶曉東趁著紅燈回頭看了他一眼,以后就跟著我倆了。
他沒再吭聲,過會兒腦袋轉向窗外,看著外面的車流和行人。
他話太少了,不問他什么他基本不會吭聲,總是耷著眼皮往下看。陶淮南兜里總有小零食,時不時往他手里塞一個,他什么也不吃,也不說話,往那兒一坐動都不動。
中途陶曉東下車取了趟東西,讓他倆等著。
哥哥下車之后陶淮南先是轉了會兒嘴里的棒棒糖,過會兒拿了出來在指尖捏著,往遲家小孩兒旁邊挪了挪,說話帶著股棒棒糖的荔枝味兒。
你別害怕,我哥可好了。
遲家小孩兒往旁邊躲了躲,沒跟誰貼過這么近。
陶淮南又吃了一會兒糖,拿出來再次朝他貼了貼,小聲說:以后你在我家沒人打你了。
他嘴里都是糖味兒,一說話氣息噴在人臉上,還帶著股他身上自來就有的奶膻味兒。
小孩兒轉頭看著他,他臉上那雙水汪汪泛著空的大眼睛格外顯眼。
他們住樓房,一套兩室兩廳的屋子。
陶曉東給他拿了雙小孩兒穿的拖鞋,換了鞋之后他貼墻站著。
沒罰你站,陶曉東跟他說,外套脫了去洗個手。
他眼睛四處掃了掃,陶曉東朝衛(wèi)生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不用拘謹,以后你就住這兒。陶曉東過來幫他開了衛(wèi)生間的燈,左邊是熱水,右邊是涼水,用熱水的時候別擰到頭,當心燙著。
陶淮南跟在后面也過來洗手,洗手池前擠著兩個小孩和一個大人。大人給他倆調好水溫,陶淮南摸到香皂攥手里抹了抹,抹完塞進他手里。
按輩分排你得叫我一聲陶叔。陶曉東站在他倆身后,從鏡子里看他們倆,跟遲家小孩兒說,我跟你爸是一輩兒的。
小孩兒抬眼看鏡子,跟陶曉東對上視線,陶曉東繼續(xù)說:但是你跟我弟差不多大,你就跟著他管我叫哥。
遲家小孩兒沒吭聲,陶曉東垂眼看他:叫。
他倒也沒倔,開口叫了聲:哥。
嗯。陶曉東應了一聲,接著說,我弟看不見,今后你多照應他,你倆一起生活一起玩兒,別打架。
陶淮南洗完了手,自己摸了毛巾擦手。擦完往旁邊遞遞,讓遲家小孩兒也擦。
他手上香皂剛放下,還繼續(xù)沖著水。沖干凈了從陶淮南手里接過毛巾,囫圇在手上擦擦。
都出去了之后陶曉東想起來,隨口問了句:你叫什么名兒?
他答了一聲:遲苦。
陶曉東像是沒聽清:遲什么?
苦。小孩兒垂著薄薄的單眼皮,又重復了一遍,遲苦。
第5章
這名是奶奶起的,他出生了一直沒落戶口,四歲時村里強制落戶,奶奶想了半天,嘆了長長的一口氣說:就遲苦吧,生來就吃苦。
奶奶還說賤名好養(yǎng)活,賤命承不起高名。
賤命確實好養(yǎng)活,這些年遲苦被他爸這么打這么糟踐,到現(xiàn)在也還活著。
陶曉東皺了下眉:誰給你起的?
我奶。遲苦說。
陶曉東想說點什么,到底還是沒張嘴。小孩子或許并不明白名字的含義,可能也沒覺得自己的名怎么了。陶曉東走過的時候順手在他頭上彈了個腦瓜崩,說:挺藝術。
陶曉東去廚房給他們倆做飯,倆小的坐在沙發(fā)上,陶淮南先是安靜了會兒,半天之后還是沒忍住,說了句:你名兒真不好聽。
遲苦看了看他,沒回話。
陶淮南可能忘了自己當時聊天把人聊跑的事了,又開始自顧自地跟人叨叨:聽著我都嘴里苦�?嘤惺裁春玫�,叫遲甜多好哇。
叨叨起還沒個完:你聽著不苦嗎?
陶曉東回頭往外看了一眼,看見遲苦面無表情往那一坐,也不知道心里想點什么。
當時小孩兒奶奶抓著他胳膊求著他把孩子帶走的時候,陶曉東本意并沒想真的帶走他。帶走了就是承了一條命,陶曉東沒父母,還背著個弟弟,他真沒多余的精力再拉扯個孩子。
老人哭著求了半天,說給口飯吃就行。
陶曉東再心硬也猶豫了,何況陶家人向來心軟。
他不吭聲老人就一直求,哀戚的哭求誰聽了都難過。
懷里抱著的陶淮南一只手摟著哥哥的脖子,抿了抿嘴唇,臉往哥哥耳邊貼了貼,輕輕低低地叫了聲哥。
陶淮南自己摸著吃了碗飯,用他自己的大勺子,經常在碗里勺半天到嘴里卻只有幾粒米。他應該已經習慣了,也不見著急生氣,一只手扶著碗,一勺一勺平靜地往嘴邊送。
===第4章===
陶曉東時不時給他夾菜放碗里,陶淮南吃得費勁也沒見他有想喂的意思。
在老家的那些天吃飯都是他喂的,那會兒哥倆在這邊喂飯,遲苦捧著個大碗在墻根兒吃。
我們什么時候去接十爺爺,哥?陶淮南問。
讓田嬸兒帶老家去了。陶曉東抽了張紙給他擦擦下巴上沾的飯粒。
我想它呢。陶淮南又往嘴里送飯,嘴張得大大的去咬勺子,這次是滿滿大半勺。
知道。陶曉東看了眼只吃米飯的遲苦一眼,夾了菜放他碗里,接著跟陶淮南說,一回來田毅哥就給你送過來。
遲苦其實吃不下了,他還惡心,頭也還暈,受了傷的腦袋并沒有完全恢復好。他一聲不吭地吃完了一碗飯,之后就坐那兒看陶淮南吃。
陶曉東問他:飽了?
遲苦點頭的動作看著有些僵硬。
陶淮南說:我也飽了。
你趕緊吃你的,陶曉東說他,你才吃進去幾口。
陶淮南挺無辜地說:吃不進去我也沒辦法呢,哥喂我吧?
陶曉東摸摸他的頭,笑了下,卻還是說:自己吃。
陶淮南一頓飯吃了半個小時,吃完又吃了個橘子。他剝開橘子后往旁邊遞了一半,遲苦沒接,他于是收回去自己全吃了。
晚上陶曉東給他倆都洗了澡,讓倆小孩兒都脫光了坐浴池里。陶淮南往那一坐又白又嫩一小堆兒,身上還有點軟乎乎的肉;另外一個縮在一邊不敢動,薄薄一層皮底下都是嶙峋的骨頭,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和疤讓人看著下意識皺眉。
陶淮南伸手摸到旁邊架子上的沐浴露,兒童用的,甜甜的奶味兒,自己拿著浴花抹了一身。陶曉東先沒管他,去柜子里找了個搓澡巾。
遲苦不太敢動,熱水蟄得渾身疼。他看著陶淮南自己團個泡沫花在身上搓來搓去,水里漸漸變得有很多沫。
陶曉東拿了條毛巾,在水里泡過之后搭在遲苦肩上,蓋住他露在水面外頭單薄的小肩膀。
先泡著吧,等會兒我得給你好好搓搓。陶曉東往他身上澆了點水,笑了下說,你看你臟的。
遲苦坐在熱水里,渾身又燙又癢,可也沒動。
多數(shù)時間他就像個啞巴,和這個環(huán)境有著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陶曉東給他搓了兩遍,繞過了他身上那些看著就挺疼的傷處,小孩兒確實臟,搓下來很多泥。陶曉東給他搓著就想到自己小時候了,說:我小時候也跟你這樣,一冬天都不洗澡,夏天去河里泡著。
陶淮南在旁邊接話:爸媽不讓下河。
我不聽話,陶曉東笑了聲,我不像你這么乖,爸媽不讓干的事兒多了,我天天都要挨打。
爸也說你不聽話。陶淮南想起爸媽了,垂著頭說,爸說你淘。
嗯,我淘。陶曉東又笑笑,抓著遲苦一條胳膊往自己這邊拽了拽,給他搓胳肢窩。遲苦不怕癢,只是不習慣搓澡,也不習慣離人這么近,縮著胳膊抻著躲。
別亂動。陶曉東說他。
洗了一個多小時,倆小孩兒手指都泡皺了。陶淮南擦干了之后拿皺巴巴的手指在臉上和嘴唇上劃,不一樣的觸感讓他覺得有意思,每次都要玩半天。
遲苦身上裹著個大浴巾讓陶曉東扛了出來,往沙發(fā)上一放。陶淮南問他:你手皺了嗎?
遲苦不理他。
陶曉東拿了管藥膏過來,往遲苦身上那些傷處上抹,男生手勁大,推推揉揉的其實很疼。遲苦疼習慣了,這點疼對他來說不算個事兒。
以后早晚刷牙洗臉,晚上還得加遍洗澡。陶曉東給他涂完藥扔給他一套睡衣,在這兒不能還跟泥猴兒似的,在哪兒有哪兒的規(guī)矩。
遲苦點頭,又有鼻涕流出來,陶曉東抽了張紙給他。
晚上陶曉東和陶淮南睡,遲苦自己睡一屋。城市里晚上竟然那么亮,關了燈窗戶外面還能透過亮來,路燈的黃光從玻璃外照進來,什么都能看清。
陶淮南話多,跟他哥不知道在說點什么,陶曉東拍了他兩下讓他趕緊閉眼睛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