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個家里很長一段時間都維持著這樣的搭配,倆小孩兒表面關(guān)系時好時壞,但一個是心思不細膩的粗神經(jīng),一個是雖然小心思多可總能自己排解的小話癆,這也就導(dǎo)致他倆不會天天都親親密密的,可矛盾也都留不長。
每次陶淮南頭天生氣第二天轉(zhuǎn)頭就忘了,又開始沒完沒了地絮叨著叫遲苦。
遲苦待的時間久了,也不像最初那么拒絕交流,露在外面的情緒也就漸漸多了。情緒多了陶淮南倒覺得不好,以前最多就是不理人,現(xiàn)在卻經(jīng)常嫌他麻煩。
臉上表情陶淮南看不見,可聲音能聽見哪,誰還聽不出他不耐煩了。
你又煩我了!陶淮南在遲苦挺兇地說等會兒后,愣了兩秒之后朝著遲苦在的方向說。
遲苦自己用方格本寫著漢字,這是陶曉東給他拿回來的教材和本子,讓他平時在家的時候也能看看。遲苦寫了兩張方格紙,這么會兒工夫陶淮南叫了他五次。
干什么?遲苦走過來站在陶淮南旁邊。
陶淮南很無辜:我沒想干什么,我就叫叫你。
===第8章===
你自己玩兒。遲苦轉(zhuǎn)頭又走了。
陶淮南踩踩十爺爺?shù)谋�,十爺爺最近也不陪他玩了,它太老了。它更多的狀態(tài)是趴在陶淮南旁邊,時不時用鼻子頂頂他。
哥哥工作去了,深秋的天氣有些冷,陶淮南打了個噴嚏。
他都自己坐著一下午了,他想跟遲苦一塊兒待著,可是遲苦不理他。
陶淮南摸摸十爺爺?shù)念^,大金毛寵愛地張嘴叼叼他的手。黏答答又毛呼呼的觸感讓陶淮南這才笑出來,一個抬手一個咬,等遲苦過來的時候陶淮南已經(jīng)不那么想跟他待在一塊兒了,屁股一轉(zhuǎn)變了個方向。
他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遲苦習(xí)慣了。
陶曉東偶爾會帶陶淮南去醫(yī)院看眼睛,每次要去醫(yī)院陶淮南都很怕。他緊緊拉著遲苦的手,冰涼的器械挨在他眼睛周圍,每一次碰觸都會讓他哆嗦一下。
醫(yī)生的話總是一樣的,陶淮南倒并不會因為他們否定的話難過,他的眼睛本來就治不好啦。
周一上午請假去看的眼睛,看完陶曉東才把他倆送回學(xué)校。
陶淮南的眼睛保護得很好,也沒有繼續(xù)惡化出其他并發(fā)癥,醫(yī)生們都夸他眼睛漂亮。
他的眼睛確實漂亮,跟班里很多小孩兒都不一樣。有些小孩兒病久了,眼球會有一點萎縮,也有的會形成習(xí)慣地上翻和抖動眼睛。
陶淮南在這方面保持得很好,冷眼一眼根本看不出他是個盲童。
盲童難教育,除了文化方面的傳授難度以外,也包括塑造他們得體的禮儀和形象。小孩子的行為習(xí)慣多數(shù)都來自平時所見,看到了才會跟著學(xué),盲童看不見,所以經(jīng)常會做出不得體不正確的動作和行為,如果不在初期及時強制他們改掉,到了后期形成習(xí)慣就更難改。
在這方面陶曉東管他很嚴(yán)厲,陶淮南膽小,也聽話,讓他改他都會用心改。
陶淮南蓋著自己的小毯子,準(zhǔn)備要睡了。
遲苦上完廁所回來,陶淮南叫他:遲苦。
遲苦走過來,陶淮南拍拍自己的床:你在我這里坐一會兒吧。
宿舍奶奶知道他黏人,也沒攔著。
遲苦坐在他旁邊,陶淮南閉著眼睛準(zhǔn)備要睡了。一只手習(xí)慣性地攥著他倆床頭間的枕巾,另外一只摸著遲苦的胳膊。
遲苦坐了會兒,突然彎下身來盯著陶淮南看。
陶淮南不知道,眼珠在眼皮下面左左右右地慢慢轉(zhuǎn)著。
遲苦開了口:睡沒睡著?
陶淮南睜開眼,跟他說話:沒有呢。
說話的時候眼睛還在無意識地動,遲苦突然伸手蓋住他眼睛。
干什么呀?陶淮南以為遲苦跟他玩兒呢,還笑滋滋的,伸手過來捉他的手。
眼睛別動。遲苦按著他眼睛,陶淮南的睫毛在他手掌下面抖抖,遲苦又重復(fù)了一次,別動。
他語氣又有點不耐煩了,兇巴巴的。
陶淮南很聽話地把眼睛閉得緊緊的,也不笑了,小聲問:怎么啦
平時偶爾皮一皮,說話回回嘴,那都是跟親近的人撒嬌。陶淮南說到底還是膽子小,遲苦一真兇了他也怕,手搭在遲苦手上,老老實實地不敢動了。
遲苦并不答話,只是手一直按著陶淮南眼睛,直到他慢慢睡著了。
第12章
從這天開始,遲苦時常盯著陶淮南眼睛看。
陶淮南不知道別人盯著自己,畢竟視線這東西摸不到聽不著的,他經(jīng)常是在沒防備的時候就被遲苦在旁邊嚇一跳,吼他,讓他別動眼睛。
陶淮南被吼了難免委屈,小聲回嘴道:沒動
遲苦說:眼睛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
我沒轉(zhuǎn)呢陶淮南閉閉眼睛再睜開,無辜地問,現(xiàn)在轉(zhuǎn)了嗎?
轉(zhuǎn)了。遲苦皺著眉,表情兇語氣也兇,往前看,別左右動。
陶淮南快哭了都:我也看不著哇。
遲苦不知道得怎么說,他倆說不到一塊去。陶淮南被他吼了除了委屈還有點害怕,怕自己眼睛又更加壞了,慌慌的。
陶淮南眼睛大,黑眼仁幾乎全能露出來,眼珠一動很明顯就看得出來。遲苦這一整周在學(xué)校都經(jīng)常說他,說到后來陶淮南都有點怕他了。
睡覺的時候自己摸著爬上床,臉沖墻背對著外面,枕巾也不攥著了。
遲苦探頭過來看他,奶奶讓他躺好,要關(guān)燈了。他沒動,還是撅在那兒看陶淮南。
過會兒伸手過來,罩在陶淮南眼睛上。
陶淮南聽見他動作了,有了心理準(zhǔn)備倒是沒害怕。怕遲苦又說他,自己主動問:我又轉(zhuǎn)了嗎?
遲苦手上使了點勁,陶淮南被他按得眼珠有點疼了,握著他的手腕,小聲說:疼。
你不動就不疼。遲苦能感覺到他眼珠還在眼皮下面動,眉頭又皺起來。
怎么啦?奶奶過來問。
都圍著自己看會讓陶淮南沒有安全感,他晃頭甩遲苦的手,要用毯子蒙上自己。
遲苦從自己床上跳下來,過來陶淮南的床,用拇指和中指按著陶淮南眼珠的位置,和他說:就停在這兒。
他這么按著,陶淮南眼珠一動就疼。他開始哼哼唧唧地要哭,奶奶忙問:淮南眼睛怎么啦?
遲苦說:沒怎么。
奶奶也沒那么喜歡遲苦,天天冷言冷語的,大人都喜歡軟乎乎的小孩兒。但奶奶對遲苦也說不上討厭,畢竟他省心,不用怎么照顧,天天照顧著弟弟也怪懂事的。
陶淮南眼淚都快出來了,還在說疼。
遲苦手還是沒拿開:就知道哭,你不動不就得了嗎?
陶淮南什么時候被這么兇過啊,也不敢睜眼,眼淚順著閉著的眼睛滑下來。
疼是真的疼,被按著眼珠,每動一下都疼。這樣陶淮南倒真的不動了,眼珠就停在遲苦手下面,保持著不疼的狀態(tài)。
不動了也哭,挨說了委屈,要臉兒。
遲苦看他半天不動了,沒什么情緒地說了句:別哭了。
陶淮南抬手抹抹眼淚:我不跟你好了。
說不好這次是真不好了,可不是每次鬧著玩的那種。
陶淮南這次長記性了,一直沒理遲苦,害怕也不非得找他了,寧可走路摔跟頭也不找了。一直都是陶淮南熱乎乎地找人牽手跟人說話,遲苦性格就是冰涼涼的,現(xiàn)在陶淮南不上趕著了他倆時好時壞的關(guān)系必然要破裂。
遲苦就這么個性子,要不然也不會到了這邊好久都不開口說話。
連陶曉東都看出他倆不好了,這次周末接回來顯然跟以往都不一樣。陶淮南嘟嚕著小臉,臉貼在他肩膀上話都不說了。
怎么了你倆?陶曉東問。
陶淮南在他肩膀上把臉換了個方向,不吭聲。
遲苦也不說話,背著書包走在前面。陶曉東伸手扯扯他書包,遲苦仰頭看他,陶曉東又問他:你倆鬧別扭了?
遲苦搖搖頭。
陶淮南沒聽見聲,還是臉貼在哥哥身上,不高興的時候嘴巴嘟起來就那么一小點,像個表情不太快樂的娃娃。
陶曉東抖抖肩膀,逗他:生氣了?
陶淮南也不能說是生氣,他也沒那么介意遲苦說他,說就說,他就是討厭遲苦語氣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厭煩。盲人對聲音敏感,對別人聲音里的情緒也同樣敏感。
遲苦煩他,陶淮南一直都知道。次數(shù)多了也會有點傷心,刺到小小的自尊了。
通常陶曉東來接的時候陶淮南都很歡騰,這么蔫巴巴的模樣確實不多。
陶曉東另只手折回來在他頭上拍拍,說:好了,別鬧小脾氣了。
陶淮南趴在那兒嘟囔著說:他壓我眼睛。
不是故意的。陶曉東隨口回了句。
是故意的,陶淮南抿抿嘴,還是接了一句,因為我眼睛動。
陶曉東一聽這個,往后挺了下肩膀:我看看?
陶淮南直起身沖哥哥,眨了眨眼睛讓他看,還小聲問:現(xiàn)在動不動了?
大眼睛好好地朝著一個方向,陶曉東揉揉他后背:沒動,沒事兒。
陶淮南見著哥哥就有點委屈,低聲告狀:他用手指壓我眼珠,好疼。
遲苦回頭看了一眼,又轉(zhuǎn)了回去。
陶曉東笑了幾聲,胸腔一下下震著,說:告狀精。
晚上電視隨便放在一個少兒頻道,里面動畫片哇啦哇啦地播著,陶淮南靠在沙發(fā)上,一邊摸著十爺爺,一邊聽聲兒。
陶曉東洗完水果端過來,見遲苦又自己去陽臺了,喊了他一聲。
遲苦沒過來。
陶曉東拿了個蘋果放在陶淮南手里,讓他自己啃著吃。陶曉東剛要轉(zhuǎn)身走,看見陶淮南的臉,又停下轉(zhuǎn)了回來。
仰頭。
陶淮南笑著仰起來:干什么呀?
陶曉東托著他的頭,輕輕把拇指按在他眼睛上,陶淮南被遲苦按習(xí)慣了,手一搭上來就不動了。
陶曉東問他:眼睛難受?
不難受。陶淮南低低地回。
哥哥手上還帶著剛才洗水果的水,潮乎乎的。陶淮南被他按著不疼,甚至還有點舒服。
動的時候自己知道嗎?
陶淮南想了想說:不太知道,手按著知道在動,平時不知道。
陶曉東松開了他,陶淮南眼珠又轉(zhuǎn)了下,陶曉東問他:剛才動的知道嗎?
陶淮南說:這次知道。
平時的你也知道,你只是沒注意。陶曉東又按上他眼睛,和他說,不要亂動,很丑。
哥哥很少跟他說重話,陶淮南愣了下,陶曉東又說:眼睛亂動像個小傻子。
這話說得不溫柔,陶淮南下意識點了頭。哥哥嚴(yán)肅起來陶淮南也是害怕的,誰嚴(yán)肅起來他都害怕。
陶曉東說的這兩句話,陶淮南很多天一想起來心里都咯噔咯噔的。
他時不時會抬起手,用手指隔著眼皮摸眼珠,想看看自己動了沒有。他害怕自己丑,也怕像小傻子。
遲苦也不管他了,不知道是他真的沒動還是遲苦不想管他了。
眼睛看不見會讓很多小事都變得麻煩,就這么一個眼睛別亂動的小事兒對陶淮南來說都很難。
眼睛的事兒還沒過,最近又添了個總摸眼睛的習(xí)慣。
老師上課的時候說了陶淮南幾次。
陶淮南臉皮薄,每次挨說了要好半天都緩不過勁兒。
所有這些老師里面,英語老師是最厲害的,脾氣也最大。這學(xué)期新?lián)Q的英語老師,還沒記住陶淮南的名字。陶淮南再次摸上眼睛的時候,英語老師丟了個粉筆頭過去,說了句:怎么那么沒記性。
陶淮南的臉?biāo)⒌囊幌戮蜖C了起來。
粉筆頭從陶淮南肩膀上彈到遲苦桌上,又彈到地上。
遲苦一腳踢開了。
陶淮南一直臉熱到下課也沒好。
這下眼睛也不敢摸了,想知道眼珠轉(zhuǎn)沒轉(zhuǎn)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瞎子的眼球沒那么敏感,沒法靠視線感知,有時候真不是他要動,他是真不知道。
陶淮南僵著肩膀坐在座位上,乖孩子被批評了總是失落。
他最近挨的批評太多了。
放學(xué)的時候遲苦站他旁邊等,陶淮南站起來碰到他,伸手摸摸。遲苦拉著他手腕,陶淮南想叫遲苦,還是閉了嘴。
過會兒沒忍住,還是叫了聲遲苦。
下午那顆粉筆頭被遲苦踢到過道上,走到那兒的時候遲苦又踢了一腳。
我可咋辦陶淮南很失落地問。
遲苦說:不咋辦。
陶淮南朝著他的方向,小心地問:我現(xiàn)在動了嗎?
遲苦看看他:沒有。
陶淮南低低地哦了聲。
周五放學(xué)前,陶淮南回頭趴在遲苦桌子上,跟遲苦說:你別告訴哥老師說我了吧
遲苦說嗯。
陶淮南說:我怕哥生氣。
生誰氣?
我。陶淮南低著頭,說話是下巴支著腦袋一動一動的,我沒用,什么都不會。你生我氣,我怕哥也生氣。
遲苦看著他,張了張嘴,愣了下說:我沒生氣。
你生氣了。陶淮南說,我知道。
遲苦不等說話,陶淮南又說:我還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呢。
第13章
遲苦面對著陶淮南的一句你一直不喜歡我,過了幾秒突然皺眉說了一句:你別凈事兒。
陶淮南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預(yù)計個差不多了,無波無瀾地又說了個哦。
哦完見遲苦沒理他,又加了個好。
陶淮南一身敏感的小心思他哥偶爾能懂,遲苦跟他可徹底不在一條線上。他能長到這么大是純粹的野蠻生長,陶淮南那些彎彎繞繞在遲苦看來簡直就是一團麻煩。
農(nóng)村孩子沒這樣的,遲苦是個例外,除了跑和挨打沒別的事兒,可別人家正常的農(nóng)村孩子也沒閑功夫在那兒喜歡不喜歡,上房揭瓦下河溜冰時間都不夠用呢。陶淮南一身小敏感和自尊心都是因為眼瞎在家憋出來的,世界太封閉了。
遲苦有時候也是真的煩他。
比如陶淮南告狀的時候,遲苦就是真煩。
再比如像現(xiàn)在這樣說些肉麻的話,讓人不知道咋回他,這樣的時候遲苦也是真覺得煩。
可煩歸煩的,再煩那是自己的事兒。放學(xué)一起下樓的時候,陶淮南被三年級的小朋友推了下,胳膊磕在樓梯扶手上磕得啊了一聲,遲苦還是一伸手就把那小孩兒推了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