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因為他喊起來嘶啞時帶點小劈叉的聲音,聽起來像有些時候的遲騁。
演演演!成天一給我發(fā)消息就演!盲人協(xié)會那幫就能窮折騰,拉二胡那大哥還說要加入咱們,我真特么窒息了操的,當初說好給錢,這他媽還得年結(jié)!我沒聽說演出還得年結(jié),等他給我結(jié)我墳頭草都能夠著樹了!
哈哈哈哎呀別生氣啦。
算啦。
算了算了。
你控制一下情緒,別放任自己的暴躁。
江極:滾滾滾都給老子滾!
陶淮南笑了好一會兒,在食堂慢慢吃完飯,拿好東西去齊醫(yī)生那兒了。學校的公交不直達那邊,需要倒一趟車。哥不讓他坐公交,也不讓他坐地鐵,不管去哪兒哥只讓他打車。
哥說可用不著他省那點路費,快別浪費時間了。
陶淮南反駁說:這不是提倡綠色出行么?
咱不綠,誰愛綠誰綠,哥幫你綠。陶曉東說,你打車也是綠色出行了,那車你不坐它也是空跑,再說都綠色了不打車,司機師傅全下崗了,人還得養(yǎng)家呢。
陶淮南說不過他的歪理,只能找湯哥。
湯哥襯衫挽到袖子口,正給魚缸換水。陶淮南靠墻站著聽他換水,湯索言跟他說:你哥說他幫你綠色出行,明天監(jiān)督他上班別開車。
那不行,我得送你,陶曉東說,咱倆開一個車那不也是綠色了?
陶淮南手背在身后,笑著聽他們聊天。
齊醫(yī)生說陶淮南變了不少,陶淮南說:真的嗎?那很好。
要說變化確實有的,像是如果在從前,陶淮南不可能還加入什么樂隊,甚至還出去演出。站在前面所有人看著他們,心里想的都是:這些盲人彈得真好,活得真努力,看不見了還這么樂觀。
連給他們的掌聲里都是帶著真誠的鼓勵。
從前陶淮南會覺得這樣很不自在,也沒那么想要這些同情和鼓勵。現(xiàn)在無所謂了,反正他們確實樂觀又努力。讓別人看到也沒什么,不丟人。
然而樂觀的小孩這一年里卻出了點小意外,過小路口的時候被車給碰了。車迅速從他身前飛過,刮上了他的盲杖,陶淮南被那力道帶得跟著摔了出去,在地上滑了好幾米。
肩膀、胳膊和腿都擦傷了,不過好在沒大傷。
那車撞完人跑了,陶淮南自己站起來,也不知道盲杖哪去了,瘸著腿摸到路邊,坐在地上給哥哥打電話。
直到周圍有人注意到了他,幫他把遠處的盲杖撿了回來。
那次陶曉東氣瘋了,路口監(jiān)控、周圍店家監(jiān)控,凡是能調(diào)的他都給調(diào)出來了,到底還是把那車給找著了。
后來怎么處理的陶淮南不知道,哥也沒跟他說。
這事給陶曉東弄出心理陰影了,不敢再讓陶淮南一個人出門。陶淮南反而一點沒害怕,擺擺那只壞了的胳膊:哎呀你凈能大驚小怪,我走了。
陶曉東撈住他:你等會兒,我送你。
我可不用你送,陶淮南背著書包,拿好了盲杖,拜拜。
陶淮南早已經(jīng)適應了一個人走路,盡管路上的盲道上總有障礙,也經(jīng)常是不通的,可陶淮南總能一個人摸索著朝向正確的方向,實在辨別不清了還可以問路人。
跟從前比起來現(xiàn)在固然是不體面的,不像從前那樣看不出是個盲人,可漸漸學會了怎么像一個盲人那樣活著。
那一年的十月份,陶淮南生日的時候,夏遠哥給陶淮南弄了條拉布拉多。
是一條有證的導盲犬,很乖。前主人要有寶寶了,把它遺棄了,轉(zhuǎn)手送了人。
它第一次見到陶淮南就貼在他腿邊,咬著自己的牽引繩往陶淮南手里送。陶淮南驚喜地蹲下來摸它,拉布拉多用鼻子頂他的手心,微張著嘴呼哧呼哧地看著他。
陶淮南和它玩了好一會兒,可最后還是沒有留下。
留著吧,平時走路也能帶著你。夏遠哥捋著拉布拉多的腦袋,跟陶淮南說,這樣方便,省得有時候你摸不清方向。
陶淮南還是搖頭:我不用,夏遠哥。
導盲犬貼著他的腿蹭他,陶淮南再次蹲下來摸它,和它說:辛苦了,小天使,你會有個好主人。
陶淮南到最后也沒有留下它。
那年冬天陶曉東經(jīng)常在外面出差,天天忙忙叨叨的過得很有奔頭。
十二月初遲騁生日,陶曉東一早訂機票飛了趟北京。陶淮南并不知道,他在齊醫(yī)生醫(yī)院里幫另外一位盲人咨詢師做著記錄,完成之后給哥打了個電話。
陶曉東接起來的時候他那邊亂哄哄的,陶淮南問:在干嗎?曉東。
陶曉東說:沒事兒,怎么了你說。
別忘了打電話,陶淮南提醒他,苦哥生日。
陶曉東在電話那邊笑著說:我都到北京了。
陶淮南聽見他跟旁邊人說:還提醒我今天你生日呢,慫樣兒吧。
陶淮南的呼吸立時加快,舔了舔嘴唇。
陶曉東問他:還帶別的話不?
陶淮南搓了搓手機,說:就帶個生日快樂吧,健康平安。
聽見了,陶曉東沒心沒肺地在電話那頭說,我開免提了。
曉東滿肚子都是心眼兒,他分明就是故意的。陶淮南掛了電話之后揣起手機,在原地發(fā)了半天呆。
遲騁一次都沒回來過。
陶淮南從很多地方都能聽到他的事兒,從哥這兒能,從以前的同學那邊也能。
這年冬天,外出上學的學生們都回家等著過年了。
他們已經(jīng)大四了,有的已經(jīng)開始實習了。高一時的小群還在,他們還是時常說話。陶淮南還在群里,只是從高中畢業(yè)開始從來沒再出過聲,群里就像沒這個人了。
有季楠張羅著,那放假了肯定要聚。
他開著車親自去接的陶淮南,陶淮南當時正跟潘小卓一塊兒復習呢,倆小孩兒天天泡咖啡館學習準備考研。季楠一車拉走了倆,耽誤倆好學生復習了。
這次人來得很全,小群里只有幾個沒回來的沒到。
季楠在南方上的學,明年估計要出國了。石凱也在北京上的學,他跟遲騁偶爾能見上面。
時間倏忽三年半,這群當年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也都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大人,開始要慢慢地邁進社會了。
潘小卓坐在陶淮南旁邊,一直在吃東西。
當初小伙子們跟餓虎撲食一樣搶東西吃,現(xiàn)在菜擺了滿桌,卻只有潘小卓在吃。他往陶淮南手邊放了碗湯,倆人小聲嘀咕著點評,說不好喝。
小眼鏡兒,當初欠我四千,什么時候給。季楠突然出聲,把正喝湯的潘小卓直接給嗆咳嗽了。
潘小卓咳得臉漲得通紅,陶淮南拍著他的背,聽見潘小卓問:你不是不要了嗎?
我又想要了,拿來吧。季楠笑著說。
不著調(diào)的富二代,總是沒個正經(jīng)樣兒。潘小卓現(xiàn)在當然知道季楠是說著玩兒的,看了眼石凱,蔫不聲兒地說:那也不都是你的。
凱哥的也給我就行。季楠還在說。
我可不要,我跟你丟透人了。石凱嫌棄地說。
潘小卓也說:我不給,沒有錢。
陶淮南說:你吃你的,別理他。
喲,小淮南現(xiàn)在都這么橫了嗎?季楠跟陶淮南隔了個人,他探身過去往陶淮南腦袋上彈了一下,現(xiàn)在沒人收拾了是吧?
陶淮南笑笑,說:啊。
小群里一共就缺那么幾個人,都很明顯。
大男生們喝了酒,免不得會提起那幾位。季楠問陶淮南:你小哥怎么的?今年還不回來?
問題直接砸在頭上,陶淮南有點接不住,提前沒心理準備。
石凱嗯了聲:遲哥上班了。
靠,他是真不回啊,這些年我再就沒見著。季楠跟個二傻子似的,話題一勁兒往遲騁身上溜。
陶淮南一句都接不住。
后來季楠又問:你倆是不是鬧啥矛盾了?
陶淮南只笑,什么都不答。石凱本來去洗手間了,回來聽見季楠問這個,往他凳子上踢了一腳說:你要想他你給他打電話,人不在這兒你老念叨什么。
那天陶淮南喝了不少酒,這一桌人都喝多了。
當年第一次集體喝酒,還是在山上的賓館里面,那會兒除了個別幾個壯漢,剩下都是清瘦的少年模樣。現(xiàn)在都不清瘦了,也一看就不是少年了。
陶淮南喝完酒話少,他靠在椅背上聽別人聊天。
話題不知道什么時候兜兜繞繞,又繞到了遲騁頭上。
陶淮南恍惚間聽見不遠處季楠說:我看遲哥就是只顧著對象兒了,家也不回了,兄弟們也不想著見見。
石凱讓他別瞎說話。
季楠說:本來就是么。
陶淮南覺得很熱,房間里空調(diào)和暖氣都開得太足了,頭腦發(fā)脹。他沉默著脫了第二層襯衫,只留了里面的T恤。
季楠看見他,哎了聲說:這不是遲哥衣服么,我記得這件,我倆有一樣的。
陶淮南覺得這一晚上,怎么好像一直在聽這兩個字。他倒真的不知道穿的都是什么,他看不見,早上從柜子里隨便摸著穿。
陶淮南眼睛都喝紅了,這會兒晃了晃頭,笑著輕聲道:遲哥遲哥,你也太能念叨遲哥了孩子心都讓你念碎啦。
第82章
那是陶淮南高中畢業(yè)以來第一次喝酒,
曾經(jīng)還以為自己是個小酒鬼,當自己挺有量呢,如今發(fā)現(xiàn)也不過就那樣。
那天在場的男生們幾乎都喝醉了,
僅剩少數(shù)幾個還算清醒的。
連潘小卓竟然都喝醉了,
壓根也沒人勸他酒,
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滋溜滋溜地也喝了好幾杯。他跟陶淮南臉對著臉趴在桌邊,陶淮南側(cè)臉枕著自己的胳膊,眼神有點泛空。
潘小卓眼神飄飄悠悠,臉蛋通紅。眼鏡被卡歪了,
索性摘了下來。
陶淮南嘴巴微張著撅起來,像個小雞仔。他手指夾了個細細的螃蟹爪,
輕輕在桌上磕著,
咕噥著叫了聲小卓。
潘小卓喝了酒又摘了眼鏡,什么都看不清,模糊著應:啊?
陶淮南說:我想我小哥了。
潘小卓說:我知道。
他有對象啦,
陶淮南在胳膊上蹭了蹭臉,嘴巴依然像只小雞,那他是不是就能快樂點兒了。
不會吧,潘小卓迷迷瞪瞪地說,你小哥脾氣不好,
女生不喜歡。
你胡說陶淮南手里的螃蟹爪尖又在桌上敲了一下,反駁道,
他沒脾氣不好。
潘小卓哦了聲,陶淮南又說:而且我小哥很帥。
潘小卓撇了撇嘴:就像你見過似的。
陶淮南也撇了撇嘴,
轉(zhuǎn)了個方向,
不高興和他說話了。轉(zhuǎn)過去那邊沒人跟他說話,旁邊人出去打電話了,
季楠不知道又跟誰閑扯去了。陶淮南覺得寂寞,就又轉(zhuǎn)了回來。
你后悔嗎?潘小卓碰碰他胳膊,我猜你后悔了。
陶淮南沉默了好久,跟睡著了一樣,潘小卓已經(jīng)閉著眼睛打盹兒了,陶淮南才說:帶著結(jié)果回頭想后不后悔,這也沒有意義呢。
那就別想了,潘小卓打了個嗝,對陶淮南說,確實也沒什么意義了。
陶淮南嗯了聲,話題再次結(jié)束了。
潘小卓從來沒談過戀愛,可喝了酒男生們聊感情,他竟然也跟著唉聲嘆氣,看起來傷感得狠。
陶淮南問他:你有什么好嘆氣的,你都沒談過。
潘小卓神秘地湊近了點,兩個人差點貼上,潘小卓說:誰還不能有點小秘密了。
什么秘密?你喜歡誰了?陶淮南坐起來,驚訝地問他。
潘小卓說噓:明天告訴你。
石凱把他倆各自送回家,陶淮南下了車,拿著自己的盲杖在地上點來點去,點在地磚上有梆梆的響聲。石凱下車送他,讓司機和潘小卓在車上等。
陶淮南擺擺手說:我自己能回,你走吧凱哥。
你快趕緊的吧,摔著你。石凱捏著他的胳膊肘,拎著他往家里送。
===第58章===
哥又出差了,湯哥還在加班。陶淮南自己領(lǐng)著路,又用手指去解鎖。手上有汗,怎么也解不開。
密碼?石凱問。
陶淮南說:
門開了,石凱把陶淮南送進屋里,問:自己在家行不行��?
行,謝謝凱哥。陶淮南把盲杖拄在門邊,走過去坐在沙發(fā)上,坐得又端正又老實。
石凱看他那一本正經(jīng)的坐姿有點忍不住笑,蹲在旁邊問:小淮南,想不想你小哥?
喝多了酒什么謊言都藏不住,腦子一根筋,他利落地點了頭,誠懇道:我每一天都想他。
石凱笑了聲說:想也沒用,是吧?
沒用。陶淮南又點了點頭,問他,我小哥有快樂些嗎?
那我不知道,石凱摸摸他的頭,凱哥看不出來。
石凱后來走了,陶淮南洗了臉刷了牙,沒洗澡,怕自己站不穩(wěn)摔了。一個人換了睡衣躺進房間,把臉埋在枕頭里。
手機上有一段錄音,這幾年里陶淮南聽了有幾百次。
每次睡不著的時候都會翻出來,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聽。那段錄音讓陶淮南每一次聽都心碎,可又自虐一樣地停不下來。
他把手機夾在耳朵和枕頭中間,那段錄音反反復復放了半宿。
這次喝醉讓陶淮南知道自己原來也沒那么能喝,喝多了也難受。
再之后很長時間他都沒再喝過酒,江極他們也偶爾喝點,陶淮南都以自己不會喝酒為由推托了。
江極喝完酒愛嘶吼著唱歌,陶淮南喜歡聽他這么唱歌,所以每次他都很積極地幫著勸酒。有一次終于一伙平時只知道算啦的老好人把江極給惹急了,一人一杯酒誰也沒躲過去。陶淮南本來連連搖頭說不會喝,江極站在他旁邊吼他:喝了!
陶淮南不知道怎么,也不搖頭了,默默地把杯子拿起來,仰頭把一杯全咽了下去。
這一年冬天雪少,也沒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