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西北方向的不遠處,一個人扛起了火箭筒。隨后火箭彈的光焰呼嘯而過,四周篙草倒伏,那光芒幾乎是僅以毫厘之差掠過了少女的肩膀,激起了飛揚的發(fā)絲,又一聲巨大爆炸在這片寬闊草地間升起時,雙方都扣動了扳機。
整個夜晚,仿佛就在這一瞬間沸騰起來。
光芒映照出所有人或緊張或扭曲的臉,有人緊抿雙唇,有人大叫謾罵,鋼鐵鑄成的殺人利器在人們的手中不斷重復著劇烈的運動與撞擊,后座力引起了巨大的震動與顫抖,力在手臂上以波紋的形式不斷向上傳導,往身體的四面八方擴散,火藥味,滾燙的空彈殼飛起在夜風中,飛過眼前,與人的身體發(fā)生小小的碰撞,擊錘與引信的不斷撞擊,震動了空氣,波紋般地朝四面八方擴散開去,音波混雜在一起,子彈旋轉著,按照預定的程式不斷沖出槍膛,一往無前地噴射出去。無數的草莖被割斷,草莖上的水滴在與它相觸的瞬間碎裂飛濺,隨后蒸發(fā)成霧氣。有人的頭蓋骨被掀飛了,然而他手中的姿勢仍舊不變,仿佛慣性一般,子彈一發(fā)又一發(fā)地從槍膛射出。
薰緊扣著扳機,身體微微轉身間,雙手用力將不斷怒吼的槍口從兩邊拉回來。子彈在空氣中割出一片扇形的光路,最終,兩把槍的槍口都對準了立明道旭的這邊。致命的子彈不斷噴射。
一秒鐘后,也有鮮血從她的身上噴薄而出,她整個人被打飛了出去,滾落在草叢里。
槍聲不停,爆炸的火光收了回去,燃燒著濕潤的草地,升騰起煙霧。屬于裴羅嘉一方再次倒下兩具尸體,其余人合圍過去,草地上有血跡,有草叢被壓倒的痕跡。少女的身影,卻再次消失了。
“真兇悍啊……現(xiàn)在不是我們要殺她,而是她還想干掉我們所有人�!绷⒚鞯佬窨戳丝幢蛔訌梽澾^,如今正在流血的右手手臂,眉頭緊蹙。
“她的老師……”
“是那個叫顧家明的家伙吧……”
這個名字一出,所有人都在同時沉默下來。過得片刻,有人朝后方看了一眼,隨后換上新的彈夾,上膛發(fā)出“咔嚓”的聲音。
“不可饒��!”
咬牙切齒地說著,他們朝薰再次逃離的方向追過去。遠遠地,那是一個廢棄的建筑工地,剩余的十多人朝周圍分散開來。
以兩人或者三人為一組,在追逐月池薰的過程中,也有著要圍堵她去路的想法。不久之后,當工地一側的打斗聲出現(xiàn),其余的人們也都按照彼此的默契,朝不同的方向合圍過來。
工地中沒有燈光,槍聲偶爾響起來,雜亂的腳手架中,兩道身影打斗在一起,一側的墻角下,也有一名裴羅嘉的殺手已經倒在了血泊中。跟隨著家明三年的學習,再加上這在無比孤單與苦悶中掙扎而過的四年,少女的實力已然上升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步,當她以豁出一切的姿態(tài)要對這些人展開絕殺,幾秒鐘后,那被逼得左支右拙的殺手便被一次重手擊中了胸口,失去平衡后被地面了交錯的鐵管刺穿了身體。
與此同時,子彈也呼嘯而來,數十米外沖來的人不斷開槍,子彈擊中前前后后的腳手架,光芒不斷閃爍,薰從地上拔起一根鐵管,也陡然消失在那閃爍的光里。幾秒鐘后,她又從黑暗中乍然沖了出來。
池櫻千幻!
鐵管呼嘯而下!當先那人倉促間朝旁邊一閃,鐵管轟然闖將地面上堆疊的磚板砸得飛碎。后方那人直接將槍口對準了一棍子砸在地面的薰,扣動了扳機。
薰的身體一側,不退反進,鮮血從肩膀上飛濺而出時,她咬緊牙關,持著那鐵管的一頭陡然扎進了對方的胸口,“呀——”的一聲將那人推得踏踏踏踏退后了七八步,這幾乎是以命換命的冒險。下一刻,她定住身形,嘩啦一聲將還帶著碎肉與鮮血的鐵管拔了出來,朝后方的那人扔了出去。
子彈響起來,光芒掠過她的身側。她回頭還了一槍,沖進深邃的黑暗。
三個人從旁邊沖了過來,槍聲不斷響起,少女在雜亂放置的建筑材料與腳手架間飛快地沖刺與躲避,偶爾便予以還擊。有三個人被她打中受了傷,她也再度被流彈擊中一次。有人扔了手雷,上層的鐵架與泥磚局部地垮塌下來,第三次扔手雷時,引起了大范圍的垮塌,薰躲避不及,不知道被多少東西砸中了身體,但下一刻終于還是沖了出來,一名殺手正好擋在她的前方,舉起槍還未來得及扣動扳機便已經被渾身是血的少女沖進了懷里,將他推開時,他的胸腹已然被匕首刺穿,鮮血如泉水般地涌出來。
不斷的追逐、逃殺,當眾人終于合圍過來,聚在工地中央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已然失去了目標的蹤影。
變得安靜的夜色,靠近工地邊緣的地方,滿身鮮血的少女從地下拿起了一個遙控器,按下了開關。
劇烈的爆炸,陡然席卷了整個夜空。
這里本身就是她所選擇的第二個陷阱的所在。誘餌要做得逼真,自己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已經值得了。雖然跟老師比起來還有很大的差距,但對于現(xiàn)在的自己來說,也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了吧。記憶中,偶爾自己做得不錯的時候,他也會拍拍自己頭,對自己說一句:“勉強還算過得去了�!睙o論如何,好懷念啊。
就剩下最后收尾的幾件事了。然后……她回過了頭,一道身影站在后方不遠處,火光映照出了那人的輪廓。
那是一名受了重傷的裴羅嘉殺手,身高大概一米九左右,先前受了重傷,并沒有跟隨著眾人再去追逐薰。此時,他陡然怒吼一聲,沖了過來。
薰愣了一愣,那張染血的側臉上有著微微的失神。隨后,她單薄身軀就整個飛了起來。
轟然巨響,那人將薰撞在了后方的一堵墻壁上。那墻壁倒塌了,薰的半個身軀被掩埋在磚礫之中,本已重傷的殺手踉蹌退后兩步,低頭看看扎在了胸口上的刀子,再看看前方那單薄的女子。
“啊……”他朝前走出一步,隨后,身體轟然倒地,鮮血在土地上蔓延開來。
火焰在后方爆炸的工地廢墟中不斷燃燒,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幾分鐘后,薰緩緩睜開了眼睛,隨后從那磚礫間艱難地掙扎出來。她的身上沾滿灰塵,全身都是鮮血與灰土的混合。那鮮血有她的,有敵人的,衣服破了一些,傷口遍布全身,左手已經斷了,嘴一張,便能吐出血來。
踉踉蹌蹌地走出幾步,她微微恢復了意識,回頭看一眼那燃燒的工地。遠遠地,似乎也有警車朝這邊來了。
還有要做的事情……
她這樣想著,朝著另一邊艱難地走過去,不一會兒,消失在黑暗里……
第四百七十五節(jié)
櫻花(下)
同樣的深夜,月池家老宅。
火藥味、忙碌的人群、戰(zhàn)斗后的氣息。
明顯可以看出來一場大戰(zhàn)后的殘破場景,有的地方甚至還在燃燒著,到現(xiàn)在都未被撲滅,很多地方有血,但尸體已經不見了,所有人都在清理著戰(zhàn)斗后的善后工作。老宅的道路間,幾輛名貴的車輛緩緩駛了進來,作為家主的月池政空等人,此時正在路邊等著。
這次的戰(zhàn)斗相當激烈,他也差點被做亡命刺殺的殺手給盯上,手上受了些傷,但此時粗粗地扎好了繃帶,終究是沒什么大礙。雖然戰(zhàn)斗對老宅的破壞很厲害,但月池家在今天的損失其實算不上非常大,所有人臉上都有幾分喜色。
車隊緩緩停下,隨后打開車門出來的老者,竟赫然是據說在昨天的刺殺中便已經死去的清川平次議員。而周圍作為護衛(wèi)者的,但是以文太郎為首的一些月池家人。此時那清川平次的臉色看來也頗有喜氣,與月池政空打過了招呼,一面朝里走,看著周圍的景象,便問起了今晚戰(zhàn)斗時的激烈。
“年輕的時候,這樣的場面可也是司空見慣了,現(xiàn)在不行……年紀大了,一些小事情,明明已經避開了,還是緊張得不得了呵。”
雙方是互惠互利的關系。盡管清川平次在政界地位甚高,這時與月池政空,卻也是平起平坐的態(tài)度。聽著月池政空大概說了下今晚的成果,他也說起了另一件關鍵的事情。
“說起來,能有現(xiàn)在這樣的成績,真是多虧了令嬡的提醒和布局。老頭子的這條命,也是她救下來的呢。裴羅嘉和三口、井上那些人來往的證據,也多虧了她的收集,有了這些證據,幾天之內,我就能把他們直接打下去。說到底,這次真是大獲全勝了,不知道薰小姐現(xiàn)在在哪里,你可要幫老頭子引薦一下,我想要親自表達對她的感謝……”
他這樣說起來時,月池政空的表情便有些尷尬,回頭望了一眼文太郎、自己的兒子月池哲也等人,他緩緩搖了搖頭:“抱歉,這么久以來,薰一直是一個人行動。她從幾天前就已經去了東京布局,目前在哪里,我這個做父親的都不太清楚。不過一旦到她回家的時候,我一定會讓她親自去拜會清川議員。”
清川平次笑著搖了搖頭:“應該通知我。這是救命之恩,是大事,而且要不是有她,我也好,你的整個家族也好,現(xiàn)在都已經沒有了。怎么還好讓薰小姐過去,通知一聲,我會過來的�!�
月池政空表情尷尬地與這清川平次談論著女兒。說起來,他從小到大并沒有過多地關心過這個女兒。四年前顧家明來日本干掉了御守滄,他也大概認識到了這個女兒會很厲害,然而當中國那邊傳來顧家明死去的消息,女兒就已經完全封閉了跟所有人交流的心門。他當時雖然有心修補關系,卻已經沒有機會了。因此說到底,他這十幾年來,也未有對女兒付出過太多的關心。
這幾年的時間看下來,自己曾經寄予厚望的私生子月池哲也卻并沒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不過薰既然已經完全不理會所有人,他也無法可想,誰知道這次的事情來得迅雷不及掩耳,已經沉寂四年的薰,才陡然爆發(fā)出了她的力量。若不是有她在旁邊作出了提醒,目前就真如清川平次所說,整個家族,怕是都已經完了。
到得此時,他才開始回想與審視這十幾年來薰的變化。對這個女兒,自己怕是真的做錯了很多事,而且……恐怕不再有彌補的可能了……
這樣子想著事情,一行人且說且走。過得不久,不遠處陡然有人跑了過來:“薰小姐她、薰小姐她……”他這話一出,眾人立刻緊張起來,文太郎幾乎是與月池政空同時出了聲:“薰怎么了?”
還沒等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家伙再說,一輛小車跌跌撞撞地從遠處往這邊開了過來。
月池政空身邊的護衛(wèi)下意識地都圍了過來。那小車開到近處,陡然間剎車、轉彎,轟地撞爛了路邊房屋的籬笆。視力好的幾人這才看清楚,車內的,隱約便是薰的身影。
“是薰啊……”旁邊有人這樣說。那清川平次聽到,也來了興趣:“啊,這就是薰小姐嗎?”過得片刻,車門緩緩打開了,有人從里面踉踉蹌蹌地走出來。
渾身是血的少女,此時終于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眼前,當清川平次看著眼前的一幕感到震驚,文太郎等人連忙要沖上去的時候,薰搖搖晃晃地舉起了右手,將槍口朝這邊對準了過來,那目標,卻是此時正沉默地站在月池哲也身邊的西田直哉。
這位從外面加入月池家,最終因為出色的成績脫穎而出的殺手也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危機,幾乎是在注意到薰眼神的一瞬間。他陡然間拔槍,試圖對準那邊的清川平次,與此同時,另外好幾個槍口刷刷刷地舉起來,從不同的方向對準了他。
砰的一聲,薰直接扣動了扳機。這一槍正中對方眉心,鮮血濺出、尸體倒下,除了清川平次有些疑惑,眾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月池政空說道:“快點叫醫(yī)生過來……你們還不扶薰到旁邊……”
他的命令沒有下完,事實上文太郎等人就已經到了她身邊,準備將此時傷勢不知道多重的少女扶住。然而伸出的手還沒能接觸到她,她的槍口便陡然晃了過來:“走開!”
眾人僵在了那兒,薰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望了望月池政空受傷后的手臂,開始緩緩地走過去。一名原本就是月池家的醫(yī)生提著醫(yī)藥箱也趕了過來,眼見薰的傷勢,正要過來扶她,被她陡然用槍口對準了額頭,隨后也是連忙退開了,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薰,你這是……”月池政空想要說話,此時也不知該勸些什么,然而女兒已經搖搖晃晃地走到了身邊,輕輕拉起了他的手臂。
那手臂受傷不重,此時用繃帶綁好,也就沒有了大礙。薰拉著他的手只是看著,神情似乎有些恍惚,隨后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那白色的繃帶,看起來只是父女互相關愛的情景,然而誰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過了一會兒,薰走到旁邊醫(yī)生那兒,打開藥箱,拿出了一截繃帶又走回去,她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將那繃帶給父親的手臂上又打了一遍,隨后,扎出一個小小的蝴蝶結。
難以言喻的沉默。
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這一幕,看著那渾身是傷隨時都要倒下卻拒絕治療的少女,文太郎忽然有些想哭。他忽然記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都還很小的時候,如果訓練受了傷,當時還活著的家主夫人,薰的親生母親會細心地給他們上藥,她所打上的繃帶,隨后都會做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很多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曾經在不經意間,失去了多么寶貴的東西……
少女看著那蝴蝶結,隨后又伸手輕輕在手臂上拍了兩下,然后她走過父親身邊,緩慢而沉默地,去往那個屬于她的小院落……
不多時,后方傳來月池政空的怒吼聲:“跟上去啊,還用說!”
一如記憶中那邊安詳的院子,安詳的房間。
薰坐在地上,輕輕地解開身上的衣服。
外面透進來燈光,隱約的人聲,但她不管這些了。方才朝外面開槍,打傷幾個人之后,他們大概也不敢再進來。說什么她也不想聽了,無所謂了,這已經不再是屬于她的世界,不再是她想要生存的世界……
身體很痛,更帶著一股濃濃的疲倦感,有的傷口還在流血,她脫掉了衣物,單手弄干了水盆里的毛巾,開始擦拭身體上的血跡與灰塵,水與傷口觸碰時便會痛,但心里卻是一片安詳。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好累啊,但之后就只有輕松了吧,她這樣想著,鼻間輕輕哼唱起來的,是兒時聽母親哼唱過的搖籃曲。
無論如何,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了。自己在父親的眼里,已經成為很棒的人了吧。老師留下的試題也已經做完了,母親,小薰很累了,雖然又累又痛,但是已經……可以了吧?
她擦拭著身子,想著曾經的事情,想小的時候,想母親,想曾經追趕同齡人累得遍體鱗傷時躲在被子里的哭泣,想后來被大伯抓去中國的事情,想那個初次見面的小男孩,想后來的幸福的三年,想著家明說“我也喜歡你的”,想起他后來那如同夕陽般燦爛的、與這個世界的告別,此后的四年間,她只能一個人躲在黑暗里,孤獨回憶的這一切。
如今,已經不需要再忍耐下去了……
擦拭了身體,梳理了頭發(fā),有的地方還有血,但也無所謂了,這一切做完,她在鏡子前穿起母親留下的,曾經最喜歡的大紅色和服。記得四年前的時候,家明來也看見了這件衣服,看了很久,大概也是喜歡的吧。
在床上坐下來,她拿起枕邊的打了補丁的熊貓玩偶輕輕抱起來。這是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個玩偶,那次跟家明去游樂場拿到的。本身質量不算好,六七年的時間過來,老舊了、破了,她就細心地補起來,塞在里面的每一團棉絮都舍不得丟掉。她抱了一會兒,精神恍惚起來,籍著最后的清醒,她抽出了枕頭下的刀……
“老師……”
恍惚間,家明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握住了她持刀的手,隨后小聲地夸獎她:“做得很好了。”
第四百七十六節(jié)
廉價勞工
東京又下起雨了。
夏天里很少會有這樣安靜的雨,雨水從老宅子的屋檐上流下來時,叮叮咚咚地響,水滴大約是在走廊外落成了簾子。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天光透進窗戶來。
房間里有血腥的氣息,更多的是濃濃的藥味,身體上疲倦感依舊,左手敷上石膏固定住了,打著點滴,有的地方傳來酸麻的感覺,大約是麻醉藥的效果還未散去,有的地方仍舊疼痛,她靜靜地看著天花板。
還是……活著嗎……
精神還未完全從恍惚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隱隱約約地,門外傳來人聲,她閉上眼睛,疲倦感猶如空氣中的塵埃一般無所不在地降下來,若有似無,卻又沉重無比。
隨后,“嘩”的一聲響,有人拉開門,白色的光浸透了那人背后的院子,空氣被聲音震動:“麻煩你了�!比照Z的發(fā)音,仿佛被什么銳利的東西陡然挑動了心弦,心臟一縮,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揪住,她幾乎感到整個身體的皮膚都在瞬間緊繃起來,痛楚成為微不足道的思緒,四年來無數的畫面,就在灰暗的視野中劃了過去。
一只手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來,她聽見那個聲音在說:“醒來了?”
像是一名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陌生人的小姑娘,好半晌,她才在微微的顫抖中怯生生地縮了縮頭:
“……嗯。”
人生無常。
作為小時候一直在日本長大的女孩子,又有著沉默寡言不喜與人交往的性格,雖然后來在江海時也曾經做過大量的漢語訓練,但就中文一項上,薰一直算不上出色,畢竟語言是要說的,這一點上的距離,任何天賦都無法彌補。不過在此時此刻,這位說起漢語來還有些日本口音的少女,就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這個成語的涵義。
雨聲綿綿,上午還安靜的雨到了下午便變得狂暴起來,天色陰暗得像是將要入夜的黃昏,小屋在無盡的雨聲中反而變得寧靜。她躺在床上,看著點滴緩緩地流,若是努力地側過頭去,便能看見隔壁房門的暖黃色的光芒,家明搬了張矮凳坐在房門邊,埋頭看她四年前弄回來的漫畫書。
保持這樣的姿勢會讓人感到疲勞,并不容易,但每次只要將目光收回黑暗中,她就總會疑心。上一刻的這一切事情,那暖黃的燈光,燈光下看書的少年,甚至這大雨中安謐的一切是否都是夢幻。到底是因為她這四年來的思念而產生的幻覺呢,還是僅僅殘留在記憶中的珍貴片段。無論如何,從昨晚到現(xiàn)在,空氣中仿佛有著某種她伸手能感覺到卻無法把握的夢幻成分在內。她對于一切事情的真相都不在意,有時候她也想著是否自己已經死去了,于是便能生活在永遠的、如同真實一般的希冀與幻覺中,當然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不斷地想要確認,當自己再一次回頭時,記憶中的那個人就在有著暖黃燈光的門邊坐著,就這樣陪伴著她。
她甚至可以幻想,就好像綿綿的大雨淹沒了外面的整個世界,唯有這一棟房子在無盡的汪洋中漂流著,而他在門邊坐著看書,她躺在床上看著他,無論在四年前還是四年后的現(xiàn)在,這都是足以讓她放棄一切來換取的幸福情景。
有時候只要想想,就能夠滿足得如同屯夠了過冬糧食的倉鼠一般。
當然,每當她那樣艱難而小心地扭過了頭,門邊的家明也會朝這邊望過來一眼,確認點滴,隨后問道:“喝水?”
她有時候點頭,有時候搖頭,上午到下午的時間,換了兩次點滴,被家明抱著去了一次廁所。身上的傷勢對于普通人來說是重的,但對于游走于生命線上的這些人來說,雖然也是非常慘烈,但總算沒有真正危及性命非常麻煩的地方,休養(yǎng)一段時間,好得快,也不會給日后的生活留下太大的后遺癥。
“明天的話,讓他們找個人來幫忙照顧你一下,其它倒沒什么,不過上廁所洗澡這些事情,也不好總讓我?guī)湍恪!?br />
眼下薰的半個身體都打上了石膏,雖然活動不便,但總不至于脫衣服之類的動作也需要家明幫忙。薰對于這些事情并不在意,但想想也不該由家明來照顧自己這些,點頭“嗯”了一句。家明看著漫畫,不一會兒抬頭道:“那邊墻壁怎么回事?好像破掉了新補上的一樣�!�
“是……文太郎……”
“呃……”
文太郎與薰之間的些許糾葛家明早就知道,過得片刻,倒也是搖頭笑了笑:“這么多年了,他泡個妞也真不容易的……”
“我跟他說……讓他別泡了……”
“呵……”
下午的時間,就在那激烈的雨聲,房間里偶爾響起的平淡對話中過去,嘗試開了幾次口,問起“老師什么時候回去”家明說有事情暫時會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后,她才小小地放下心來,問了下靈靜、沙沙、江海的事情,有些話想說,但這時終究說不出口。家明讓她多睡會休息一下,但她閉上眼睛不久就又睜開,想要回頭確認家明還在不在。
傍晚時分家明去月池家的飯?zhí)媚昧孙埐嘶貋沓裕惯是手術第一天不宜進食。到了晚上,家明把四年前買來的那臺電視機搬到她的房間去放,誰知道四年沒有保養(yǎng),電視機壞了放不出來,家明又只好拆開來做修理,清理灰塵,重設電路,用吹風機吹了一會兒才能夠正常播放,那天晚上,兩個人就對著畫質并不好的小彩電看了兩集許多年都未有看過的日本偶像劇,隨后各自睡覺。
晚上的時候,家明起床四次,換點滴,喂水,抱她去廁所。
接下來的幾天,家明就在這里住了下來。
對于裴羅嘉挑起的這次事件,后續(xù)工作將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月池家這些日子也都是忙忙碌碌的。但他們畢竟是占了便宜,政治方面,清川平次已經利用薰所收集的證據開始打壓政敵,鬧得沸沸揚揚的。對于這些事情家明倒并不在意,到了第二天由月池家安排一名專職的女醫(yī)生來照顧薰之后,他需要做的就只是每天看漫畫和無聊的時候到處走走逛逛。在眾人的渲染之下,能夠居住在薰的院子里的他幾乎已經成了傳奇人物,夠資格跟他說話以及敢跟他說話的人幾乎沒有,雖然也有一些比文太郎、薰輩分更小的少年人見他也不過是少年模樣,對于傳說將信將疑,但敢于探究的,終究是一個都沒有。
畢竟就算沒有經歷過他殺死御守滄的那次事情,他們總也看到了薰這次所表現(xiàn)出來的力量,薰還活著,據說又非常喜歡他,他們可不敢招惹這名據說性格直率從不給任何人面子的家族長女。
倒是那名被派來照顧薰的中村小姐,她以前就是月池家的醫(yī)生,也對他有所照顧,幾天的相處下來,對于這名成天看漫畫——而且是少女漫畫——的少年人也就褪去了恐懼與戒心,與薰、與家明都能夠聊上幾句。畢竟在抱持善意的時候,家明的確是一個比誰都更加人畜無害的家伙。
每天只能看少女漫畫的確是比較無奈的事情。漫畫是薰四年前買來的,她對于這方面本身就沒有研究,跑去書店買“好看的漫畫”,老板自然就給她推薦一大堆少女漫,家明花了兩三天的時間逆來順受地把這堆漫畫看完,方才從薰那一直都未有整理的雜物抽屜里翻出老舊的借書卡來,跑去月池家外圍的小區(qū)租新書看。
月池家一向分為內外兩部分。內部的老宅是核心,外部的小區(qū)比老宅要大得多,是由一些并不參與內部事務的家屬、親戚或者是池櫻織造中高層人員所組成的現(xiàn)代化住宅區(qū),有商鋪、中型超市、便利店、書店甚至不大的步行街,小區(qū)之中也是各種人都有,類似薰這種內層人員辦下的借書卡基本是永久有效,家明便每天下午去書店弄一堆書啊、雜志啊之類的回去看,到得第五天上,進入老宅后,便終于與迎面而來的月池政空、清川平次等人有了一次偶遇。
事實上對于家明的性格,月池家的人目前是有些捉摸不透的。這么厲害的人,他們想要接近,又怕不小心把事情搞砸,五天前他突然出現(xiàn)給薰急救之后,一些月池家人曾通過幫忙動手術的醫(yī)生委婉地表達過見面談談的意思,不過當時家明隨口拒絕了,像是玩笑一般。這種表達與答復都不算正式,但真要正式談些什么,機會或許就只有一次。這幾天通過那中村醫(yī)生的了解,他們也就覺得,或許這種如同偶遇一般的閑聊,會顯得更加自然一點。
于是,當清川平次幾天以來再一次回到月池家,月池政空也就把握住了機會,這個時候與他一道出來走走看看,隨后,“遇上”了拿著漫畫雜志一邊看一邊走的家明。
那邊一大堆人走過來,翻動著雜志的家明抬了抬頭,隨后自覺地避讓到了道路旁邊,不過當月池政空主動打招呼,他也就只好抬頭笑笑,用日語說道:“月池先生,吃飯了沒?”
“呃……”對于這中國式的問候月池政空自然有所了解,微微一愣后笑著回答一句,接著介紹了清川平次,問起有關薰的事情,瑣瑣碎碎的幾句之后,大概能了解家明的戰(zhàn)績但面對真人心中卻有些疑惑清川平次也笑著參與了談話。
“顧先生真的是中國人嗎?”
“是啊�!�
“能夠說這么地道日語的中國人可不多見啊。”
“來日本殺人會很有幫助的�!�
“呃……呵呵……索噶索噶……”清川平次笑瞇瞇的,“顧先生來了這邊這么久,也很了解這里的內情,不知道對這邊感覺怎么樣,有些什么看法呢?”
“啊,你是指對日本嗎?”
“呵呵……”
“釣魚島是我們中國的,謝謝。”
“……”
片刻的冷場,清川平次身邊的一名保鏢幾乎要大罵“八嘎”拔槍出來,被月池政空的手刀順手一切,半條手臂就那樣麻掉了。黃昏的日光之下,清川平次與月池政空隨后附和著笑了起來,家明低下頭,將漫畫翻過一頁,隨后也抬頭露出一個笑臉,場面尷尬,月池政空等人都笑得挺傻的。
不多時,家明翻著漫畫雜志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月池政空等人目送他的背影遠去,隨后去往另一邊。
每當心不在焉或是遇上懶得打交道的人時,家明那潛藏心中的惡意便會以張揚的形式表達出來,清川平次的問題自然是希望家明對月池、清川這一利益集團的未來作出幾句指點,但在那句回答之后,他們自然也就明白了家明根本無心理會這方面的事情。接下來如果聊薰的事情或許會給點面子,要在利益上作出合作什么的,大概是不可能了。事實上他們倒也得慶幸,會讓家明這樣惡搞的人,多半倒沒有被他視為敵人。
傷筋動骨一百天,但這是對于普通人痊愈時間的衡量,作為薰來說,此時已然可以離床行動了。一條腿與一只手上雖然還打著石膏,但依靠輪椅或是拐杖,都能夠勉強行動,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幾年以來都未有見過薰太多次的月池家人,也終于能夠看見她的身影偶爾出現(xiàn)在老宅的街巷之中。
早晨的時候,家明偶爾會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單純的體能訓練已經沒有多少的意義可言,夏季多霧,月池家這邊自然風景的保護還很好,有時候到山頂上看日出,有時候會在月池家的小路間到處走走,有時候則會出現(xiàn)在操場邊的長凳上,坐在那兒看一片晨霧之中在操場上鍛煉的月池家人。每當這個時候,那幫家伙總會非常緊張,家明倒不對對方的身手作出挑剔和評價,什么情況都能看上兩眼。
有的時候薰見家明出去了,便也坐著輪椅跟了出去,她不用中村醫(yī)生跟著,單手推著轉著輪子慢慢去到飯?zhí)美铮麄円匾舛谶^的中式早餐,豆?jié){啊、綠豆沙、饅頭之類的,用打了石膏的那只手將東西抱在懷里,在清晨的街道間朝家明有可能去的地方找過去,道路不平,輪椅偶爾吱呀吱呀地響,偶爾響經過的人們詢問,她臉上打了幾個補丁,但樣貌依然美麗絕倫,雖然表情清冷,還是沒什么笑容,但輕聲說話間對比之前的冷漠卻已然親切了不少,許多在之前便沒能跟她說上話的人甚至會被問得有些結結巴巴的。
文太郎替她推著輪椅去找過家明一次,找到之后,薰說句謝謝,文太郎就轉身走了,大約在他的心中,也終于為這段無果的苦戀畫下了句點。
薰與家明之間的說話并不多。住在同一屋檐下,一塊吃飯、看看電視,傍晚時分家明推著她出去走一圈。在薰面前,家明懶得找什么無聊的話題來增加友情什么的,薰也不是多話的性格。家明留在日本要干些什么、為了什么她不愿意去管,看著他在旁邊也就很開心了。當然,這四年的時間還是令得她心中有些忐忑,有些話想說,但每次在家明面前,就總是無法說得出來。
未來該怎么樣呢……
“別胡思亂想,我也喜歡你的……”
想想這些,想想那些,偶爾在晚上的時候,抱著那只熊貓對著窗外的星星或是月亮,薰也有些患得患失地胡思亂想起來……
到了家明過來這邊的第十四天,已經進入八月份,薰已經能夠脫離輪椅試著走路了。這天晚上與靈靜、沙沙通過電話,再從電腦上收到一個消息后,家明終于跟薰說起他仍舊留在日本的目的。
“明天要走了,去一趟北海道。”
“呃,老師……還回來嗎?”
“不會回來了。這次過來的目的就是兩個,一是你這邊的事情,二就是想見見一個人。你這邊的事情已經好了,見過他之后,也就該回去了……”
“嗯……”薰低著頭,眼睛拼命眨,過得片刻,她大概是覺得這種反應太沒禮貌了,抬起頭來問道:“老師要見誰呢?”天知道她對這個問題一點興趣都沒有。
“源賴朝創(chuàng)�!�
“嗯。”
仿佛是聽到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薰心不在焉地點頭,房間里安靜下來,家明拿起身前裝有果汁的茶杯喝了一口,片刻,方才隨意地說起話來:“另外還有一件事�!�
“嗯……”
“你以前希望我教你東西,想要在你父親面前證明你自己,現(xiàn)在大概是做到了。對月池家,這幾天看起來你其實沒什么歸屬感,呵,比我還要陌生的樣子,在圣心學院的那段時間都表現(xiàn)得更好。
既然這樣的話,就離開吧。我呢,跟靈靜她們商量過,以后會開個外科骨科方面的診所,靈靜喜歡彈鋼琴,沙沙說是可以幫忙,呵,但她沒這個心情的,當不了護士。如果沒地方去的話,以后過來幫我的忙吧,工資沒多少,也沒有當殺手刺激,就是安定一點,你可以考慮一下……”
“嗯……”
依然心不在焉。
片刻之后,薰陡然抬起了頭,望向家明的目光中,已經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那天晚上,家明放下漫畫書,準備睡覺時,微微嘆了口氣:“這樣子……可以了吧……又省下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