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看著這片黑漆漆,有種熟悉的安心。這一陣子的兼職生活讓她習(xí)慣了走山林的夜路,以及,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雖然此刻他并不在,但尤雪珍還是不斷地在想起他,尤其是當(dāng)程文峰把手覆上來時,她想起的是孟仕龍覆上來的手,在殯儀館的山腳,在港島的冰場,在黑漆的鬼屋……她竟沒有一次產(chǎn)生過同程文峰覆上來時的相同感受。
有的是什么呢,慌張,失速,就和剛才游戲終點(diǎn)時飛出來的易拉罐一樣,將預(yù)定的軌跡擾亂。
原來孟仕龍的特殊,早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經(jīng)靜悄悄產(chǎn)生了。而在此刻她才真正有所察覺,并承認(rèn)這一點(diǎn),如她一貫的后知后覺。
尤雪珍往外走了兩步,到了落地窗的位置,窗簾半掩著麻將桌,葉漸白背對著她低頭在看牌,手指翻飛著調(diào)整剛摸到的雀牌。
她悄無聲息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頭似乎還有陣痛殘留。
后來她無數(shù)次想,自己如果早點(diǎn)發(fā)現(xiàn)心意,早于其他人向他告白,會怎么樣呢?
不會怎樣吧,他又不喜歡她,連朋友都會做不成。
這么想,她也就對自己的后知后覺不感到遺憾。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如果她再后知后覺下去,有一份明確的,正在等待她的喜歡會不會就溜走了,真的變成一份看得見摸得著的遺憾。
尤雪珍怔怔的,背過身去,摸出手機(jī),按下一通語音電話。
音樂連第二聲都還沒有循環(huán),就被接通了。
孟仕龍干燥的聲音傳過來:“尤雪珍?”
她緊張道:“嗨。”
他也回道:“嗨。”
她擺出那句萬金油的問話:“你吃過晚飯了沒?”
“剛吃完,我和老豆還有阿婆一起�!�
“哦哦,我也是�!�
“你看微信�!�
尤雪珍順著他的話看他們的聊天框,孟仕龍發(fā)了一張餐桌上的照片,尤雪珍一眼就捕捉了她傳授的“長壽面”。
她笑道:“真的做了啊,阿婆滿意嗎?”
“還行,她說還是不如你�!�
尤雪珍哈哈一笑。
聽筒那頭傳來粵語,似乎是孟仕龍的爸爸在叫他。
尤雪珍便說:“那我掛了。”
他急匆匆道:“這么快嗎?”
“嗯……本來打來也沒什么事,就是……”她抓了抓腦袋,“就是想親口跟你說聲新年快樂�!�
那頭沉默片刻,他的聲音壓抑著某種渴望,說:“我也是�!�
“——雖然更想當(dāng)面跟你說新年快樂。”
一種心照不宣的曖昧彌漫開來。
尤雪珍呼吸加速,她脫口而出:“我明天去見你……阿婆吧,怎么樣?”
“只是我阿婆嗎?”
他問。
尤雪珍抿住嘴唇,這回只放一個“對”字從嘴巴里跑出去。
“那見一送一,也見一下我吧。”
他干燥的聲音在她耳膜里亂撞,起了小小的靜電。尤雪珍摸著耳垂,低下頭,腳尖一下一下踢著院子里的枯葉,說,那好啊。
屋內(nèi)的牌桌上,有人甩出一張夭雞,葉漸白將牌一推,笑:“不好意思了。”
“靠,你又胡!”
大家叫苦連天,葉漸白的視線已經(jīng)越過屋內(nèi)一圈,搜索無果。
他卻忽然感受到什么,轉(zhuǎn)過身去,看向窗外——
尤雪珍舉著手機(jī)在聊電話,熒光透過指縫,照亮那身輕快背影。
他忘了轉(zhuǎn)身,就這么一直盯著她。
而她一直沒有轉(zhuǎn)過身。
*
尤雪珍掛完電話回到屋里取暖,牌桌上已經(jīng)換了人。她環(huán)視一圈,葉漸白正在和程文峰聚在吧臺的角落邊喝酒。
葉漸白推了罐啤酒給她,問她喝嗎。
尤雪珍搖頭,看了看他手邊不止空的啤酒瓶還有威士忌,去冰箱里拿了兩瓶水過來,其中一瓶推給葉漸白。
“這樣混著喝容易醉�!�
葉漸白像是已經(jīng)有點(diǎn)喝大了,眼神懵懵地看著水沒反應(yīng)。
程文峰笑著調(diào)侃道:“沒我的份吶?”
尤雪珍撓頭:“不好意思……我給忘了�!彼f著要再去拿,葉漸白這時倒有反應(yīng),快一步起身從冰箱里撈了瓶水甩給他,她聳聳肩,坐回沙發(fā)上按開電視。
快到十二點(diǎn),不知誰先說了一聲該放煙花了吧,大家摩拳擦掌地放下手里的娛樂往屋外走,程文峰也放下酒瓶沖出去,吧臺邊只剩葉漸白一個人還扒著酒不放。
尤雪珍走過去拍拍他:“外面放煙花了,走啊�!�
臺面上東倒西歪的數(shù)個空酒罐,就這么點(diǎn)時間已經(jīng)喝了這么多,唯獨(dú)那瓶水被他握在手里沒開封。尤雪珍掃了眼葉漸白挽起袖子的手臂,他喝酒不上臉,喝多了胳膊卻容易泛紅。
他置若罔聞地又開了罐新的,遞給她:“你真不來?”
她拿過罐子把它擱到一邊:“別喝了,你胳膊已經(jīng)紅了�!�
“你不喝��?那給我�!�
酒被她拿得有點(diǎn)遠(yuǎn),他夠不著,只好懶懶起身,越過尤雪珍去拿。
“砰——”
尤雪珍被動靜吸引,側(cè)過頭去看,院子里剛點(diǎn)燃了第一桶煙花。
葉漸白也被這聲音驚到,原本就有些晃的身形微微踉蹌。
“砰——”
第二束煙花綻開,尤雪珍卻顧不上看了。
因?yàn)樗募珙^也響起了砰的聲音——葉漸白倒在了她肩頭。
確切地說,是晃著壓到她身上。她被重力壓著往后連連退了兩步,一手撐住吧臺才沒兩個人一起倒下。
她怒吼:“靠,起開!重死了!”
葉漸白再次置若罔聞,兩手摩挲著攀上她的背脊,順著她薄薄的脊柱骨往上,到了腰附近的位置。
屋內(nèi)的空調(diào)打得很熱,她早就脫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針織。那觸感就尤為明顯,像是有兩條蛇在她的背后亂爬,冷冰冰游動,爾后尋了她的腰身當(dāng)棲息地,緊緊纏住。
他甚至還弓起背,好讓自己的身體放得更低,將頭埋進(jìn)她的肩窩,鼻端的熱氣混合著酒氣噴上來,這剎那,她的肩窩像一處來不及關(guān)窗的小屋,被一場暴雨襲擊了。
她僵硬地站成暴雨過后幸存下來的樹樁。
“都說了讓你別喝……起來,很重!”
他聽到她的聲音,似乎聽話地準(zhǔn)備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臉撐起來,面向她,說著我沒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煙花的光照得過分明亮,好似真的沒醉。
尤雪珍推他的動作一滯,因他的臉突然壓下來,停在一個十分危險的位置。
“砰——”
第三束煙花輕盈爆開,世界落下繽紛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濺滿了兩個人視線的余光。時間靜止的魔法失效,葉漸白重新動起來,頭一偏,嘴唇擦過她的頭發(fā),腦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間,雙臂收攏,將她抱緊。
*
除夕這一晚,葉漸白喝得很多,暈在吧臺邊。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進(jìn)空房間,累得沒有余力,最后隨便找了一間房間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時候卻睡不著,也許有點(diǎn)習(xí)慣了熬夜的生物鐘,又也許是陌生的床讓她感覺不舒服,又又也許,都怪該死的葉漸白。
她睜大眼睛望著關(guān)了燈的天花板,窗簾忘了拉,屋內(nèi)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塊亮起來的熒幕,重播著他緊緊擁抱著她的畫面。
他們擁抱過很多次,從小到大,代表著各種情感的擁抱,安慰對方,分享喜悅,又或者只是單純的取暖……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微妙的,難以言語的情緒。
她覺得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講,但在他沒說出來之前,她慌張地用盡力氣一把將他推開了。
最微妙的其實(shí)并不是那個抱,而是抱之前的對視,他的眼神,還有似乎隨時要落下來的嘴唇。
她只能歸咎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時候,不必太去深究一些并不正常的行為。
快到天亮她才睡著,起來最晚,來到客廳時那群人湊在一起剛吃過午餐,又開始復(fù)制昨晚,打牌唱歌游戲,無所事事地度過新年第一天。
葉漸白沖她招手,示意給她專門留了一份。
尤雪珍盡量讓自己若無其事,但坐下來一面對葉漸白,表情還是些微不自然。
葉漸白指著頭說好痛,像是不記得昨晚的那個擁抱了。
尤雪珍頓了頓,云淡風(fēng)輕地說:“你下次別喝那么多了,免得把我認(rèn)成哪個前女友�!�
他捏著太陽穴,驚訝道:“我昨晚怎么了嗎?”
……看來是真不記得了,那最好。
她低頭扒飯,含含糊糊:“就是發(fā)酒瘋咯�!�
他遞過來一張紙巾:“你投胎嗎吃那么快?”
她接過擦掉嘴巴上的醬汁,含糊道:“我等會兒有事�!�
尤雪珍本以為他會追問一下是什么事,結(jié)果他只是淡淡點(diǎn)了下頭,問她:“需要我送你嗎?”
她搖搖頭:“不用……”
他點(diǎn)頭,說如果要送的話再叫我,轉(zhuǎn)開頭去和程文峰搭話。尤雪珍悶頭吃完,和剩下的人打完招呼后直接叫了個車去了商場。
葉漸白看著剛還在餐桌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出發(fā)了,他的視線追著她離開,靈魂似乎也跟著一并離開,程文峰喂了好幾聲,他都沒有再回過神。
*
尤雪珍在商場里逛了一個鐘頭,終于選好了禮物。
大年初一去人家家里,怎么也不好空手去吧。她琢磨著給大家各自買一份禮物,昨晚睡不著的時候她就在腦子里列了一遍清單:阿婆的話就挑一條漂亮的絲巾,孟仕龍的爸爸可以給他買一個鍋,她上次去店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鍋已經(jīng)很舊了,是時候換個新的。
至于孟仕龍……她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該買什么,要不然直接當(dāng)面問他好了。不然買不合適的也是浪費(fèi)——那瓶她送他的香水她一次都沒有聞到他噴過,她不想再買他用不上的東西了。
東西買好,她拎著兩袋禮物打車到了孟記燒烤。
今天他們休店,卷簾門拉著,但二樓的窗戶卻能看到有人走動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對面的屋檐下,抬頭往上望,不一會兒那個人影拉開了白色的窗簾,讓日光透進(jìn)來。
看到孟仕龍出現(xiàn)在窗那頭,尤雪珍下意識縮起脖子,趕緊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小心抬起,孟仕龍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他站在窗邊,舉著鏡子對著日光整理頭發(fā)。
尤雪珍忍不住翹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還挺臭屁的。
她像欣賞一出默劇,不知不覺就站了十來分鐘,直到口袋里手機(jī)一震。樓上窗邊的人給她發(fā)消息,說他準(zhǔn)備出發(fā)來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樓,雖然隔著距離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好清晰,靠在窗邊盯著手機(jī),發(fā)現(xiàn)她沒回就一直盯著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貍,在洞穴里連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機(jī)邊,以為兩只眼睛盯著就能盯出返信。
姿態(tài)太可愛,尤雪珍想多看一會兒,也好奇他就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嗎?故意拖著沒回。
他又專注地盯了一會兒,驀地握住手機(jī),大步離開,只剩窗簾在卷起的氣流下微微擺動。
他下來了。
大腦接收到這個訊號,尤雪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往前走到巷子轉(zhuǎn)角那邊,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趕緊逃離偷窺地,趁著孟仕龍從里拉開卷簾門的工夫,倒轉(zhuǎn)回頭,假裝自己才過來。
拉開卷簾門的孟仕龍看到她從遠(yuǎn)處慢慢走來,神情微怔。
“……怎么這么早到了?”
“我買好東西比計劃的時間早,就提前過來了。”
“你還買東西了?”
“當(dāng)然啦,過年總不能空手來吧!”尤雪珍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兩個袋子,“這一袋給阿婆,這一袋給你爸爸�!�
孟仕龍沒有一開始收她禮物時的推諉,很高興地把禮物收下,然后眨著眼睛看向她。
“沒有我的嗎?”
“有,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歡�!�
“怎么會不喜歡?”
“怎么不會……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證據(jù)。你到現(xiàn)在都沒有噴過吧?”
孟仕龍語塞,沒法否認(rèn)自己的確還沒噴過的事實(shí)。
他轉(zhuǎn)移話題道:“先進(jìn)來吧�!�
尤雪珍走進(jìn)店鋪,通往二樓的階梯在后廚,她跟在孟仕龍后面往上走,略帶緊張地問:“你爸和阿婆都在嗎?”
“老豆剛被阿婆拎去剪頭了,說他丑得不像話�!泵鲜她堖呎f邊笑,“他們應(yīng)該等一下才會回來�!�
尤雪珍恍然:“原來你爸也不愛剪頭啊……”
孟仕龍再次語塞,半晌小聲說:“嗯,其實(shí)往年被拎過去的還得再加一個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發(fā)抖。
終于走上二樓,一上樓梯就看見的是客廳,客廳往前是走廊,盡頭是一間打開著門的房間。
他指著那處:“那里是我房間。”
于港島公寓偶爾才住幾晚的房間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實(shí)的,每天都會睡覺的地方,一種奇怪的窺私欲涌上來,反而羞恥地打消了進(jìn)去參觀的念頭,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我就坐這里吧�!�
“好。想喝鴛鴦奶茶嗎?”
“誒,有嗎?”
“你來前我煮上的,應(yīng)該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幾邊放好,說著就跑下樓去,不大不小的客廳回蕩著腳步的余音。她拘謹(jǐn)?shù)刈谏嘲l(fā)上不敢隨便亂走動,只用目光繼續(xù)觀察這里。
她從剛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陽臺的靈龕,上面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照相,留著齊肩短發(fā),笑著,嘴唇揚(yáng)起的弧度幾乎和孟仕龍笑起來的樣子一模一樣。
尤雪珍在那張?zhí)缴降睦|車合照上見過她——孟仕龍的媽媽。
靈龕被打理地很干凈,插著的山茶是剛換的,水果沒有一顆腐爛,最旁邊還放了一卷鄧麗君的磁帶,《何日君再來》。
尤雪珍覺得自己光是這樣看著很失禮,連忙站到靈龕前鞠躬。
孟仕龍端著奶茶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尤雪珍聽到腳步聲側(cè)過頭,懊惱地說:“我應(yīng)該再帶點(diǎn)水果來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軟地玩笑道:“不如你等會兒下面的時候多做一碗給她?”
尤雪珍卻當(dāng)真了,拍手說:“好主意�!�
他隨手扯了一張茶幾上放著的單子,鋪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幾上:“先來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著奶茶,眉頭微微湊緊了。
“這個要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