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時安夏心里嘆了口氣，又問，“那把你兄弟姐妹幾家都接來，又是怎么個說法？”

    顧柏年又默了一瞬，“他們幾家都說為了供我讀書，付出了不少。可說是舉幾家之力供我一人考取功名。我……”

    “你覺得不報答都不好意思？”時安夏接過他的話，“顧公子，那你不如好生想想，你長這么大，你兄弟姐妹到底是怎么舉幾家之力供你讀書的？”

    顧柏年沉默不語。

    雖是男子，誰還沒個委屈呢。

    他讀書又哪里是兄弟姐妹供的？分明是他去私塾?xùn)|蹭西蹭，甚至幫那些富家公子作詩習(xí)文得些銀子才撐到現(xiàn)在。

    時安夏語重心長，“功名得來不易，行事之前，定要三思啊�！�

    顧柏年感覺像是聽明白了，又感覺像是沒聽明白。

    便是聽時姑娘娓娓道，“那我給顧公子講個故事吧，或許對你有所啟發(fā)�！�

    故事的主人公暫且叫二傻，考取了榜眼。

    顧柏年心道，還好不是考取探花，不然他排行老二，都差點以為在說他呢。

    時安夏繼續(xù)講下去。

    二傻考上榜眼以后，就在京城做官了。他起點非常高，一開始就做了皇帝的侍講，專門給皇帝講解經(jīng)史，還負(fù)責(zé)搜集各國有效的治國之道，呈給皇帝看。

    這個職位雖然品級不高，但絕對是一條仕途的捷徑。因為他離天子近，擁有比大多數(shù)官員更多施展才華的機(jī)會。

    二傻前途一片光明。

    誰知，二傻干了一件令他人生毀滅的事，那就是他把所有家人都接來了京城。

    一個人孝順母親，友愛兄弟姐妹，原本無可厚非。

    但如果這一家子人全是吸血蟲，只會添亂，只會惹禍，而二傻只能跟在后面收拾爛攤子。那么，二傻就是活該。

    顧二傻……哦，不，顧柏年這會子真回過味兒來了。時姑娘這是在點他�。�

    時安夏問，“你想不想知道二傻的家人做了些什么事？”

    顧柏年已慢慢進(jìn)入角色，“他們干了什么？”

    時安夏道，“他母親在老家的時候就喜歡做媒。所以來到京城后，也喜歡干這營生。她欺女方，騙男方，兩頭拿好處，最后湊成了無數(shù)對怨偶自不必說，還鬧得有的家破人亡。你說，缺不缺德？”

    如果這時候顧柏年還不知道“二傻”就是自己，那他真就是個傻子。

    他不是傻子，他分明就是顧二傻。

    他母親在老家就喜歡做媒，常因蠅頭小利欺女方騙男方，只要能把媒說成，死的能說活，山下的石頭能滾上坡。

    只是，時姑娘從哪聽來的故事？一瞬間，顧柏年汗毛豎起，起了雞皮疙瘩。

    時安夏可不管他愛不愛聽鬼故事，繼續(xù)講下去。

    因著二傻看似風(fēng)光，實則俸祿稀少。

    在京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干什么都要銀子。二傻一家從小地方來到京城，本以為遍地黃金隨便撿，結(jié)果日子是越過越拮據(jù)。

    二傻家人傻眼了，這和想象中嚴(yán)重不符，整天就罵二傻蠢。

    人家當(dāng)官，你也當(dāng)官，怎的就你窮？

    二傻很無奈，無言以對。

    結(jié)果他母親說媒害人就算了，還跟女兒女婿以及兒子兒媳合謀搞“扎火囤”。

    所謂扎火囤，就是以二傻的姐妹和嫂子為鉤，專門引誘學(xué)子和官員。

    一旦對方上鉤，二傻的母親和二傻的姐夫妹夫兒子們就一擁而上，逼迫對方給銀子私了。

    那些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自然不想事情鬧大。尤其是學(xué)子，一旦攤上這種事，連科舉資格都是要被取消的。

    如此一來，二傻家很快就發(fā)財了。

    一時穿金戴銀，買大房子，二傻家動靜大得不行。

    終于有一天，他們觸了霉頭。

    二傻的嫂子勾到個拐子，還是個大拐子。

    那拐子一眼就看出了二傻家的勾當(dāng)，將計就計，不止污了他嫂子，還污了他的姐姐妹妹。

    最后，拐子威脅他們要去報官，說他們一家子都在干“扎火囤”。

    當(dāng)然，想要他不報官也行，那就得跟著他干。

    這拐子出手闊綽，打一巴掌，給一顆糖。很快就讓二傻家的人跟著他干上了拐賣人口的勾當(dāng)。

    以這家人長袖善舞的行事風(fēng)格，十分迅速地成為拐子團(tuán)伙的重要成員。

    一時京城風(fēng)聲鶴唳。

    不止孩子丟失的不少，少女失蹤的也不少。

    皇帝大怒，令人徹查，最后查到了這個團(tuán)伙，將其一網(wǎng)打盡。

    令整個京城一片嘩然的是，那團(tuán)伙的主要成員，竟然是皇帝近臣的家人。

    皇帝狂怒之下，將二傻也關(guān)進(jìn)了大牢。

    一個天子近臣，連家人都管不好，還管什么國家大事？

    這就是顧柏年前世的經(jīng)歷。本來以榜眼的身份入朝，前途一片大好，結(jié)果被家人拖入泥濘，令人萬分唏噓。

    關(guān)于“扎火囤”的部分，是由岑鳶來講述的。這部分有許多不可描述的地方，不適合小姑娘宣之于口。

    這件事，時安夏問過岑鳶。

    岑鳶承認(rèn)了，顧家的案子就是他親手辦的。拐子也是他親手抓的。

    最后功勞就歸了晉王所有。

    這也是明德帝中毒前所關(guān)注的最后一個大案。

    這個案子的成功破獲，拐子團(tuán)伙的一網(wǎng)打盡，令明德帝對晉王贊賞有加，晉王在明德帝心中地位急升。

    顧柏年手腳冰冷地坐著，只覺全身的鮮血都被抽空了。他張了張嘴，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也不知道從哪里問起。

    他驚悚地覺得，這分明是在說他！

    第323章

    他是萬千學(xué)子心中的明燈

    時安夏沒說的是，顧柏年在牢里也沒歇著，不求別的，只求有筆墨紙硯。

    起初自然是沒人搭理他，但自從顧柏年幫助牢頭和典獄長寫過一次文書總結(jié)后，筆墨紙硯就源源不斷送進(jìn)了牢房。

    后來，牢房淘汰的斷腿桌椅也給了顧柏年一套。從此，顧柏年就在牢房里開始了奮筆疾書的生涯。

    許多年后，顧柏年從牢里出來，無家可歸。

    趙立仁把這位才子收留，當(dāng)了自己身邊的一名文書。國難當(dāng)頭時，他到處奔波籌米籌糧，顧柏年就一直跟隨在側(cè)。

    有一次，惠正皇太后召見趙立仁。

    趙立仁便說了這個文書的故事，萬分惋惜，一代榜眼，就此隕落。

    趙立仁向惠正皇太后求情，說，“此人博學(xué)多才，熟讀各國經(jīng)史，真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還望太后明察�！�

    后來，惠正皇太后便將顧柏年安排進(jìn)了翰林院做編修。這是北翼史上唯一一個從牢里出來還能入仕之人。

    他走這條路，走得太曲折了。

    他原本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為這個國家奉獻(xiàn)，就因為被貪得無厭且無底線的家人連累。

    他，一個令人羨慕的榜眼，花了大半輩子才終于走上正軌。

    僅僅三年，他就編修出數(shù)十本觀點獨特的著作，成為北翼文壇舉足輕重的經(jīng)史大家。其中最為著名的，當(dāng)屬《翼史大典》。

    此著作成為北翼歷年科舉必修之作。

    顧柏年將在牢里寫出來的所有文章修訂成冊，取名為《顧事》，里面收錄了他的詩文，評論以及經(jīng)史講義，還有他被家人吸血的成長經(jīng)歷。

    他還貢獻(xiàn)了一種新的行文方式，被后世稱為“顧辭”，更被萬千學(xué)子爭相模仿。

    顧柏年身子在牢里就虧損了許多，后來又遭遇國難，更是來不及養(yǎng)補(bǔ)。

    他嘔心瀝血，在編修一職上僅三年就油盡燈枯。

    死的時候，他張嘴大哭，悔恨不已，“如果我沒有浪費那些年該多好啊！如果有來生，我定不會讓自己消磨在親人的……”

    親人的什么？他沒說完。就咽了氣。

    惠正皇太后親自下令遣禮部主事端禮諭祭，又追封他為“史國公”，以表彰他為國家作出的貢獻(xiàn)。

    《北翼山河記》記錄這位史國公，是這樣的描述。

    他的一生，是令人唏噓的一生；他的一生，同樣也是勵志的一生。

    他的青春熱血，全都鎖在方寸的牢獄之間。

    然而鎖不住的，是他的赤子之心。他提筆成詩，潑墨揮灑，“顧辭”一出，不消幾筆，便驚艷了塵世。

    他，是萬千學(xué)子心中的明燈。

    ……

    時安夏收攝了心神，認(rèn)真問，“顧公子，你難道也要走這位二傻子的路嗎？”

    顧柏年嚇得臉色蒼白，“不不不，那太可怕了�！�

    一想到他這瘦胳膊瘦腿的要蹲大獄，就感覺滅頂之災(zāi)從天而降。

    他捧著茶杯的手都在顫抖，“還好，故事只是個故事�！�

    卻是轉(zhuǎn)天，他們幾個狀元榜眼探花在被授予官職的時候，明德帝欽點顧柏年為侍講，嚇得顧柏年魂飛魄散。

    侍講！明德帝身邊的侍講！

    他真就是那個顧二傻��！

    顧柏年當(dāng)即痛哭流涕，跪在地上高呼自己才疏學(xué)淺，當(dāng)不得此重任。

    他必須要去地方歷練一番，才對得起皇上這番賞識之情。

    明德帝得到消息，聽官員繪聲繪色將顧探花的反應(yīng)描述一遍后，當(dāng)即決定……宣他的海晏公主進(jìn)宮。

    以他的敏銳嗅覺，已經(jīng)聞到了云起書院藏著新鮮大瓜。

    怪不得小丫頭能隨手一撿就是榜眼探花呢！想必這榜眼探花在她那個夢里定是有故事的人。

    且，是忠臣。

    時安夏又一次跟著來接人的齊公公進(jìn)宮了。

    她想，上一次進(jìn)宮，引得李貴妃和其母死了。這一次，希望平平安安的才好。

    時安夏也不吝嗇，索性把狀元榜眼探花的故事講了一遍。

    明德帝聽得心潮澎湃，“怪不得顧柏年的反應(yīng)這么大，原來是得了你的提醒�！�

    隨即，他調(diào)整了三個人的官職和去處。

    肖長樂是自己上書，要求調(diào)任地方官。明德帝想想也好，一個自小長在京中的學(xué)子，是該到地方上去走一走，看一看。

    就像當(dāng)年他，一有時間就跑出宮一樣。

    他派肖長樂去任濟(jì)州知府，體察民情。

    陸桑榆則進(jìn)了刑部。他研究律法，并有志完善律法。這是明德帝最看重的地方。

    而顧柏年……則去了漠州任知府。

    漠州！真就是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地方。那里窮就算了，還有一堆窮兇極惡被流放的罪人。

    愿這位顧大人歸來時，已處理好和家人的關(guān)系，不會再將他拖入泥濘了。

    時安夏捂嘴笑，“吾皇果然英明！如此一來，顧大人那家子吸血蟲就不會跟著他去了。就算去了，待不了兩天就得跑�！�

    明德帝龍心大悅，感覺自己就像是把小姑娘當(dāng)成一部天書。有什么想問的，就召來問；有什么難解的，也召來出謀劃策。

    他慈愛地瞧著與唐楚君眉目相似的小姑娘，“你說說，想要什么賞賜？”

    時安夏問，“父皇真的又要賞賜兒臣？”

    明德帝笑道，“只要不問朕再要幾塊免死金牌當(dāng)飯吃，別的都不打緊�！�

    時安夏倒是真有想要的東西，“父皇，雁行山有溫泉，兒臣想要開挖權(quán)，做門溫泉莊子的營生�！�

    明德帝詫異，“你這小丫頭缺銀子？還想行商？”

    時安夏道，“侯府窮，開銷大，兒臣得想辦法多弄些銀子在手上�！�

    明德帝便是道，“拿溫泉的故事來換溫泉開挖權(quán)。”

    “可剛才狀元榜眼探花的故事，父皇您還沒給兒臣銀子呢。”時安夏一本正經(jīng)的樣兒，就覺得明德帝欠了她錢。

    明德帝哈哈大笑，指著她道，“朕的銀子你也敢惦記。”

    時安夏悠悠道，“兒臣最惦記的，還不是您的銀子，是您的身體。只有您長長久久活著，兒臣才能肆意安穩(wěn)地過點好日子�！�

    累��！我上輩子可太累了！我再也不想那么累了！您就好好活著吧。

    明德帝心頭一片潮濕，順嘴許了雁行山溫泉開挖權(quán)。

    時安夏道，“兒臣開溫泉莊子掙了銀子，會拿四成上繳國庫。如果有人眼紅來搶兒臣的莊子，不管是誰，父皇都得給兒臣撐腰，行嗎？”

    第324章

    西梁恒帝分明在挖墻腳

    明德帝胸口一熱。

    他曾問岑鳶，小姑娘是什么身份？

    岑鳶答，她是幾進(jìn)冷宮的景德皇后，也是御駕親征的惠正皇太后。

    明德帝深知，在國破山河碎之際，時安夏作為皇太后垂簾聽政，掌管北翼皇權(quán)。

    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國庫空虛的艱難，是以現(xiàn)在便是能設(shè)身處地體會到他的難處。

    不！他的難處不及她那時候的萬分之一！

    忽然胸口就涌上一股悲滄，莫名敬畏眼前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姑娘。

    可惜了啊！可惜了！

    他就沒個兒子比得上岑鳶！沒能把這個鳳女娶回家啊！

    好好一個北翼苗子，就落他們西梁國口袋里了。

    看，小姑娘既能掌國事，護(hù)忠臣，還能上戰(zhàn)場，又能賺銀子填國庫，還天天記掛著他這個皇帝的性命……她不是鳳女，誰又有資格做鳳女？

    天選的鳳女��！北翼之光！怎的這光就要去照耀西梁了呢？

    明德帝心頭愈發(fā)難過，就覺得西梁恒帝分明在挖墻腳。

    挖得他心窩子疼！

    時安夏見明德帝發(fā)呆，微微歪著頭問，“父皇？您不答應(yīng)做兒臣堅固的后盾？”

    明德帝柔腸百結(jié)，“好孩子，你做什么都能想著國庫。若是個個皇子公主，個個大臣都是你這樣，我北翼何愁國庫空虛，何愁沒有銀子鑄起堅固城防。唉！朕，必然是你的后盾，誰也別想欺了你！”

    時安夏聞言莫名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喜悅，不枉她費心費力護(hù)明德帝性命。

    她誠心磕頭謝恩，“謝父皇，得父皇此話，兒臣就可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了。”

    她是深知明德帝的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