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爛泥鄉(xiāng)(1)
表了忠心,許縣丞心思活絡(luò)起來,問出之前從上峰口中聽到的尾音:“大人您說保一保爛泥鄉(xiāng)……”
沈懷信看向眼前平緩的河水,腦子里卻是去年水患時滔天的情景:“許大人可知爛泥鄉(xiāng)以前叫什么?”
許縣丞一愣:“以前不叫爛泥鄉(xiāng)?”
“爛泥鄉(xiāng)以前叫平鳳鄉(xiāng),只是常年被淹,洪水退走后處處爛泥,才得了這個名兒,年頭久了后爛泥鄉(xiāng)反倒頂替了原來的稱呼,大家也都只記得爛泥鄉(xiāng)了。”
“原來如此�!痹S縣丞問:“大人是想把名字改回來?”
“是何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讓那一鄉(xiāng)百姓再受爛泥之苦�!鄙驊研抛呱虾拥蹋骸懊魅�,幾位大人隨本官一道去爛泥鄉(xiāng)走走�!�
“是。”
爛泥鄉(xiāng)位于縣城往北二十余里,是常信縣的最下游。
沈懷信不允人先行告知,直接領(lǐng)著一行人就去了。
沈懷信從打頭那輛馬車下來,隨后是雅南和呂曉春。得知他今日要來爛泥鄉(xiāng),喬雅南正想實地了解一番,便打算跟來,誰知回去一說,呂曉春也來了。
呂曉春從不隱瞞自已的身份,依舊穿一身青矜,氣度不凡,無需介紹她的身份也無人敢怠慢。
喬雅南本想做個男裝打扮便于在外行走,也被呂曉春給否了:“若你都不敢大大方方在外行走,如何壯其他女子的膽氣?”
身為一個獨自走過南闖過北的女人,喬雅南輕易就被說服穿回女裝,只是拿出許久未用的粉撲,將自已一身好肌膚藏了藏,讓懷信見著勾起了不少記憶。
一行先沿河邊走了走,一塊塊菜地種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看這一處,除了土地的顏色深了些,樹木分為上下兩種顏色,這里和其他地方也無不同。
再沿著小道往鄉(xiāng)里走,到處可見被水淹過的痕跡才能看出這個地方遭受的苦難,一眼看去,灰撲撲的全無生機。
“從地面的形狀看來,這里曾經(jīng)應(yīng)該是田地。”喬雅南想嘆氣,這里沒有那么多養(yǎng)地的手段,沒有那一代代改良過的肥料,農(nóng)人要養(yǎng)出一塊好地不容易,能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這許多田地,怕是不知承受過多少次顆粒無收的結(jié)果。
“汛期從五月到十月,把兩季的種收都囊括了進(jìn)去�!碧锕∩喜缓米�,沈懷信伸手牽住雅南:“我查了查,近二十年里爛泥鄉(xiāng)被淹了十三次,再好的良田也只能舍棄。爛泥鄉(xiāng)這邊的山多數(shù)是石子山,開墾出來的荒地也比別的地方難養(yǎng),日子一年難過能熬,兩年也能撐,可年年如此,不可想像�!�
這就是看天吃飯的苦,喬雅南四處張望,陽光下的爛泥鄉(xiāng)仍有種死氣沉沉的感覺,很壓抑。在這個遷移管制極嚴(yán)的時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完全看不到希望。
鄉(xiāng)官終于得著消息,前后腳的趕過來,被這陣仗嚇得肚腿子直哆嗦。
“長者不必驚慌,本官來此只為看看常年受災(zāi)的地方,無意驚擾�!鄙驊研庞H自把人攙起來:“長者可否帶我們到處看看?不拘何地,只要長者想讓本官看到的,盡可帶本官前去�!�
三老一顆心高高懸起,嘴里應(yīng)著,側(cè)身引著他們往前走。這話是好聽,他打心底里的想信,但他不敢信�。�
走過這一片被舍棄的地方,越往前水淹的痕跡就越淺,漸漸的農(nóng)田映入眼簾,許多農(nóng)人正在田里忙活,見著一眾官老爺在田里就跪下了。
沈懷信連聲讓人免禮,下田捧著才抽出來的稻穗細(xì)瞧,那樣子還挺像模像樣。
呂曉春輕聲問身邊的人:“他還跟你學(xué)了這一手?”
“不瞞先生,這事我自已都不會�!笨粗锕∩蠌澭娃r(nóng)人說著什么的年輕知縣,喬雅南笑道,“他去年在桂花里待了幾個月,跟我那些叔伯爺們學(xué)的,還為著青粉病沒人上報發(fā)了通脾氣�!�
兩人靜靜的看了片刻,呂曉春才又道:“他會是個好官。”
“他是。”
隨行的官員也沒想到沈大人還懂農(nóng)事,越加覺得看不懂他,心神就繃得更緊了。
三老帶著人往敞亮的地方看,半圈下來,眾人便覺得這爛泥鄉(xiāng)是苦,但日子也還是能過的,其他地方也不比這里好到哪里去,當(dāng)然,桂花里得單獨拿出去,不能放在這里邊比。
可喬雅南在鄉(xiāng)下待了三年,最知道哪些角角落落里才能看到實情,而且這一眼看去,屋舍有幾間?
她拽了拽懷信的衣袖,附耳說了幾句話。
沈懷信輕輕點頭,招手示意沈忠過來囑咐了幾句,沈忠飛快離開。
只以為是私事,沒人注意離開的人,一行繼續(xù)往前。
沈懷信又問了幾個問題,三老回得很謹(jǐn)慎,生怕說錯了招來禍?zhǔn)隆?br />
終于等來沈忠去而復(fù)返,聽他說了幾句,沈懷信停下腳步:“長者領(lǐng)著走了一圈,接下來,不如就讓本官這家將給大家?guī)房纯磩e的�!�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何意。
沈懷信已經(jīng)率先跟上沈忠,喬雅南忙拉著呂先生一道追上,沒上沒下得非常自然。
三老本來還在想官老爺這外來人怎么還能給他帶路,只是走著走著,一看這去的方向就愣住了,這是……
“大人,那邊沒有田地,只住了些人,莫嚇著您�!�
“長者放心,本官膽子大,輕易嚇不到�!鄙驊研拍_步未有半點停頓:“身為父母官,本官正想瞧瞧轄下百姓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三老低垂著頭,被時光搓磨過的臉上滿是褶皺,瘦弱的身體在走了這么些路后已經(jīng)有些扛不住了,可這會,他覺得自已不止能走,還跑得起來。
活了四十七年,已經(jīng)是一只腳踏進(jìn)棺材里的年歲,他頭一回看到有父母官來到爛泥鄉(xiāng),頭一回被人問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頭一回,他們爛泥鄉(xiāng)被人看到了。
摸了下眼睛,三老喘著粗氣上去快步跟上,已經(jīng)到了這里,就是拼著這條命不要了,他也想讓官老爺們都看看他們爛泥鄉(xiāng)的人過的是怎樣的日子,讓他們看看,他們一代一代人,是怎么活下來的。
第五百零九章
爛泥鄉(xiāng)(2)
走過這片看著和別處也無差別的地界,從前方那座小山頭的山腳下走過,來到山的背面,沈懷信看著眼前的景象驚愕的停下腳步。
山窩里,入目所見全是石頭房子,像那蛛網(wǎng)一般鋪開,命運相連,互相支撐著抱團取暖。
喬雅南抬頭看了片刻,來此將近一年,她也才真正見識到這個時代陽光沒有照射到的地方。
“剛才在外走了一圈,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現(xiàn)在知道了。”沈懷信看著不遠(yuǎn)處從屋里出來的孩子受驚似的又跑了回去:“我看到了農(nóng)田,看到了菜地,看到了池塘,可唯獨沒看到幾座屋舍,原來是在這里�!�
“這算什么屋舍。”喬雅南回頭看向深深彎著腰的三老:“長者,我沒看錯的話是挖的山洞吧,擔(dān)心會有坍塌,用石頭和木頭加固了�!�
三老顫抖著聲音回道:“正是如此�!�
沈懷信背在身后的手緊握成拳,順著那條村民走出來的道路往上走去。
屋里的人聽到動靜,又或者是小孩通風(fēng)報信,陸續(xù)有人從屋中走出,看到這么多外人,還有官兒在其中,一個個神情驚惶,緊緊抱著孩子躲進(jìn)屋,然后偷眼往外瞧。
沈懷信步入最近的那家,昏暗的光線讓他閉了閉眼睛適應(yīng),他先讓跪著的人起身,眼神四望,打量這個蝸居之處。
果如雅南所言,這就是一個山洞,只是挖得深了些,夠人直立行走。不大的地方東西也不多,并不顯得雜亂。
沈懷信抬手摸了摸頭頂,應(yīng)該是用草木灰拌著泥土糊過,但還能摸到石頭突起的形狀,可見不全是松軟的泥土,不會那么容易坍塌。他們還在一些地方用石頭和木頭做了支撐,入口那地方大概是為了防雨水浸蝕,更是用石頭砌出來幾圈,所以從遠(yuǎn)處一眼看著才像是石頭房子。
沈懷信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走出去轉(zhuǎn)身看著這個頭稍高一點就要低頭的山洞,和這里一比,其他地方那些低矮的房子都顯出好來了。
沉默著,沈懷信一家一家看過去,看得多了,心里那異樣的感覺更甚,可又說不出來,回頭看向雅南。
喬雅南走近低聲問:“怎么了?”
“太整潔了�!�
喬雅南在看第三家的時候就看出來了,指著那一樣樣起收納作用的東西給他看:“籮筐,背簍,籃子,木箱……他們所有的家當(dāng)都放在里邊,一旦有水患,擔(dān)上就可以跑路。”
“……”這得是吃過多少虧才在平時也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沈懷信看著這真正稱得上家徒四壁的山洞久久無言,讓其他人留下,帶上縣丞幾人走遍每一戶。
喬雅南看著他的背影片刻,就近搬出來三張小幾,一張請呂先生坐了,一張強行扶著誠惶誠恐的三老坐下,自已坐到了三老斜對面。
將一直拿在手里的紙筆放在腿上,她找回了曾經(jīng)的感覺。
“長者您別緊張,我官兒還沒您大,就是個小里長,不信您問問那幾位里長,我們見過的�!�
女里長的大名還沒有傳到外地去,但是在常信縣這個范圍內(nèi)已經(jīng)非常有名了,三老自也是知道的,不用她自報家門,看到她和縣太爺關(guān)系不一般就知道了她是誰,哪里還用得著驗證。
雖然不敢怠慢,但里長的身份到底是沒那么大的壓迫感,三老長嘆了口氣,道:“桂花里是好地方,好地方�。 �
“平鳳鄉(xiāng)本也是好地方,只是水患無情,生生把這里給毀了�!�
平鳳鄉(xiāng)啊,三老鼻子一酸,好久未從外人口中聽到過這個稱呼了,就是他們自已,也是爛泥鄉(xiāng)爛泥鄉(xiāng)的喊。
呂曉春看向喬雅南,她并不如平時那般注意儀態(tài),彎著背微微向前傾身,這是一副愿意傾聽的姿態(tài)。
“我小的時候平鳳鄉(xiāng)就已經(jīng)是爛泥鄉(xiāng)了,聽爹娘說以前的平鳳鄉(xiāng)因為靠著河,土地比別的地方都肥沃,每年的收成都要比別的鄉(xiāng)高上一成,那時候世道亂著,我們就靠著私藏下這一成的糧食吊著命,聽我爹娘說,那會我們這里餓死的人是最少的�!�
說起過往,三老渾濁的眼神中透出向往,在他心里,他只聽過沒感受過的平鳳鄉(xiāng),是沒有兵禍的現(xiàn)在也比不得的。
“那會多少人愿意嫁到我們平鳳鄉(xiāng)來��!哪像現(xiàn)在,沒人愿意把姑娘嫁進(jìn)來,也嫌棄我們這的姑娘身后一大家子累贅,打光棍的越來越多了�!�
當(dāng)逼到極致,禮法也就不在眼里了,真到那時候,不知會是一場怎樣的災(zāi)難,萬幸懷信去年淹了這里后心里一直記掛著。
老天爺有時候也是開眼的。
三老眼角余光瞥著她,見她臉露同情之色,正欲再接再厲,就聽得她道:“長者有想過以后嗎?”
三老搖頭苦笑:“我們哪有什么以后,每年都只盼著今年大水不要太大,只淹掉一半農(nóng)田我們都還有活路,再像去年那樣淹一回,我們真就活不下去了。”
看著走回來的人,三老起身不敢再說話。
“去年平鳳鄉(xiāng)被淹是因為我。”沈懷信聽到了最后一句,走過來道:“當(dāng)時我對常信縣了解有限,為保住縣城,聽他們說了平鳳鄉(xiāng)的過往便理所當(dāng)然的再讓你們承受了一次,是我對不住大家�!�
沈懷信彎腰作揖。
三老嚇得跪倒在地,直呼不敢。
沈懷信將人攙起來,問:“此地是哪一里的百姓?”
“回大人,是上粟里�!�
“正好里長都在這里,領(lǐng)我去你們那里看看。”沈懷信看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幾個里長:“記著,本官要看的是眼下所見這樣的地方�!�
“是�!�
留下身體孱弱的三老,一眾人去另外四里轉(zhuǎn)了一大圈。
爛泥鄉(xiāng)在地圖上是一長條,這一長條還全在河邊,一旦決堤,一鄉(xiāng)五里誰也跑不了,真真是難兄難弟了。
多年以來,他們互相幫襯,互相扶持,互相結(jié)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基本都是親戚,正因如此,他們鄉(xiāng)的關(guān)系比之其他鄉(xiāng)要緊密許多,遇著事時更是齊心。
就如眼下,就算提心吊膽,也沒一個人后退。
第五百一十章
平鳳鄉(xiāng)
日頭漸高,已近午時。
三老將一行請到了自已家中,除了山洞鑿得稍大些,和其他人家也無不同,把所有吃飯的碗都拿出來也不夠給客人倒水,他兒媳婦去借了兩戶人家才湊齊。
如果說之前沈懷信還在猶豫,畢竟若真做這事要解決的問題太多,可當(dāng)看到一鄉(xiāng)五里全是住在山洞,一年年下來被水患訓(xùn)練得隨時能落跑,那些猶豫就全都沒了。
“常信縣十八鄉(xiāng),我已令十七個鄉(xiāng)就近固堤,為今年汛期的到來做準(zhǔn)備。獨獨漏了平鳳鄉(xiāng),你們可知為何?”
三老一愣:“我們鄉(xiāng)從不曾固堤過。”
往年也是如此,所以他們完全不覺得這有何奇怪,水沒地方去的時候就淹爛泥鄉(xiāng),自然也就從來用不上固堤。
沈懷信為他們這份理所當(dāng)然心酸不已,沉默片刻,沉聲問:“平鳳鄉(xiāng)可愿全體遷離此地?”
許縣丞之前隱隱猜到了沈大人想做什么,可真聽到了仍嚇了一跳,站起來驚呼出聲:“大人慎重!”
沈懷信看向他:“許大人有何高見?”
“大人,下官沒有別的意思。”許縣丞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只是事關(guān)重大,下官擔(dān)心若倉促行事,結(jié)果怕是會事與愿違�!�
“哦?”
許縣丞看另外三人一眼,見他們仿佛都沒看到,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道:“一鄉(xiāng)幾千人,遷至何處?住哪里?農(nóng)田哪里來?這些都是問題啊大人!”
“這些問題不正是我等該去解決的嗎?”沈懷信看著他,眼神深沉:“明知此地百姓生活如此艱難,難道還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這里不成?遷至何處?去尋!住哪里?已入夏,正是好做事的時候,建屋就是!農(nóng)田何來?開荒養(yǎng)地!不比在此地年年擔(dān)驚受怕的強?百姓怕的是從頭開始嗎?不是!他們怕的是不給他們從頭開始的機會!”
三位鄉(xiāng)官三老、嗇夫、游徼和五位里長都以為自已聽錯了,互相把著手臂你望我,我望你,確定不是做夢后跪伏于地,嚎啕大哭。
一聲一聲,似是從心底吼出來,沾著辛酸,帶著苦痛,泣血著,悲鳴著。
許縣丞便是滿心反對,此時都怔忡著說不出話來。他不是要和新來的上峰過不去,只是習(xí)慣了不去做那與已無關(guān)的費勁事。管了,他要多一大攤子事,還對他沒半點好處,不管,結(jié)果也不會怎么樣。
可此時直面他們的悲苦,他好似也無法如以前一樣想了。
喬雅南張開手掌,掌心斷了的炭筆就和她此時斷了的理智一般,她聽到自已道:“看看桂花里近邊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吧,桂花里雖然也才起步,大忙幫不上,但也能稍微幫一把手�!�
住得近些,就可以讓他們種些作坊用得上的菜,到了冬天,可以讓他們?nèi)ネ诙S,明年春天可以掰春筍,手里有幾個錢就能熬得過去,同時再養(yǎng)著地,日子總能過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得有地給他們養(yǎng),桂花里周邊怕是開墾不出那么多荒地。
所有人都看向說這話的人,許縣丞忍不住道:“爛泥鄉(xiāng)人口再少也有兩千多,哪里是桂花里吃得住的!”
對口扶貧嘛,她熟。
喬雅南對許縣丞并不反感,他說的那些問題都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有他點出來讓平鳳鄉(xiāng)的百姓知曉遷離的難處,也就知曉了沈大人為他們做了多少事,比只告知讓他們遷離強。
所以此時對他態(tài)度也尚可:“是幫一把手,不是由桂花里養(yǎng)著他們。這地方被洪水糟蹋成了這樣他們也都頑強的生存了下來,換個好地方,他們只會更拼命去活。依我看來不止桂花里該幫一把手,有余力的都該幫一把,是平鳳鄉(xiāng)犧牲了自已保全了全縣,換句話說,這么多年來,全縣都承了平鳳鄉(xiāng)的情,該還�!�
一番話讓許縣丞沒了話,這話實在在理,不說遠(yuǎn)了,就是去年,要不是淹了爛泥鄉(xiāng),縣城肯定保不住。
喬雅南看向懷信,對上他的視線笑得燦爛,神情中全是支持。
沈懷信想抱抱她,雅南這話幫了他大忙。他若自已拿錢出來幫助遷離,將來是能得個好名,可這并不是官員的行事方式。官員做事需有章有程,需依法依理,需得讓百姓記住,他是恒朝的沈大人。
將三老扶起來,又示意另幾人起身,沈懷信笑著再問了一次:“長者,平鳳鄉(xiāng)可愿遷離此地?”
“愿!愿!愿啊!”三老渾濁的眼睛被眼淚洗刷過后亮得驚人,臉上的褶子全都笑開了花,恨不得出去大喊大叫一番來發(fā)泄心里的激動。
他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在閉眼前還能等到這一天!
“大人,大人,您就是我們爛泥鄉(xiāng)所有人的再生父母!我們,我們……”三老已不知道怎樣的話才能表達(dá)出他滿心的感謝。
“是平鳳鄉(xiāng),不是爛泥鄉(xiāng),以后都不是�!鄙驊研盼兆∷植诘氖趾蠑n到一起輕輕拍了拍:“我既然應(yīng)下了就一定會做到,回去后我就讓人到處去尋訪合適的地方,只是會需要一些時日,你別著急,也安一安大家的心,讓大家都別著急�!�
“不急,不急,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有您這句話,我們等得起�!比线煅手骸熬拖衲f的,我們不怕從頭開始,我們就怕沒人給我們從頭開始的機會,我們愿意開荒養(yǎng)田,愿意造屋鋪路,吃再多苦都愿意,我們就想讓娃兒們都能嘗嘗住屋子的滋味,多少娃兒連正經(jīng)的床都沒睡過��!大人!”
三老等了半輩子才等來這個機會,已經(jīng)什么都顧不得了,就想緊緊抓住這個機會告訴給了他承諾的大人,讓他知道他們過得有多苦,讓他再多可憐可憐他們,使他們過上人過的日子。
他黃土埋半截了,就是現(xiàn)在死了也活了四十七載,可他們這一鄉(xiāng)五里的娃兒這輩子才開始,要是一輩子都得住在這山洞里,短命的��!他們鄉(xiāng)活過五十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不能再短了!
三老又想跪下磕頭,磕死在這里都愿意!
沈懷信緊緊拉住他,握住他的手,心里難受得厲害。
第五百一十一章
可心安?
平鳳鄉(xiāng)以李、梁兩姓為主,三老便是李家人,單名一個望字。
望了多年才望到這么一點盼頭,見幾位大人要走,他心里頓時就慌了,生怕縣太爺出了這門就忘了這事,那他死都不能瞑目。
不敢留人,也不敢再多說惹人厭煩,他只是跪下重重的又磕了三個響頭,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三個頭中。
沈懷信把他扶起來:“長者安心等著,沈家人素來說話算話,不會在我這里壞了門風(fēng)�!�
李望不知道沈家是哪個沈家,但他看著縣太爺鄭重的態(tài)度就覺得這話有份量,心里也放心了一點:“好,好,好,草民等大人的好消息,我們等著�!�
沈懷信再次看了這山洞一眼,尤其是那四個滿滿的籮筐,只是想象一下他們擔(dān)起這兩對籮筐奔逃的場景就滿腹心酸,對此地百姓來說,連有個安穩(wěn)的家都是奢望。
回頭看了四位屬下一眼,沈懷信往外走去,這么多年啊,知道有一鄉(xiāng)百姓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他們是怎么心安理得的不聞不問。
出了門,沈懷信看著眼前的一幕心再次顫了顫。
好像全平鳳鄉(xiāng)的人都趕來了此地,一個個干巴巴的瘦骨嶙峋,沒有幾個穿著合身的衣裳,他們互相攙扶著,只要是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見到他們出來齊齊跪倒在地,卻鴉雀無聲。
喬雅南看出懷信此時心緒激蕩,正欲上前去,肩膀被人按住了�;仡^看去,呂先生朝她輕輕搖頭,她按捺下來。
懷信此時是沈大人,他正在經(jīng)歷這條路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破繭成長,她陪伴就好。
沈懷信清了清嗓子,把堵在嗓子的那口氣咽下去,高聲承諾,擲地有聲:“本官,一定會讓大家住上像樣的房子!讓孩子們睡上正經(jīng)的床!以后只有平鳳鄉(xiāng),沒有爛泥鄉(xiāng)!”
“青天大老爺��!”不知是誰哭喊了一聲,很快,嗚咽聲從各個方向匯聚,連太陽都恰在此時躲進(jìn)了一小片云層里,周圍陽光耀眼,只這一塊地方暗著,像極了這些年的爛泥鄉(xiāng),其他地方都越過越好,只留下爛泥鄉(xiāng)在原地掙扎。
不過片刻,太陽破云而出,光芒萬丈,消融掉這最后一小方昏暗,和周圍融為一片,就好像,爛泥鄉(xiāng)終于從一攤爛泥中掙脫出來,做回了常信縣十八鄉(xiāng)之一的平鳳鄉(xiāng)。
沈懷信走遠(yuǎn)了回頭看,那些人還在原地目送,他忍不住想,這時候他們在想什么?再怕吧,怕他只給他們一句空話,怕等不來這個希望,怕,遙遙無期。
“轄下百姓如此無望的活著,諸位大人可心安?”沈懷信不看幾人,大步離開,從沒有一刻,他如此理解尸位素餐這個詞。
幾人對望一眼,臉色都不大好看。以往的縣令從來不在意這些事,平日只在衙門坐鎮(zhèn),百姓是死是活與他們無干,只管自已過得舒服,習(xí)慣了這樣的上峰,突然來一個沈大人這樣來了沒幾日就往鄉(xiāng)里跑的,他們?nèi)珶o準(zhǔn)備。
爛泥鄉(xiāng)的情況他們自然知道,可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也就覺得,該是如此。
以前從不曾想過心不心安,今日親眼所見,卻也……無法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