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多時,電梯來了。
周清南提步走進去,程菲跟在后面,進了電梯后正準備順手摁個“1”,視野里卻映入一只骨節(jié)修勁的大手,指尖微動,摁亮了數(shù)字“3”。
程菲有點詫異,轉(zhuǎn)頭看向身側(cè),眼神里寫滿疑惑。
周清南臉上沒什么表情,冷靜地道:“有點急事,得用電腦回個文件,順便換個鞋。”
回文件就回文件吧,換鞋?換什么鞋
程菲迷茫半秒,下意識去看這位大佬的腿部以下。
一眼就看見一雙純白色的一次性拖鞋。
程菲嘴角不可控制地抽了抽,點頭:“……好的�!�
沒一會兒,叮一聲,電梯抵達三層。
程菲跟在周清南身后走出電梯廳。
酒店客房區(qū)通鋪了吸音地毯,人的腳步落上去,安靜無聲。
走廊靜悄悄的,頭頂光線也有些昏暗,程菲邊走邊轉(zhuǎn)動腦袋觀察四周,忽然想起什么,隨口問:“你和梅總他們都住在三樓嗎?”
“本來都訂在這層樓。只是梅氏的那幾個住不慣普間,趙逸文就給他們換到四樓的行政間去了�!敝芮迥下唤�(jīng)心地說,“三樓就我一個。”
聽見這番話,程菲不禁小聲吐槽,“想不到梅四少看起來平易近人,結(jié)果這么難伺候�!闭f到這里,她稍頓,眼風悄悄掃一眼身旁的冷峻男人,忍俊不禁,小聲咕噥著續(xù)道,“你看起來很難伺候,結(jié)果一點兒不為難人。”
聞言,周清南嘴角涼薄地扯了扯,隨口道,“我哪兒能跟梅四少比啊。人家可是真正的金枝玉葉,我就一草根,無父無母,隨波逐流�!�
“英雄不問出處�!�
聽見他貶低自己,程菲幾乎是下意識便反駁,“你挺好的,別這么說自己�!�
周清南側(cè)眸,看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
程菲走在旁邊,察覺到男人視線投來,莫名便有些緊張,心跳急促掌心發(fā)熱,匆匆將目光移開,逃避與之對視。
周清南看程菲的眼神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下一秒,他輕輕挑了下眉,收回視線。
行至420房號門口。
周清南停步,刷卡開門。
“進來坐會兒?”他一只手推開門,側(cè)過頭來看她,眼神沉沉的。
“……不用了吧。”程菲捏著挎包肩帶,窘促不安,朝他擠出一個有些干巴的笑容,“你應該要不了多久,我在門口等就好�!�
周清南:“隨你�!�
說完,男人徑自進了屋。
程菲依言留在房門外等。原地踱了幾圈步后,忽然感到一陣憋脹感從小腹傳來,來勢洶洶。
糟糕。
剛才起床之后喝了一大杯水,想上洗手間了。
“……”程菲窘迫地抿了抿唇,探頭往420房門內(nèi)瞧了眼。
只見房間內(nèi)光線昏昧,只亮著一盞暗橘色的床頭臺燈。
周清南坐在窗前的書桌上,面前是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依稀照亮他如畫的眉眼。清寒,冷峻,沉靜,專注。
躊躇兩秒,程菲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了敲房門:砰砰。
電腦前的周清南聽見動靜,眼簾微掀,視線從電腦屏幕移開,望向姑娘柔美白皙的小臉。
“……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程菲有些難為情,???宓匚剩?音量也不大,“小的�!�
“用吧�!敝芮迥蠎寺�,隨后注意力便重新回到電腦上。
得到房間主人的準允,程菲也不磨蹭了,趕緊推開房門走進去,直直沖向洗手間。
片刻。
嘩啦啦。
程菲洗完手,關掉水龍頭,用擦手巾擦去雙手的水跡,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來。
轉(zhuǎn)眸看眼書桌方向。
周清南還在發(fā)文件,不知還要忙多久。大約確實是遇到了必須立即處理的緊急情況,因為這位大佬腳上的鞋都還沒來得及換,依然是那雙厚底的一次性白色拖鞋。
看上去,和他整個人的形象、氣場,都格格不入到極點。
程菲見狀,默默將腦袋轉(zhuǎn)回來,準備回到房門外等他。
但屋里的光線實在有點暗,她沒留神,剛走出兩步,腳下忽然便踢到了個什么東西。
“……”程菲下意識低頭。
見絆住她運動鞋的是一本小冊子樣的物件,封面是素凈的純灰色,沒有多余的花紋。
程菲彎腰,將腳邊的玩意兒撿起來,捏在手里定睛一瞧,這才發(fā)現(xiàn),這冊子竟然是一本畫冊。
完全是隨手的一個舉動,她將畫冊翻了開。
只一眼,僅僅看到第一頁,程菲的面色便凝固住。
其實,與其說是一幅畫,畫紙上的內(nèi)容更像是一些隨手的涂鴉。
黑色的細畫筆,線條流暢而隨意。
有一些矮矮的、連成排的,類似于平房的建筑物,有無數(shù)道切割開天空的電線,雜亂無章,還有一些從天空簌簌飄落的、不知是象征著雪還是雨的線條……
程菲用力皺了下眉,腦子里電光火石之間,又想起一件事。
一件明明奇怪,卻被她忘在腦后忽略了很久的事――
之前她第二次去尹華道468號的21層尋周清南,曾在周清南家的入戶光廳上看見畫板。那些畫板上的隨手涂鴉,似乎也畫著類似的場景。
當時她沒有多想,現(xiàn)在重看這些景物,竟有種莫名的熟悉……
這些景,像極了二十年前的桐樹巷。
程菲捏住畫冊的指無意識收緊幾寸,怔怔出神之間,根本沒有察覺背后有腳步聲在靠近。直到耳畔驀地響起一道低沉嗓音,她才嚇到似的猛將腦袋抬起來。
“怎么了?”周清南冷不防出聲。他注視著她,神色如常。
一時間,程菲的呼吸有些吃緊,胸腔內(nèi)像有驚濤駭浪在翻涌。她也定定直視著眼前的男人,片刻,把手里的畫冊舉高幾分,嗓音出口竟啞得不成語調(diào):“你這些涂鴉,是畫的哪里?”
第49章
程菲難以形容她現(xiàn)在的感受。
心里像裝了一壺快要燒開的水,又像是藏了一座快要噴發(fā)的火山,有太多復雜而澎湃的情緒。
那些情緒具體是什么?
激動?驚喜?期待?又或者是別的什么,程菲說不清楚。她只能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仿佛擂鼓一般,聲音就回響在耳畔,仿佛下一秒就會從她的胸口沖出來。
如果這個男人回答她,這些畫紙上的涂鴉真的是桐樹巷,如果他也和她有著同樣的回憶與執(zhí)念……那這說明了什么?
程菲手指收得更緊,骨節(jié)處泛起淡白色,牢牢抓著手里的那本畫冊,幾乎已經(jīng)屏住了呼吸。
她定定望著周清南,眼中暗流涌動情潮萬千,執(zhí)著地等待一個回答。
周清南眼皮微垂,也直勾勾注視著身前的小姑娘,沉靜的眸光猶如一望無垠的深海,無風無浪也無漣漪。
滴答。
屋里鐘表的秒針向前跳轉(zhuǎn)一格。
周清南開口了。他語氣平淡得沒有絲毫波瀾,很隨意地說:“程小姐是濱港本地人,應該對桐樹巷大拆遷有印象�!�
程菲眸光一瞬驚跳,輕聲確認:“你畫的是桐樹巷?”
“對�!敝芮迥险f話的同時,眼神已經(jīng)移開不再看程菲。
他踏著步子走到電視柜前,彎了腰,拿起一瓶純凈水,隨手擰開,神色還是懶倦而平靜,“四年前,濱港政府正式啟動了平谷區(qū)改造計劃,桐樹巷的拆遷是當年轟動全國的頭條,還上過央視新聞,所以你應該知道�!�
話音落下的同時,純凈水瓶蓋也擰開。
周清南側(cè)過頭,順手把水遞給身后的姑娘,腕骨往上掂一下,示意她接。
“謝謝,我不喝�!背谭七@會兒思維是混亂的,哪顧得上喝水,敷衍地擺手拒絕。
周清南便將胳膊收回來,仰起頭,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我……我還是有點沒明白�!背谭泼夹奈Ⅴ�,盯著他英俊淡漠的側(cè)顏,“當年那場拆遷轟動一時,跟你在畫冊上畫桐樹巷有什么關聯(lián)?”
周清南喉結(jié)滾動,把水咽下去。
“很多年我剛來濱港的時候,在桐樹巷落過一陣子腳,啟動拆遷工程的當天我還去現(xiàn)場看過,覺得挺感慨的,偶爾回憶起來就會畫兩筆。”
周清南說著,看程菲一眼,微挑眉,目光里繾出幾分慵懶的疑惑,“怎么。程小姐也和桐樹巷有淵源?”
程菲像是沒聽見他后面的問句,只顧著問:“你說你剛來濱港的時候,在桐樹巷住過一段時間?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濱港?”
周清南頓都沒頓一下,自如答道:“七年前�!�
七年前?
程菲眉頭的結(jié)皺得更緊。
對不上,對不上……
沒等程菲再開口,周清南又接著說:“那時候云城在搞大掃黑,我也才剛滿二十四,前任老大死在了條子手里,我沒地方可去,輾轉(zhuǎn)漂泊就到了濱港�!�
聽完周清南的話,程菲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肩膀也消沉地塌下幾分,遲遲點頭,“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
周清南神色如常,眼神卻沉得不可見底,緩慢道:“程助理好像對桐樹巷很了解�!�
“對呀。”程菲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彎彎唇,臉上浮起一抹微苦的淺笑,“我兩三歲的時候跟著爸媽來濱港,一直就住在桐樹巷,高中的時候我爸媽攢到錢買了房子,我們才從桐樹巷搬走�!�
周清南盯著她:“難怪你對那地方有感情。”
程菲聞言,莫名便低低笑出聲,自言自語似的感嘆:“去年今日此門中,古往今來,人類總是喜歡紀念很多舊址�?墒钦f到底,大家怎么會真正懷念一個地方呢?真正難以忘懷的,是發(fā)生在那個地方的故事,和在那個地方出現(xiàn)過的人而已。”
周清南漠然聽她說著,又仰頭喝了一口純凈水,冰涼的液體浸透肺腑,寒意入心。
驀地,程菲轉(zhuǎn)過臉來看向周清南,毫無征兆地輕聲開口,說道:“在我五歲那年,桐樹巷搬來了一家人,然后我就遇上了一個小哥哥�!�
“……”
周清南薄唇微抿,神色淡漠如死水,不見絲毫異狀,捏在手里的純凈水瓶卻已悄無聲息地變了形。
程菲說著話,眼神有剎那放空,像是穿越數(shù)年光陰看見了很久以前。
她嘴角很細微地牽了牽,柔聲續(xù)道:“小哥哥大我六歲,我五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十一歲了。個子高高的,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當時看見他第一眼,我就很驚訝,驚訝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好看的人�!�
周清南看著程菲,眼神沉暗,仍舊不語。
“小孩子都喜歡好看的人�!�
程菲說到這里,像是從回憶中醒了下神,視線重新在周清南冷峻的臉龐上聚焦,還是笑著,“我覺得小哥哥長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樣,所以天天找他玩,像個跟屁蟲一樣成天追在他后面。”
“嘎吱。”
周清南沉沉吐出一口氣,手里的礦水瓶已經(jīng)變形嚴重,發(fā)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響。
目之所及,姑娘仍舊徑自念叨著,眼簾微微低垂下去,濃密眼睫在臉蛋上投落下兩圈淺淡的陰翳,神色柔得像春日一縷風。
“可能是因為我天生是個話癆,又很聒噪,經(jīng)常找那個哥哥,吵得他煩。”程菲語氣低了幾分,有點沮喪的味道,“所以小哥哥挺討厭我的吧。就連后來搬走,離開了桐樹巷,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他也沒有來跟我道個別�!�
屋子里靜極了,一盞臺燈散出的光昏暗幽昧,無形之中便在兩人周圍織起一團輕薄的霧。
周清南陷入了幾秒的靜默。
他一聲不吭地注視著程菲,神色冷靜,片刻才啟唇,聲音卻低得有些發(fā)�。骸盀槭裁锤艺f這些�!�
“……”
程菲似乎被他問住了,眸光閃爍僵滯半秒,隨后便輕聲回道:“我也不知道�?赡芤驗槲覀兌荚谕湎锷钸^,有點親切,所以就說得多了點。”
周清南又盯著她看了會兒。
繼而將手里已經(jīng)完全走樣的水瓶子扔進垃圾桶,摸出煙盒跟打火機,低頭完換鞋,從煙盒里敲出一根煙,一只手把煙丟嘴里,另一只手五指攤開,伸到了程菲跟前。
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懶倦散漫,仿佛心緒沒有任何起伏的模樣。
程菲先還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余光一瞥看見自己手上還捏著這位大佬的畫冊,這才回過神,窘迫得臉微紅,忙將畫冊交還給他。
男人接過畫冊,合上了,隨手往旁邊的書桌上一撂。
“出去吃飯�!敝芮迥蠜]什么語氣地道。
說完,他便微側(cè)身,繞過咫尺之遙的姑娘,踏著步子徑直往房門口走。
擦肩而過的剎那。
程菲十根纖細的指不由自主收緊,也不知哪根筋沒搭對,竟忽然拔高了音量,脫口而出:“余烈�!�
喊完,她心跳猛地漏掉一拍,心口發(fā)緊,抬起了眼簾。
窗外的天空像一匹被墨染出來的巨大綢緞,室內(nèi)那點微弱的光線不足以抵擋,幾乎被濃夜吞噬。
周清南人已經(jīng)走到房門口,高大頎長的背影沉靜而清挺,像一株矗立在黑夜里的喬木,永遠只在無聲亦無人的地方安靜存在。
那樣的孤獨。
聽見背后的聲音,周清南腳下的步子停下了。
然后,他咬著煙回過頭,用帶點兒困惑又帶點兒探究的目光望向程菲。
程菲輕輕呼出一口氣,問他:“你在桐樹巷生活過,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周清南聽她說著,把嘴里的煙拿了下來,沒有點燃,只是捏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
轉(zhuǎn)到第三圈的時候,他像是過完了一遍關于那個地方的回憶,漠然地搖了搖頭:“沒有�!�
“……哦,沒有就算了�!背谭瓶粗请p深沉平靜的眸,笑笑說。
周清南視線從她臉上撤回,轉(zhuǎn)身離去,走出大門的時候頭也不回扔來一句話,道:“出來記得關門�!�
“好的�!�
程菲應一聲,余光掃過那個被周清南放回桌上的灰封面畫冊,輕輕咬了咬唇瓣,若有所思,然后才提步跟上去。
蘭貴是個坐落在邊境線上的小縣城,間隔幾百公里就是口岸,整座縣城常住人口少得可憐,并且聚集了一些往返境內(nèi)外做生意的東南亞人,龍蛇混雜。
在此背景下,蘭貴不僅基礎設施相較內(nèi)陸的城市落后,就連治安也差了不少。
一到晚上,街道上便不剩幾家開門營業(yè)的店鋪,也瞧不見幾個大活人。
程菲和周清南從酒店出去后,選了三岔路口靠北邊方向的那條,邊走邊找吃的。
很幸運,走了不到五百米,便發(fā)現(xiàn)一家還在營業(yè)的小餐館。
兩人走進去。
餐館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本來都打算關門了,瞧見客人上門,頗有幾分驚喜,當即熱情地將程菲和周清南迎進去,熱情地說了句什么。
老板說的是蘭貴本地的方言,程菲有點沒聽懂,正準備再問一遍,卻聽身旁的周清南開口回了話。
“好嘞,二位稍等一哈。”老板看出他們是外地人,笑容滿面地回了句普通話,之后便進廚房忙活開,起鍋燒灶。
程菲轉(zhuǎn)頭,頗有幾分吃驚地望向周清南,詫異道:“你以前來過蘭貴嗎?”
周清南扭頭一瞧,邊兒上正好一個空桌子。他落座,邊從筷筒里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程菲,邊隨口應他,“沒有�!�
程菲:“那你怎么懂蘭貴的方言?會聽還會說?”
周清南耷拉著眼皮,又隨手扯了張紙巾,擦拭起程菲面前的桌面,語氣淡淡:“我對云南挺熟的,凌城、平南、烏市都待過。蘭貴話和云南官話差不多�!�
“原來是這樣。”程菲了然地點點頭,頓了下,又好奇地問,“那剛才老板說的什么呀?”
周清南:“問想吃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