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忽地,丁琦瞳孔鎖緊,看見兩道人影出現(xiàn)在甲板上。
“烈哥!”風(fēng)雨糊了丁琦滿臉,他單手拽著梯繩,半個身子懸空,大吼,“快!”
兩道身影近了,更近。
終于近在咫尺。
劇烈的疼痛蠶食著周清南的精神與意志。
回去。
回去。
馬上就可以歸隊。
馬上就可以走到光明中,走回,她身邊……
這個念頭死死支撐著周清南。
他努力閉眼又睜開,一把將神父推上爬梯,自己也準備跟上。
然而,就在這時,更殘忍的劇痛又一次的襲來,猶如半空中生出一只巨型的利斧,重重朝周清南的頭頂劈來。
周清南痛到嘶鳴出聲,攥住梯繩的十指,驀然一松,千鈞一發(fā)的最后關(guān)頭,他殘存的意識還模糊地記著什么,猛將手里的光碟往上拋。
“余烈!”丁琦大驚失色,急急要去抓他。
卻只接住了一枚冰冷的碟片。
周圍的一切聲響都消失了。
夜色無邊,海面無垠,余烈的身體就像一粒從北方孤夜中飄來的雪,朝漆黑的大海墜去。
下墜的零點幾秒時間中,他怔怔望著夜空,記憶深處的許多畫面逐一浮現(xiàn)在眼前,放映出黑白電影。
父母相繼離世后,十來歲的他孤零零生活在那間不足三十平的小屋里。
后來,一名自稱是警察的中年人出現(xiàn),將他帶到了云城,他的人生從此翻開新的一頁。
那一年,十三歲的余烈進入國安特勤少年營。
少年營的孩子們,大多都是無父無母又天資聰穎的孤兒。
國安局將他們聚集起來,教授他們各項知識,賦予他們新生。
在少年營里,余烈天賦最高,也最刻苦。
文化課、心理研習(xí)、體能格斗、特勤技能,年年都是第一。
十八歲那年,他經(jīng)正規(guī)渠道考入警校,十九歲那年,被上級親自選中任命,執(zhí)行暗礁計劃,進入梅氏集團潛伏。
從那一刻起,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甚至偽造了一切生存印記,更改年齡,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國安特勤警察。
周清南這個名字,他一用就是十二年。
再后來,腦海中的電影畫面,就從黑白變成了彩色。
汽修廠那一夜,仿佛是只會出現(xiàn)在夢境中的畫面,在年少時被他弄丟的小姑娘,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輾轉(zhuǎn)數(shù)年,又一次落進了他懷中……
“轟!”
一聲巨響,水浪濺起數(shù)米。
余烈墜入海中,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緩慢下沉。
十二年的臥底生涯終于結(jié)束,暗礁計劃終于宣告成功。
他沒有辜負國家和人民,沒有辜負組織,也沒有辜負自己。
這個結(jié)局也似乎早已注定。
可就是還有一點遺憾。還有一點遺憾……
怎么能不遺憾?
他還沒有帶她去看雪,還沒有陪她去走一遍哈厝,還沒有牽著她一起登上過神女峰。
還沒有看過她為他身披嫁衣的樣子。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向她求一次婚。
也許,七尺之身已許國,便真的再難許卿。
黑漆漆的海水中,余烈被大腦的劇痛折磨,已經(jīng)疲倦至極。
他緩慢合眸,用最后的力氣抬起手,從懷里取出了一個東西,緊貼在心口。
小小的一枚三角形,鮮艷明亮的明黃色,成了這片黑海中唯一的色彩。是他們一起請來的平安符。
余烈動了動唇,在海水中無聲地輕喃。
我的小姑娘,看到雪了嗎?
到了哈厝,記得向北一直走,去攀登神女峰。
記得……忘了我。
“烈哥!烈哥!”丁琦大吼,滿目赤紅,縱身便要跟著跳下去。
然而就在眨眼間,嘣――
爆炸聲震碎穹隆,火光滔天,天崩海裂,游輪方圓的所有海面都被火舌吞沒。
“丁組長!”背后的警員用力拽住丁琦,眼中已經(jīng)流下淚來,無聲搖頭。
丁琦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烈哥!”
第二天清晨,哈厝神女峰。
程菲裹得像顆粽子,氣喘吁吁,手持登山杖,半夜出發(fā)歷經(jīng)數(shù)小時,終于登上了神女峰的峰頂。
日出東方,金燦燦的日光照亮這片雪域,美得不似人間。
忽地,有登山愛好者驚呼:“下雪了!”
周圍好幾個和程菲一樣,專程登山來看神女峰日出的年輕人。
他們聚在一起聊天,欣喜不已:“好幸運!居然遇上了下雪!”
“是啊,我們真的很幸運,神女峰一般都是半夜下雪,很少遇上日出下雪的時候!”
耳邊議論紛紛,人們都為這場日出時分的落雪感到驚喜。
在皚皚雪色中,程菲迎風(fēng)仰起頭,任由西北雪域的風(fēng)拂亂她的發(fā)絲。
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
其中一粒在半空中飛旋,打圈,忽然就落進了她眼中,被她眨一下眼,又滾落出來,像極了一顆晶瑩的淚。
程菲微微彎起唇。
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在被這場雪親吻。
“余烈。”她輕聲說,“我登上神女峰了,看到了你家鄉(xiāng)的雪。好美�!�
第71章
從神女峰峰頂往山下走的路上,程菲和同行的幾名登山愛好者閑聊了起來。
“哈厝這地方,小小一個,也不是什么文化古都,但是卻專門修了一個機場,還挺奇怪的�!�
說話的人約莫四十來歲,穿一身專業(yè)沖鋒衣,戴護目鏡、持登山杖,姓楊,是云城大學(xué)的一名女教師,聽說哈厝神女峰的雪景人間罕見,便特意趁著淡季過來旅游。
聽完女教師的話,旁邊的一名中年大叔笑呵呵地開了口,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哈厝雖然偏遠,但是挨著的那片無人區(qū),是國防重地,每年都有部隊要往這兒運輸軍備,有個機場,軍警們出差也方便得多啊�!�
“原來是這樣啊。”程菲點點頭,笑起來,“我之前也和楊姐有一樣的疑惑,江叔你這么一解釋,就什么都說得通了�!�
“所以啊,這地方和人都是一樣的,你表面上看到的是一回事,實際上的是另一回事�!苯逡残Γ懊磕�,都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在看不到地方發(fā)生,也有很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傾盡所有,燃燒生命和青春�!�
這番話,江叔的音量并不大,卻被雪域高原的風(fēng)帶進了所有人的耳。
楊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打趣兒道:“老江,你這話說得還蠻有哲理啊,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哲學(xué)家�!�
另一個桐市來的青年也哈哈大笑,接話說:“我看啊,江叔可不是什么哲學(xué)家,江叔對咱們的國防事業(yè)這么了解,怕不是哪個涉密單位退休的老將軍!”
江叔擺手,面上的笑意淺淡而溫和,回道:“都別開我玩笑了,我就一國企單位退下來的辦公室主任,什么老將軍啊。平時對軍事感興趣,多看了點新聞而已�!�
一起下山的一行人,七嘴八舌又聊起了別的。
一片歡聲笑語中,只有程菲安靜下來,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只是怔愣片刻,接著便握緊手里的登山仗,一步一步,認真地往前走,防水雪地靴踩著皚皚白雪,留下深淺不一的足印。
是啊。
有太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故事,在看不到的地方發(fā)生。
有太多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傾盡所有,燃燒生命和青春。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好走,沒那么累人,也比上山的路難走,因為積雪太多,容易打滑。
程菲每一步都走得慢而穩(wěn)。
隨著海拔降低,沿途開始出現(xiàn)了綠植的影子,積雪也隨之變薄,逐漸只剩下零星半點的雪紗,顯露出了泥土本來的顏色。
快到山腳了,一行人里有人提出想歇歇腳,休息一下。
大家伙便原地找了個石墩子坐下,喝水的喝水,吸氧的吸氧,還有幾個小年輕拿出了手機,和家里人發(fā)視頻聊天,炫耀自己看到的日光雪色。
程菲也在發(fā)消息。
她將早上在神女峰拍到的日出,拼成了幾張畫質(zhì)清晰的長圖,發(fā)給了微信上那個夜空頭像。
然后配上文字:
然而消息發(fā)出去,猶如石沉大海,并沒有人回復(fù)。
程菲又切入通訊錄,給那個備注名為“周清南”的號碼打去電話。
“抱歉,你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程菲抿了抿唇,緩慢將舉著手機的手垂下。
視線重新回到聊天對話框。
對面最后一次跟她聯(lián)系,是在昨天的傍晚。
她吃到了人生當(dāng)中的第一份面旗子,興奮地拍了個照,給他發(fā)過去。
周清南……不,是余烈。
余烈回給她一句:
這條消息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回過她消息,也沒有接過她電話。
整個人,仿佛一夜之間從世界上蒸發(fā)。
隱隱約約,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從程菲的心頭升上來。
一股雪風(fēng)裹著寒霜吹來。
程菲覺得冷,抬手將脖子上的羊毛圍巾系得更緊,接著便閉上眼,定了定神,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這時,大家伙也都休息夠了,一個個站起身,收拾東西準備重新上路。
楊姐離程菲不遠,笑著走過來,打趣兒道:“妹子,之前忘了問你,怎么想到一個人來哈厝旅游��?男朋友不陪你?”
“他工作比較忙�!背谭泼佳蹨赝�,“我理解�!�
楊姐詫異,豎起個大拇指:“一個人吸著氧爬雪山,小妹妹厲害,又懂事又堅強�!�
程菲被楊姐的舉動逗笑,正要說話,剛放進衣兜的手機卻忽然震動起來。嗡嗡嗡,嗡嗡嗡。
程菲看眼來電顯示。
是個陌生號碼。
她隨手接起來,“喂。”
對面好幾秒都沒人說話,只有沙沙電流聲。
程菲以為是騷擾電話,蹙眉,正準備掛斷,一個男人的聲音卻從聽筒內(nèi)傳出,壓抑而沙啞,像是在拼盡全力忍住哽咽,道:“嫂子,我是丁琦。”
當(dāng)天下午,程菲便飛回了濱港。
丁琦在電話里和程菲約定的見面地點,在尹華道468號,余烈之前的居所。
在丁琦打出那通電話之前,溫舒唯特意叮囑過,說程菲目前一個人在西北旅行,身邊沒有任何陪同者。怕程菲承受不住打擊出現(xiàn)意外,丁琦并沒有在電話里就把話說明,只是隱晦而悲痛地告訴她,要她盡快趕回濱港處理一些事情。
飛機落地濱港機場已經(jīng)是傍晚。
程菲一秒鐘都不敢耽誤,連托運的行李都顧不上取,便打了個車直奔金灣CBD。
夜幕籠下,天邊紫紅色的晚霞也隨著太陽落山而消散。
下了出租,程菲每一步都用跑。
等程菲沖上21層,走進那間熟悉的居所時,昏暗的客廳內(nèi)已有三個人在等她,丁琦,沈寂,還有陸巖。
程菲有一剎的失神。
她目光逐一掃過三個男人的面孔:丁琦雙眸紅腫,沈寂面色沉重,陸巖手里夾著一根燒透的煙,頭埋得很低,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雙肩隱隱抽動,不知在笑還是哭。
看著這些悲慟難當(dāng)?shù)哪橗�,程菲轉(zhuǎn)過頭,環(huán)繞了一下四周,然后便問幾人:“他呢?”
客廳內(nèi)一片死寂,沒有人答話。
“是受了很嚴重的傷嗎?”程菲又問。
一旁,丁琦再也忍不住,哽咽地抽泣起來。他不敢看程菲的臉,只是低著眸沉聲道:“嫂子,對不起,我們沒能把烈哥帶回來。”
聽見這句話,程菲睫毛很細微地顫動了下,面上的所有表情全都消失。
過了大約三秒鐘,程菲才像是醒過來般,怔怔點了下頭:“哦。”
其實,沈寂和丁琦這次找到程菲,主要目的,是交還余烈的遺物。
余烈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在世,身邊最親近的人,除了程菲,就只有一個陸巖。
丁琦告訴程菲,陸巖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濱港市公安局安插在余烈身邊的警員。
因為暗礁計劃是由國安部親自籌謀實施,密級極高,普通市局沒有權(quán)限參與,因此,陸巖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監(jiān)視了多年的梅氏集團頭馬周清南,原來是國安局少年營的特勤。
一切真相全都大白。
程菲坐在沙發(fā)上聽丁琦和沈寂說著,面上的神情很平靜。
沈寂將桌上的一個紙箱子,輕輕推到了程菲面前,啞聲道:“弟妹,這是余烈的一些東西,你幫他收好�!�
“謝謝�!背谭票鸺埾渥樱蜌獾卣f。
片刻,程菲再次開口,淡淡地問:“他走的時候痛苦嗎。”
“……抱歉嫂子�!倍$嗉t著眼苦笑了下,“烈哥身上的密級太高,脫密期要整整五年。”
程菲看了眼丁琦:“意思是,我只有等到他去世滿了五年,才能知道這些年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
丁琦點頭。
程菲:“知道了�!�
沈寂看向程菲平靜的面容,心情沉痛而復(fù)雜。他試圖幫她轉(zhuǎn)移注意力:“你剛下飛機就趕過來,應(yīng)該還沒有吃飯吧?我叫上唯唯,咱們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背谭茰睾偷卣f,“這段時間你們也很累,如果沒有其他事要跟我說,就都回去休息吧�!�
丁琦:“那我們先送你回家�!�
程菲:“我想再在這里坐會兒�!�
“程小姐……”陸巖抬起通紅的眼,眉心緊蹙,“你自己待著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