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頭問:“霍公子,這個有沒有用��?”
“有用,腳印采集和指紋采集結果出來沒有?法醫(yī)的驗尸報告呢?”
“報告還沒這么快,腳印指紋還在采集�!边@里是公共租界,英國有一套,美國人也有一套,兩種指紋對比的方法都要做,宋總催了又催說是明天拿到結果。
“霍公子,就算采集出來了,要拿到哪里去比對啊?”
蘇曼麗不像金丹桂,金丹桂是又貪財又貪貌,蘇曼麗只貪財,年輕英俊但沒錢的,她從不交往。
供養(yǎng)她的那幾個熟客,不用對比,大頭都知道結果,肯定不會是他們,那幾個人肚大腰圓,根本爬不上屋頂。
霍震燁突然問大頭:“你說,這道士作法捉鬼是不是得在晚上?”
大頭怔住了:“啊?那應該是在晚上吧,白天鬼也不出來啊,不對不對,這個世上哪里有鬼啊。”
他說完好奇問道:“霍公子,您問這個干什么?跟這案子有關系嗎?”
霍震燁拍拍大頭的肩:“沒關系,瞎問問。”說完拿了點錢給他,“報告出來之前,咱們也沒別的地方要跑了,你拿這個請兄弟們吃飯�!�
大頭不肯收錢,霍震燁就說:“你就當是替我請的,我晚上還有事兒,就不陪大家了。”
說完他出門去,等到天色將暗的時候,再一次敲響了白家門。
阿秀不開門,霍震燁也不著急,他看著手表,五分鐘敲一次,敲完就說一聲:“白先生,我來給你送禮了�!�
每敲一次,他嘴角就再咧開三分,把白準攪得不得安生。
他輪椅滾到外間,一個一個打量滿屋子的紙人,想挑個強壯的出去,把霍震燁狠狠揍上一頓。
“白先生?開開門。”霍震燁聲音恭敬,表情散漫,倚在門邊,伸手想摸煙盒。
門“呯”一聲彈開,霍震燁跳開一步,好險砸在他臉上,他摸摸鼻梁:“白先生親自給我開門啊�!�
“滾進來!”白準說完轉身進去,霍震燁一趟一趟的搬東西。
先是答應了白準的意大利冰糕,然后又搬進來一臺大喇叭留聲機。
“這個是冰糕,比冰棒軟些,比冰淇淋硬一點,你嘗一嘗�!�
盒子一打開,涼絲絲的奶香味鉆進白準鼻尖。
因為冰糕容易化,霍震燁還買了一桶冰,用油布隔著冰糕盒子,做了個簡易冰箱。
他還帶了全套的西式茶點餐具,給白準切了一塊,擱在燙金小瓷碟里,一只小金勺放在一邊:“白先生請�!�
白準看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聲,要是不好吃,還把這人扔出去。
“要不要給這位小姐切一塊?”
白準微瞇著眼睛,舌尖刮著醇香奶霜,揮揮手說:“她不用�!�
霍震燁又搬來留聲機:“這個插上電就能用,《滿江紅》《天門陣》你想聽哪段就能放哪段�!�
他下午來的時候,就看見那兩個紙扎的岳飛穆桂英了,一面驚嘆白準的技藝,一面又覺得他這人怪有趣。
對誰都擺出一張生人勿近的面孔,可又這么怕寂寞,扎紙人擺出唱戲的樣子來,跟小孩子玩小兵人也沒什么差別。
白準不會用這東西,他也不問,想著等霍震燁走了,就把這東西扔到閣樓上去。
他吃完一塊冰糕,示意阿秀再切一塊。冷淡問道:“說吧,你又想干什么?”
霍震燁說:“告訴我,我們在哪里見過�!�
白準瞥他一眼,他雖然不記得他了,可這癩皮狗的性子倒沒改。
“你不說,我就天天都來問,問到你肯說為止�!�
他偏要問,白準就偏不肯說,又哼一聲:“隨你。”
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八月夜沒這么早安靜,家家戶戶都搬把竹椅子到弄堂里乘風涼,鄰居的閑言碎語從弄堂口響到弄堂尾。
白準一直等著。
沒人招待霍震燁,他就自己找了把椅子歪在上面,等的無聊,仰頭打個哈欠。
他眼睛一閉上,屋里擺著的十來個紙人就都齊齊轉過腦袋,白洞洞的眼眶盯著他看。
等霍震燁再睜眼,紙人們又都轉過頭去。
霍震燁耳朵尖,總能聽見紙竹摩擦的聲音,幾次之后就疑惑起來,他張嘴假裝打了個哈欠,然后睜大眼睛看向四周。
紙人轉過的腦袋來不及轉回去,被抓個正著。
霍震燁盯著這些紙人,紙人們也盯著霍震燁,雙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白準坐在輪椅上咳嗽一聲,紙人一個挨一個的扭回原樣,屋里又恢復如常。
“它們……還會動?”白天的時候不覺得,越到夜晚,這滿屋紙東西,連他都覺得涼嗖嗖的。
“害怕就滾�!�
霍震燁自然是不肯滾的,他還換了個姿勢,坐得更舒服一點。
白準掀掀眼皮,又哼一聲。
夜?jié)u漸深了,等到弄堂里的人聲散去,白家小樓就熱鬧起來,屋里響起悉悉索索的紙張摩擦聲。
天井里那兩個披掛唱戲的紙人不見了,換了一位黑衣黑帽的紙扎人。
霍震燁湊上去問白準
:“你這是想聽哪一出戲��?”
話音剛落,黑紙人緩緩轉過身來,尖頂帽上“天下太平”四個大字,正對著霍震燁,他不由退后半步。
這就是白準的辦法,霍震燁說:“柳大不值得。”
“那不是我該管的事。”城隍路引既然發(fā)到了七門,抓住金丹桂才是他該管的事。
白準擺起香案,兩手做劍指,合攏執(zhí)香,神色肅穆:“噤聲�!�
插香入香爐,點黃紙為引,香一燃起,紙無常渾身一顫,“活”了過來,手中紙造鐵鏈發(fā)出“錚錚”聲響。
阿秀打開大門,目送無常走出白家小樓,一入黑夜便隱匿不見,馀慶里的長巷里,偶爾才能聽見一聲鐵鎖響。
霍震燁看著白準。
他難得這樣安靜,白準側過臉來:“怕了就滾蛋。”
霍震燁掏出一把瓜子核桃,臉上又是那種討人嫌的笑意:“干等著多沒意思,吃點東西?你想不想吃糖酥酪?我明天給你送來。”
白準眉頭蹙起又松開,看了看核桃,金口微動:“剝�!�
剝了才吃。
作者有話要說: 猝不及防被抓住的紙人:有,有點尷尬
第9章
冤魂歸
懷愫文
韓珠端一碗黑魚湯送到柳大床前:“師弟,你要不要再喝一碗湯?”
中午那碗魚湯下肚,柳大身上痛楚大減,下午還睡了一覺,他接過湯:“多謝師姐替我費心�!�
韓珠滿眼柔情的望著他:“你回來了,我自然會待你好。”
柳大不敢直視韓珠的眼睛,總覺得里面藏著森森寒意,他低頭喝了口魚湯,不一會兒便唇舌微麻,他剛皺眉頭,韓珠就道:“你慢些喝,這湯還燙著呢�!�
原來是因為燙才口麻,柳大吹了吹,把整碗湯都喝了,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屋中只點了一支蠟燭,韓珠坐在床邊,燭火不時跳動,映著她和柳大的臉。
韓珠伸出手去,指尖輕輕刮過柳大的眉角鼻尖,唇邊噙著一絲笑意。
柳二正要進屋,剛走到門邊,就看見屋內(nèi)的景象,他腳步一頓,心中酸楚,跟著就看見師姐低下頭去,湊到哥哥的耳邊,低聲細語。
柳二轉身就走,沒去細聽她究竟說了什么。
韓珠輕聲說:“你跟她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一樣的薄情寡意。”她聲音越說越低,也越說越溫柔,仿佛情人間最纏綿的私語。
她嘴角諷笑,不知是笑柳大,還是笑她自己:“也一樣的,有眼無珠�!�
韓珠倏地收了笑意,她本來面容寡淡,因那笑容生輝,笑容一收,便又淡下去。
一把抽出柳大壓在枕下的那只信封,把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換了一團黃紙進去,還塞回柳大枕下。
“呼”一口吹熄蠟燭,走出屋去。
柳二在堂屋里給師父預備燒百日的東西,紙花紙舟白準答應做了,錫箔元寶得他們自己來疊。
這些日子他為了柳大的事奔忙,韓珠就坐在堂屋里,不分晝夜的給父親疊元寶。
她多點一盞油燈放到桌上,笑著對柳二說:“太暗了,對眼睛不好。”
坐下一只一只疊起元寶來,她手極快,幾下就疊好一只,扔進筐中,等燒百日的時候,把這些帶到阿爹的墳前,燒給他,讓他在陰世里也不缺錢花。
“小柳,等到燒百日的時候,我想在阿爹墳前,把親事退了�!�
柳二一愣神,手里的元寶掉在地上,他結結巴巴道:“師姐,你不想嫁給我哥了?”
韓珠笑一笑:“是你哥不想娶我。”
柳二急忙替柳大分辨起來:“不是,我哥是豬油蒙了心!他,他這會兒怎么會不想娶你呢?”
金丹桂已經(jīng)死了�。�
柳二無論如何是想不通的,師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他們剛被師父收養(yǎng),兩人餓得心發(fā)慌,師姐燉了爛面條給他們吃,他連吃了三碗,差一點兒就撐破肚皮。
那是他吃過的,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能娶到師姐當妻子,他連夢里都不敢想,哥哥竟不要!
“就算沒有金丹桂,也還會有銀丹桂的�!表n珠臉上淡淡,瞧不出悲喜,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
柳二不敢去看韓珠,只敢望著她的影子,那么以后他們就不是一家人了?
韓珠看他呆怔的模樣笑了一下,想像小時候那樣拍他腦門,伸出手才看見自己手上滿是金粉,便用手背拍他的面頰:“咱們倆永遠是一家人�!�
柳二面紅耳赤。
柳大睡得昏昏沉沉,聽見耳畔傳來“骨碌碌”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掉在地上滾動,一直滾到他耳邊。
柳大睜開眼看見自己躺在西洋彈簧床上,房間里傳來音樂聲。
“醒啦?”金丹桂笑盈盈把水晶酒杯送到他手里。
柳大又聞到她身上法國香水的味道,他心里有些疑惑,好像忘記了什么,手已經(jīng)接過杯子:“這是什么地方?”
金丹桂輕拍他一下:“這里是柳公館啊,我們帶著錢離開上海,買了這幢花園洋房�!�
柳公館,對了,他們終于離開上海,買了房子,雇了司機老媽子,現(xiàn)在他是柳老爺柳老板了。
金丹桂依偎在他身上,依舊粉光脂艷,風情萬種。
柳大恍惚間好像真的拋開了一切麻煩,得到他一直想要的生活。
他意氣奮發(fā),一把勾住了金丹桂的腰,兩人到稠不可分時,金丹桂環(huán)住他的脖子:“咱們生死都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柳大如夢如幻,嘴里應一聲,可心里又隱隱覺得不穩(wěn)當。
好像有人死?是誰死了?
懷里美人活色生香,對了,那姓霍的還說什么她的臉是割出來的,這么美的臉,怎么會是假的呢?
想到霍震燁就想到白準。
心中隱隱升起疑團,這法國香水的味道不對勁,香過了便腐臭難聞。
“你死了!”柳大沖口而出。
西洋彈簧床不見了,屋里沒燈也沒有音樂,金丹桂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又濕又冷。
那張讓他神魂顛倒的臉就在他眼前。
臉上兩只血窟窿用對新眼珠填住了,可這對眼珠子不是原裝,按在眼眶里時不時就要掉出來。
一掉下來,金丹桂就用手指頭再把眼珠塞回去。
柳大怵然回神,驚聲尖叫,金丹桂沉下臉:“怎么?我為了你特意找來這一對眼珠子,那可是拿耳環(huán)換來的�!�
蘇曼麗拿走了她的耳環(huán),那就用眼睛來換,還好,她去的時候,眼珠子還是新鮮的。
柳大想逃,可四腳如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他驚恐之下終于想起自己枕下有白準給的保命符。
掏出來向金丹桂扔去,金丹桂卻一點不怕,她一手接住,抖開那張紙。
眼睛不能在眼眶中自由轉動,她就伸著手指把不聽話的眼珠轉一轉,這才看見上面寫著“城隍通關路引”。
柳大,年十九,所帶葬品無。
金丹桂笑了起來,她指尖一搓,幽藍鬼火把這張路引點燃,燒給城隍爺。
柳大往后縮:“我不跟你走,我不能走,我還要發(fā)揚古彩門,我?guī)煾浮規(guī)煾浮?br />
金丹桂細尖十指撐著眼眶,吊睛看他,咧嘴一笑,眼珠就從眼眶里淌出來,淌到鼻子上:“這可由不得你�!�
她一把塞回去,十指作爪,掐住柳大有脖子:“我一個人太寂寞了,只有你待我好,咱們不是要做夫妻嗎?”
柳大四腳亂蹬透過窗戶看見弟弟和師姐兩人在對面的屋子折錫箔元寶,可無論他怎么動,兩人都聽不見。
濃云蔽月,屋外一絲亮光也無。
金丹桂掐得柳大目眥欲裂,胸中只剩一絲氣的時候,自濃黑中傳進“錚”一聲鐵鎖響。
金丹桂一下縮手,倉惶轉頭望向窗外,一只眼珠又掉了出來,滾在柳大身上,她也顧不得撿。
返身急忙想逃,可她腳上還鎖著白準的鐐銬,只能一節(jié)一節(jié)轉過身體,雙手貼地爬行,匆忙間另一只眼睛也掉了。
她摸到床底,把自己整個折起來塞進去。
一條鐵鏈自窗口飛進來,鎖住了金丹桂的脖子,將她從屋內(nèi)拽了出去。
柳大只見窗外站著個戴尖頂帽子的黑影,霜白月光投在尖帽上,照出“天下太平”四個字。
“黑無……無常�!�
柳大翻眼昏了過去,他從床上滾下來,頭撞到床腳“咚”一聲巨響。
聲音傳到堂屋,柳二聽見趕了過來,一開門就看見哥哥滾在地上:“哥!你怎么了哥?”
韓珠手執(zhí)油燈進來,看見柳大倒在地上,先問:“怎么了?”
柳二將柳大翻過來,就見柳大頸間赫然兩只鬼爪印,指節(jié)根根分明,地上還有道道刮痕跡,一直從床底延伸到窗臺。
韓珠盯住掌印,似乎是嚇住了,柳二掐住兄長的人中,把柳大掐醒。
“哥,你怎么樣?”
柳大恍惚間還一通亂抓,他喉嚨口嗚嗚出聲,已然說不出話來。
那兩只手蛇一樣滑軟無骨,冷冰冰纏在他的脖子上,好像到此刻還沒放開。
他伸出手來,對弟弟比了個七,柳二一怔:“哥,這是什么意思?”
“你要見七爺?”韓珠說出他的心思,“天都這么晚了,咱們白天再去找七爺�!�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輕拍柳大的背,軟掌一觸摸,讓柳大想起剛才的情形,他渾身一顫,本能避開。
韓珠也不生氣:“師弟別怕,明日一早咱們?nèi)フ移郀��!?br />
柳大躺在床上,他扯著弟弟的胳膊,到這時候才后悔了,喉嚨口嗚嗚咽咽,可再沒有人聽懂他說什么。
紙無常拘走金丹桂,回到白準壇前,手上鎖鏈不見了,金丹桂已經(jīng)去了她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