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準(zhǔn)用手撐住頭,兩眼在霍震燁臉上掃一圈,拖著長音:“哦,原來你沒看過。”
霍震燁一噎。
龜奴很快來敲門,送上兩碗杏仁酪,問白準(zhǔn):“七爺今兒是點戲還是叫花酒�!币幻嬲f一面看向霍震燁,心想這霍公子的臉色怎么這樣難看,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
“點戲。”白準(zhǔn)看一眼霍震燁。
霍震燁摸出錢包,長三堂子吃茶三銀元,點戲三銀元,叫花酒還是三銀元。
龜奴接了錢,喜眉笑目:“您二位,要叫哪個姑娘?”
“小金寶在不在?叫她來�!卑诇�(zhǔn)往榻上一歪,隨手往嘴里拋了個糖仁核桃,樣子比霍震燁還要紈绔。
霍震燁氣不打一處來,他還真點上戲了。
龜奴下去叫戲,霍震燁半身都靠在小炕桌上:“不是來查案子的嘛,我還想問問那個龜奴知道什么�!�
“急什么,晚了就知道了。”一進(jìn)樓里他就聞到了,這難以消散的怨氣藏在花粉胭脂下,在樓中每一處縈繞盤桓。
“那料子真有古怪?”
白準(zhǔn)不答。
小金寶抱著琵琶就進(jìn)來,她進(jìn)門先福一禮:“七爺,還接著上回唱《白蛇》?”
白準(zhǔn)慵然靠在繡花引枕上,瞥一眼霍震燁:“來都來了,呆會兒讓他們上一桌私菜�!�
不是相熟的主顧,吃不上堂子里的私菜。
白準(zhǔn)把青花瓷碟拉到身前,有了一點談興:“青幫知道吧?”
這個霍震燁當(dāng)然知道,上海灘最有名的幫會,在商政兩界能量很大,大部分的賭檔、煙館、娼院全在青幫手里捏著。
“十三行最鼎盛的時候,青幫里論資排輩能插大香的,見著我?guī)煾敢惨涂蜌鈿夂耙宦暺唛T主�!边@種地方霍震燁這樣的少爺不一定能來,白準(zhǔn)卻是一定來過的。
霍震燁是萬萬沒想到,享受的人竟然成了白準(zhǔn)。
他時不時看看手表,等一出白蛇唱完,他扔了大把賞錢,讓小金寶抱著琵琶走,關(guān)上門。
小金寶抱著琵琶出去,把琵琶交給龜奴,遇上姐妹問她:“怎么?一個也沒留你?”哪一個留下了,一晚上那也是福分啊。
不說白七爺了,就霍公子那個模樣那個身材,進(jìn)了堂子就多少雙眼睛盯著呢,好不容易點了唱,竟沒叫花酒。
小金寶在門里還滿面是笑,出了門就姐妹們說:“你們這一個二個的,可別想著吃這口肥肉了。”她咬著唇角笑,雙手比出來,“那兩個,是一對�!�
兩個人樣子坐得再正有什么用,眼角眉梢可騙不過人,白七爺是心不在焉,霍公子眼睛可就沒離過他一寸。
終于清凈了,霍震燁這才往后一靠,他平視白準(zhǔn):“咱們怎么找?”
白準(zhǔn)咬了口香砌櫻桃干,瞥他一眼:“不是咱們,是你去找,是你欠我的�!�
貼一張追魂符,魂魄出竅,跟著怨氣追去,找到真相。
這跟替小凱尋生魂不一樣,小凱有骨肉至親替他喊魂,霍震燁這樣是要冒一些風(fēng)險的。
“那就貼吧�!被粽馃畎芽蛔腊衢_,隨意往白準(zhǔn)身邊一躺。
“你就不害怕?”白準(zhǔn)濃目望向他,宮燈的燈影投在白準(zhǔn)臉上,他目中光點躍動,那光點有那么一瞬間,好像就要跳出來。
霍震燁輕笑一聲,胸膛微震:“我欠了你的呀�!�
笑完就閉上了眼,隨便白準(zhǔn)怎么處置他,兩人還是頭回挨得這么近,白準(zhǔn)身上那隱隱的檀香味繞在鼻尖。
白準(zhǔn)竟也沒躲,就由他躺在身邊,兩人之間只有一線距離。
霍震燁慢慢把手挪過去,他的手指,貼住白準(zhǔn)的手指,白準(zhǔn)手想縮,被霍震燁給勾住了。
“我又想了想,還是有點怕的�!�
白準(zhǔn)于是抿住唇,沒有動,終歸是他強求理虧。
霍震燁閉著眼,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這樓中雖無日月,但時間越晚,怨氣越重。白準(zhǔn)一直闔眼養(yǎng)神,等子時將近,他張開眼睛,點起一支香。
霍震燁聞見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他打開門走出去,順著樓梯向下看,樓中處處紅燈,臺上鶯聲婉轉(zhuǎn),滿樓都是來尋歡作樂的人。
他站在二樓欄桿邊,視線由上至下,全部掃過一回,腦中一轉(zhuǎn),就把目光鎖在其中一個穿紅旗袍的姑娘身上。
所有的姑娘都在笑,真心的,假意的,只有她森森坐著,看不輕面目。
霍震燁穿過人群,還沒到眼前,她便不見了,再找到時,人已經(jīng)邁出了堂子口。
霍震燁追了出去,一轉(zhuǎn)眼就到了錦繡街,街上空無一人,淡月疏星,整條街上都霧氣蒙蒙,隔遠(yuǎn)幾步,就只能看到女人紅色高跟鞋子。
高跟鞋“噠、噠、噠”,走到閻裁縫的店門前,叩響門:“我的旗袍,做好了嗎?”
霍震燁屏息跟著,近前幾步,能從鞋子看到腰,但依舊看不清人,每回想要靠近,她就被霧包裹起來。
閻裁縫當(dāng)然沒法回答她,那個女人嘆了口氣:“怎么還沒有做好�!�
說著閃身進(jìn)去,沒一會兒她又出來了,敲響另一家的門。
“篤、篤、篤�!�
這一家沒有理她。
她再換下一家。
“篤、篤、篤�!�
門里悉索響動,隔著木板門,有聲音傳出來�!罢l��?”
“做旗袍�!蹦桥说穆曇糨p嚶嚶的,透過木板轉(zhuǎn)進(jìn)去,“我有塊料子,要裁旗袍�!�
霍震燁往前一步,天色實在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楚那女人的長相,和她手里的料子。
一線光從木板門里透出來,裁縫拉開了木板上的小窗,油燈的光從里面照出來。
霍震燁退后一步,那女人手里捧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料子,而是一塊軟趴趴的人皮。
一面雪白,一面血紅,鮮血滴滴噠噠順著人皮淌下來。
那個女鬼倏地轉(zhuǎn)頭,她向霍震燁一步一步走過來,咧嘴笑著,手指輕輕撫摸滴血的料子:“你看,我這塊料子,好不好?”
霍震燁動彈不得,他心里很清醒,可腳就像沾在地上,低頭一看,原來他一路跟過來,腳正踩在人皮淌下的血滴上。
那個裁縫嘟囔一句:“怎么沒人啊?”說完自己就倒抽一口冷氣,“啪”一聲把門板上的小窗關(guān)上了。
長街上一點光也沒有了,可高跟鞋的聲音還在靠近,霍震燁在心里罵了句臟話,他脫掉皮鞋,赤腳轉(zhuǎn)身就跑。
那女人剛剛還不緊不慢,霍震燁扭頭一跑,她便猛追起來。
高跟鞋聲一直響在霍震燁的耳邊,不論他怎么跑,就是甩不掉。
那女人兩條腿瘋狂邁動,把頭探到霍震燁的面前:“你的料子也很好�!�
草!
霍震燁心里想著白準(zhǔn),很快跑到長三堂子門口,一進(jìn)門里面大變模樣,仿佛在辦喜酒,小戲臺成了典禮臺。
一個穿紅旗袍的女人站在臺上,所有人都在夸她:“這件旗袍做得好漂亮啊,聽說那個金線是真的金線�!�
“喬少爺真是舍得花錢�!睙粲按贝�,旗袍上的金絲銀繡流光溢彩。
霍震燁顧不得看戲,猛跑上樓,身后的女人緊追不舍,眼看就要追到他了,霍震燁一把推開了門。
身后“撕拉”一聲響,門內(nèi)燈光照出來的剎那,女人不見了。
霍震燁睜開眼睛,就見白準(zhǔn)正盯著他,他喘出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攥著白準(zhǔn)的手,渾身都在流汗,后背全都濕了。
他笑一笑:“我知道那個女人的長相了�!迸韯倓偵祛^過來的時候,他看得很清楚,她眼角有一顆痣。
白準(zhǔn)倒了杯茶給他,霍震燁這才感覺喉嚨口發(fā)緊,他坐起來一口氣把茶喝干,這才覺得后背空蕩蕩的。
扭頭一看,襯衣后背整塊兒被撕了下來。
白準(zhǔn)皺著眉頭:“松手。”
作者有話要說: 霍七:這就很難解釋,又沒叫花酒,衣服還撕碎了
第30章
糯米粉
懷愫文
霍震燁握住沒放:“緩一緩,
讓我緩一緩�!�
白準(zhǔn)一把抽出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皺眉嫌棄:“都是汗�!�
霍震燁連掌心都被汗水浸濕,
好像高燒那樣,整個人都發(fā)虛。白準(zhǔn)遞給他一盤子小荷花糖:“含一個�!�
舌尖剛嘗到一點甜味,人就好受起來,
霍震燁幾下解掉衫衣扣子,扔到一邊,穿破衣服倒是無所謂,他就是覺得后背有點癢癢。
伸手去勾,又勾不著。
誰知他一脫衣,
白準(zhǔn)的目光就凝住了,霍震燁自己看不見,
看他臉色發(fā)沉,
問:“怎么了?”
霍震燁后背上有三道很細(xì)很細(xì)的刮痕,他還要伸手去抓,被白準(zhǔn)一把拍掉:“別動�!�
那刮痕雖然細(xì),但顏色殷紅。
女鬼指甲上怨氣凝聚,
幸好撓得淺,撓得深了,
整個后背都要爛掉。
白準(zhǔn)一下按住霍震燁:“躺下。”
“來人�!�
龜奴就在門外頭候著,
萬一房里兩位爺要叫戲叫酒,聽見傳喚他趕緊進(jìn)去,一開門就低下頭,
嗬,這衣裳都撕了。
“拿一盤新糯米磨的粉來,沒有就現(xiàn)磨�!�
龜奴低頭退出去,心想這兩位爺要在堂子里弄那也沒什么,堂子里千奇百怪的玩法那可多了去了,可要糯米粉是干什么用?
他沒一會兒就把糯米粉送來了,一個字也不敢多問,把門緊緊關(guān)上。
出來就遇上小金寶小銀寶姐妹倆,剛給客人唱曲出來,龜奴嘿嘿一笑,點了點門:“姑娘說的對,那兩個弄起來了�!�
小金寶掩嘴笑,都是風(fēng)月場里慣了的人,那哪兒還會看走眼?
霍震燁覺得現(xiàn)在這個姿勢有些太古怪,他趴著,白準(zhǔn)坐著,想起來挪動一下,被白準(zhǔn)一下按�。骸皠e動,癢就忍著�!�
這點傷口,先還不會覺得疼,但會奇癢入骨。
若不早點拔出邪祟,他自己就會把整個背撓爛。
白準(zhǔn)一手指著黃紙,一手拿起茶盞,喝一口茶,噴在紙上,沾上糯米粉,像貼膏藥那樣貼在霍震燁被刮傷的地方。
霍震燁倒抽一口氣,這癢勁直鉆進(jìn)骨頭里,一時像扎針,一時又像蚊子叮了腳底心,他咬牙一會兒就想伸手去撓。
“啪”一聲被白準(zhǔn)拿竹條抽一下:“別動�!�
“那你干脆打我?guī)紫掳桑姨鄣臅r候就不覺得癢了�!彼贿呎f背上一邊淌汗,兩只手緊緊攥住身下的緞子床單,力氣大到把床單摳破了洞。
要是這股勁摳在皮肉上,皮都給摳破了。
“等著�!卑诇�(zhǔn)眉頭一蹙,從袖中抽出紙來。
霍震燁只覺得背上一涼,那癢勁緩了不少,他回頭一看,白準(zhǔn)不知何疊了把紙扇子,那把紙扇一動一動,在替他扇風(fēng)。
涼風(fēng)一吹,好受許多,但還是癢,癢得他不住呼氣,忍得渾身顫抖,汗水順著背脊淌下去。
“真有這么難受?”
霍震燁粗=喘出聲:“捅我一刀,也比這個要好受。”
黃紙漸漸被紅色膿水浸透,全染紅之后,白準(zhǔn)又依樣再換一張。
第二張顏色就淡一些,到第三張的時候,霍震燁背上已經(jīng)沒有指甲的痕跡了,他也不癢了。
“撓得不深,要是深就要用糯米粉替你泡澡了。”
白準(zhǔn)看他整個人癱在床上,皺皺眉頭:“來人�!�
龜奴推門進(jìn)來,這回他連頭都不抬了。
“拿個火盆來�!边@紙不能留,全都要燒掉才好。
龜奴彎著腰退出去,很快點了個火盆進(jìn)來,這二位爺,玩的還挺開。
白準(zhǔn)把黃紙拋進(jìn)火盆,碳火一著,“簌”一聲燒盡。霍震燁這才緩過神,他坐了起來,又往榻上一躺,長長吁出口氣。
“那塊料子,是人皮。”霍震燁說著又補一句,“但那個女人不是宋瑛�!�
白準(zhǔn)“嗯”發(fā)一聲,他拿起茶盞,輕輕吹口氣。
霍震燁把龜奴叫進(jìn)來,他拿出一袋銀元,“嘩啦啦”倒在羅漢榻上:“爺有話問你,答一句一塊銀元,答得好,就全是你的�!�
龜奴眼見這么一筆橫財,眼睛都亮起來:“爺只管問,只要小人知道的絕不瞞著。”
“你們樓里有個姑娘,左眼邊有顆痣的,是誰?”
龜奴臉上的神色一下子變了:“這……這個……”
霍震燁把手里扣的銀元拋出去,悶聲落在錦毯上,滾到龜奴腳邊。
龜奴一下踩住,拾起來攥在手心里,咬牙道:“有,是喜紅姑娘,前段日子她嫁人了�!�
“嫁給喬少爺了?”
龜奴點頭:“是,喜紅出堂子那可是件大事兒,堂子里的紅姑娘每人都給喜紅添妝添鋪蓋�!�
能從良就是件好事,趁著年輕上了岸,別等到人老珠黃了,從長三堂子淪落到野雞窯子里去。
“她人呢?”霍震燁一邊問,一邊又拋去一銀元。
龜奴咽了口唾沫:“喬太太容不下她�!�
喬少爺溫柔斯文,在喜紅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錢,據(jù)說是把家里用來買小洋輪的錢都給拋光了。
“繼續(xù)說�!庇质且汇y元。
“喬家給喬少爺娶了少奶奶,沒半年就把喜紅姑娘送回來了�!笔翘Щ貋淼�,那會兒人已經(jīng)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了,剛回堂子,人就死了。
還是光著抬回來的,什么體面都沒給她留下,說她身上一根針一縷線都是喬家的,她要死就“干干凈凈”的去死。
“人是怎么死的?”
“說是喝了藥,自殺的,媽媽覺得晦氣,都不許人進(jìn)堂子。”
白準(zhǔn)一直沒說話,直到這時才問:“連身裝裹都沒給?”赤身下葬怪不得她怨氣這么大。
“有的有的,堂里的姑娘們給湊的,穿的還是她最喜歡的旗袍�!贝酵鳊X寒,但流過眼淚,又?jǐn)D出笑容,夜里點起燈,這里就還是長三堂。
“那喬少爺呢?還來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