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是出于尊重才先問過白先生,可我與她本人交往,并不需要您的贊同�!�
白準長久注視許彥文,注視到連霍震燁都覺得時間太長,他剛要開口,白準就道:“那就問問阿秀自己的意思�!�
“阿秀!”白準揚聲將阿秀喊出來。
阿秀今天沒穿旗袍,她穿了舊式的上裳下裙。
碧青色的上衣,雪白的過膝裙子,袖管到手肘,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烏發(fā)打成兩根辮子,垂在胸前,襟邊還掛了一串小燕媽送的白蘭花,人未進前,就露見一縷香。
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白蘭花的了。
許彥文的臉就更紅了,但他抬著頭,含笑看向阿秀。
她走到許彥文的身前,手指頭點點他的衣裳,許彥文笑了:“我工作的時候才穿白大褂�!�
阿秀又點點他胸口,手指尖畫了一圈。
“那個是聽診器,可以聽到心跳聲,是醫(yī)學(xué)用具�!�
霍震燁偷看白準的臉色,白準察覺到他在偷看,橫他一眼,霍震燁趕緊直視前方。
他覺得吧,這可能,阻止不了。
阿秀攤開掌心,掌心里是一團白手絹,手絹里包著一顆奶油糖來,她把糖遞到許彥文手心里。
許彥文眼睛盯住阿秀,除了笑,連話都不會說了。
阿秀看他拿了糖但不給自己東西,伸著手指頭點點自己。
許彥文滿身翻找,最后他拿出一支鋼筆,雙手呈上:“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認字寫字�!�
阿秀沒見過這種筆,白準寫字都是用毛筆。
許彥文就演示給她看,兩人坐在天井前,許彥文拿出隨手的小筆記本,一筆一劃寫阿秀的名字。
“這是阿秀�!痹S彥文寫完,用筆頭指指阿秀,“是你的名字�!�
寫完阿秀,他又在后面寫上“彥文”:“這是我,我的名字�!�
阿秀指尖刮過藍墨水,抬頭看看許彥文,她伸手拿過筆,也寫了阿秀兩個字,筆順筆鋒絲毫不差。
“對!你會寫你自己的名字!”許彥文驚喜出聲,他沒想到阿秀竟然這么聰明。
又是欣喜,又是婉惜,她這么聰明,僅僅因為不會說話,家人就不送她上學(xué),埋沒她的聰明才智。
連霍震燁都有點吃驚:“阿秀不是沒上過學(xué)嗎?”
白準面無表情,他冷淡看向阿秀和許彥文,阿秀,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意愿。
屋中紙燈紙牌無風(fēng)而動,看來是留不住她了。
許彥文被霍震燁推了出去。
他俊臉漲的通紅:“霍兄,白小姐是個自由的人,這簡直是在侵犯她的人權(quán)�!�
“你趕緊走吧,你要再不走,我也得被趕出來。”死道友不死貧道,霍震燁剛剛?cè)〉靡稽c點成功,可不能這時候又退回原點。
霍震燁關(guān)上門,想勸勸白準:“這個,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阿秀總不能跟著你一輩子吧。”
“許彥文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他人不壞,真決定好好待阿秀,就不會辜負她�!�
一句話踩了兩個雷,白準當(dāng)即冷笑一聲:“你了解?你憑什么了解的?男大當(dāng)婚,你怎么不當(dāng)婚!”
“我喜歡的人,要是他喜歡我,那就天地為證,拜天地成婚。”霍震燁的目光直直盯住白準。
白準偃旗息鼓,他撇過臉,還是滿面霜色,但他收起脾氣,低聲道:“阿秀不行�!�
“為什么不行?”
白準怒意又起:“都是你教壞的!”
霍震燁滿頭霧水,這怎么又成了他的錯?
阿秀坐在天井中,盯著天井里掛的那串汽水瓶風(fēng)鈴,手里捏著那張寫著自己名字的紙,指尖順著筆畫描了一遍。
陽光透過汽水玻璃瓶,照在阿秀的臉上,她臉色白的幾近透明,要是細看,就能看見白色肌膚下,竹青色的筋脈。
她試著張嘴,作出口型,“阿秀”。
作者有話要說: 白·孩子犯錯那肯定是爸爸的錯·七
第46章
八門柳
懷愫文
白七爺生氣了,
霍七少只好哄他,什么好吃的,
好玩的,
都給他弄來,還去搞來了一臺電影放映機。
跟電影公司的朋友買了幾部卷片子,就在白家小院的天井里放電影。
這機器得手動旋轉(zhuǎn)放映,
霍震燁挑了個紙仆,教它幾次,它就學(xué)會了,站在機器后面慢慢轉(zhuǎn)動搖桿。
阿秀好像完全忘記了許彥文,每到放電影,
她就搬著小板凳坐在天井里,看白墻上投出來的人影。
阿秀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們也都張著嘴,
他們也都沒有聲音。
這些電影都是無聲的,但大概的故事都能看得明白。
阿秀津津有味,她看見電影明星穿的衣服,手指點點白墻,
又看著白準,她也想穿這種衣服。
白準坐在竹輪椅上,
盯著墻上晃來晃去的人影,
也不能全怪霍震燁,是他先將阿秀當(dāng)成人來對待的。
心里這么想,便去看阿秀的背影。
電影里的女明星正蹙著眉頭,
一手按住胸口作出悲傷的模樣,阿秀伸手摸摸臉,她的臉上是沒有表情的。
白家的門輕響兩聲,霍震燁站起來開門,門口站了七八個人,個個一身短打。
為首的是個老人,他看見霍震燁來開門也有些吃驚,沉聲發(fā)問:“七爺,在不在?”
霍震燁回頭看一眼白準,白準微微點頭。
“在,老先生請進�!�
老人年紀雖大,滿頭銀絲,可下盤極穩(wěn),緩步走進廳堂,那七八個人跟在他身后,個個站得筆直。
白準看見他也有些意外:“阿秀,上茶,八門主請坐。”
八門柳,高臺唱戲說書。
老人擺擺手:“七爺客氣,我退都退了,不能再這么稱呼,壞了規(guī)矩�!�
阿秀很快端了茶來,還抓了些霍震燁買的點心瓜子擺在兩人之間,老人對她點頭:“多謝阿秀姑娘。”
他這么客氣,就是有求于白準,白準一向懶得同人說客套話,直問道:“楚老門主親自跑一趟,有何事?”
楚老班主苦笑一聲:“知道七爺愛清凈,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彼踔璞K,一直沒喝,深吸口氣,“八門丟了個戲班子�!�
如今上海灘紅火的吉慶班義慶班和豐慶班,全是楚老爺子教出來的徒弟,幾個徒弟一人拉起一個戲班子,各有常駐的戲園子。
因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定下的規(guī)矩就是師兄弟們有飯一起吃,不許打擂臺。
今日你掛牌唱《定軍山》,他就唱《白蛇傳》,總歸有觀眾,占下了上海灘戲園子的半壁江山。
“丟了個戲班子?”白準按著茶蓋兒,蹙起眉頭。
唱戲說書跑碼頭,不說武生手的功夫,武旦那也不是好惹的,何況不是丟了一個人,是丟了一班人。
一個戲班子,內(nèi)里又分七行七科,少說也得二十幾個人,一起丟了?
楚老班主臉皮一抖:“是我那個小徒弟,帶著一班人到鄉(xiāng)下唱戲,十多天都沒回來,我叫人去看了,那村上的人說,”楚老班主握著茶盞的手一緊,“說村里沒有來過戲班子�!�
戲班子有去無回,鎮(zhèn)上的人連鑼鼓點兒都沒聽見。
白準聽了,茶蓋兒輕輕碰了聲茶碗沿:“唱的什么戲?”
楚老班主一點頭:“冥戲。”
戲臺班子唱神功戲唱冥戲那都是常有的,這種活,一般給錢都很大方。城隍出巡時,各門的玄扈臺都有獻戲,就是獻給城隍爺?shù)摹?br />
至于冥戲,有錢的大戶人家,辦葬事或是祭祖宗的時候也會唱冥戲。
搭臺子上供果,臺上唱得熱鬧,臺下寂無人聲,那是唱給死人聽的。
楚班主的小徒弟繼承了八門,也是老江湖了,像這樣的戲,唱了許多回,不該回不來。
楚老班主派徒弟去找,接連派出去兩個,一個跟著丟了,一個無功而返,還惹了一肚皮的晦氣。
“那鎮(zhèn)上的人說,沒有戲班子去過,鎮(zhèn)上的大戶也沒人叫過戲,我想是不是沖撞了什么�!�
那個去而復(fù)返的年輕徒弟往前一步:“我仔細問過,有一對賣唱的夫妻分明瞧見過吉慶班包船,看著他們坐船去了河對岸的�!�
因是包船,船上坐滿了人,又放抬著許多樂器戲服行頭,沒那對夫妻站腳的地方,他們就等到第二天才去了響水鎮(zhèn)。
“我想請七爺,替我問一問,這些人可還活著�!背习嘀鲝男渥永锬贸鰪埣垼厦鎸懼畮兹说纳桨俗�。
白準接過來一看,挑起眉頭,失蹤的人中有好幾個姓楚的,還有現(xiàn)任的八門主。
八門立新門主,白準跟著師父到場恭賀過,白準承繼七門時,這些門主也都送禮辦宴。
這便不是件小事,八門沒了一個門主,余下七門道義上也該幫忙。
楚老班主求上門,一是不想立時就聲張給余下幾門知道,二是這種事,他也只有求助白準。
白準將楚老班主請進內(nèi)堂,霍震燁也跟了進來,看他點香起壇,燒化生辰八字,線香要燃未燃,火星看著就要熄滅,但確實還亮著。
生死未卜。
“七爺,這是個什么講頭?”楚老班主滿面關(guān)切,那班里除了親傳弟子,有他的小孫子。
“半死不活吧�!�
楚老班主一怔,半死不活?那地方又沒山匪水匪,死便是死,活就是死,怎么會半死不活?
楚老門主老著臉皮求白準:“我想請七爺去瞧一眼�!倍〝嗌馈�
楚老門主求到門前,白準蹙蹙眉頭:“好�!�
楚老班主差點給白準跪下:“七爺肯出山,我八門就承七爺?shù)那�,往后七門的事就是我八門的事�!�
白準抬抬手,喝了口茶,有來有往那才叫人情:“楚老門主記住這句話�!�
楚老門主正色點頭:“我這一把骨頭不中用,還有徒子徒孫們,七爺有事只管開口�!�
吉慶班去的地方并不算遠,楚老門主推出那個順利回來的小徒弟:“阿生去過,給七爺帶路,至于余下的,七爺看著能過眼,能帶上就帶上�!�
怪不得他帶了這么年輕的武生來,原來是早就打算好了。
霍震燁雖知道這是八門門中事,可白準走這一趟,他還是心疼,只是當(dāng)著人,他一直沒說話。
白準搖搖頭:“一個就夠了。”人多了更亂。
“幾個人,幾男幾女,去了幾天,什么時辰坐上船,全都告訴我。”
阿生應(yīng)下,定好了明天就走。
送走楚老門主,霍震燁悶頭收拾東西:“這種事該報給捕房警察署,就是撈尸那也有巡河隊�!�
白準正指揮兩個紙仆替他收拾東西,抬頭看了霍震燁一眼:“柳大雖是三門主,但他是欺師滅祖,咎由自取,就算不幫,也沒人說什么。八門主是無故失蹤,既然求救,自然要管。”
不能叫人戳師父的脊梁骨。
臨走之前,霍震燁問:“阿秀跟不跟我們?nèi)�?”阿秀雖然力氣大,但人生地不熟,情況又沒摸清,不能帶個小姑娘去冒險。
白準皺皺眉頭,阿秀呆在這屋里,有城隍神像就近鎮(zhèn)守,倒沒什么大礙,他不在時,也要阿秀看著閣樓上的壇子。
白準意念一動,對阿秀下令:“不許離開馀慶里�!�
阿秀直挺挺站著,目光有一瞬間失神,白準這話印在她腦中,跟著目中恢復(fù)神采,乖巧點頭。
小黃雀舍不得它那兩只鳥,看看白腰朱頂,又看看紅嘴藍鵲,撲扇著翅膀飛到白準肩上,它要跟主人一起去。
白準要出門,他不跟鄰居待打招呼,霍震燁招呼個遍,還對小燕媽說:“阿秀一個人在家,還請吳太太照看照看她�!�
小燕媽怎么會不答應(yīng),她心里感激阿秀得很:“那是當(dāng)然的,霍先生只管放心好了。”
白準在車上等急了,霍震燁一上來,就瞥他一眼:“你倒真有個當(dāng)?shù)臉幼�。�?br />
霍震燁把這當(dāng)夸獎:“那是當(dāng)然了。”他還專程去醫(yī)院又找了一次許彥文。
阿秀極美,又如稚子般天真無邪,白準不肯把這樣的妹妹放出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許彥文想到白準不良于行,阿秀又這么美貌,后悔自己態(tài)度激烈,可阿秀明明是愿意同他交往的,她也許不懂是什么是交往,但他可以教她。
教她讀書,教她識字,懂得這世上不是只有白家小樓,那一方天井。
霍震燁按住許彥文的肩,他覺得吧,跟小燕踢毽子都比跟許彥文在一起,要更吸引阿秀。
幾人上車往響水鎮(zhèn)去,阿生背著行囊,坐在前座,后座是七爺?shù)淖唬粽馃钿伭藘蓷l軟毯子,讓白準舒舒服服躺在上面。
他們一早出發(fā),黃昏時分到了響水鎮(zhèn)外的河岸邊。
鎮(zhèn)內(nèi)要坐船才能進,車只能停在碼頭上。
河面生著一叢一叢連綿的秋荻,莖還透出綠意,花穗已經(jīng)全白,隨風(fēng)起浪,好像白茫茫落了一層厚雪。
因為這起伏的秋荻叢,站在河岸邊,隱隱只能瞧見對面立的石牌坊,上面模模糊糊刻著幾個大字。
連牌坊都能看得清楚,坐船到對面也就是半盞茶的功夫,這半盞茶的功夫,連船帶人就都不見了?
荻花自有一股清香味,因近水而生,香味中又帶些潮氣,霍震燁深吸一口氣,并沒有聞到血腥味。
他從口袋里拿出銅錢,順著河岸掃視一圈,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阿生來時就被太師父吩咐過了,一切都要聽白七爺?shù)�,牢牢跟著七爺,他便問道:“七爺,咱們不坐船嗎?�?br />
白準的竹輪椅在土路上也暢通無阻,他手中一支竹杖,肩上停著黃雀,他闔闔眼:“不急,我們的船還沒來。”
阿生看了眼河面,岸邊分明停著擺渡船只,船上已經(jīng)坐了一半客人,船老大搖了頭遍鈴,催促客人上船。
他上回就是坐這個船去了鎮(zhèn)上的,七爺怎么還說船沒來呢?
阿生心里打個突,又不敢說話,只好老實跟在白準身后。
等船老大搖第二回
鈴,就是立即要開船了,一對賣唱的夫妻匆匆趕上船,趁著坐船的功夫也唱小曲,三五個子就能唱一段。
船上人瞧見岸邊還站著人,有熱心的就沖他們招手:“趕緊上船,還有位子�!�
白準坐著一動不動,船只便劃破水面搖走了,只留下一道水波推開浮萍的痕跡。
日頭一點點垂下去,水面上沒有船只要過來的痕跡,唱曲夫妻的聲音也隨著水越走越遠了。
就在此時,又一只窄船繞過白荻叢,晃晃悠悠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