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湯小年伸手拍他的手臂:“你就叫一聲。”
湯君赫幾不可見地搖了一下頭,他比當年的湯小年還要倔。
“滴――”的一聲長響打破了空氣中的一片死寂,心電圖機的屏幕上拉出一條直直的線,楊成川的最后一口氣也斷了。
十幾年前他就試探著從湯君赫口中討到一聲“爸爸”,但直到生命終止的這一秒,到底他也沒等來這一聲。
第七十七章
潤城的雨勢終于小了下來,關于這場傷亡數(shù)十人的泥石流災害一時引起了全國上下的關注,楊成川臨死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訪在電視上輪番播放,鋪天蓋地的報道都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副市長楊成川因醫(yī)治無效逝世
享年40歲”
“只身赴前線組織泥石流搶險救援
副市長楊成川不幸罹難
”
“潤城副市長搶險遭遇泥石流不幸遇難
生前仍記掛災難善后工作”
……
留給楊煊脆弱的時間并不多,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上再無人依靠,他很快就強打起精神,應付前來采訪的媒體、好心慰問的來客,還有各種待辦的繁瑣程序。對著媒體,他說了數(shù)十遍的“不接受采訪,抱歉”,對著來客,他說了不下百遍的“謝謝”。
他像是一個成熟的大人那樣,跟湯小年劃清了彼此應該承擔的責任,陌生而客套地商量各種后事。自打湯小年搬來這個家里,他們從來都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說過這么多話。
他那副因為閑散而看上去總有些吊兒郎當?shù)募绨颍溉婚g平直地像是能背負起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
楊成川被醫(yī)護人員推出病房,湯小年卻并沒有跟著跑過去。她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頭埋在圈起來的手臂里。
湯君赫蹲在她旁邊,叫了她一聲“媽媽”,他以為她哭了。
“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去讓陳興把你先送回去,”湯小年抬起頭,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臉上卻沒有哭意,她轉身去翻自己包里的手機,“我給他打個電話,你先去樓下等著�!睕]等湯君赫開口,她就抬高聲音催道,“快去啊,耽誤了這么多天的課,你還想不想高考了?”
湯君赫只能起身朝樓下走,下到二樓時,突然有記者扛著攝像機過來采訪,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請問楊副市長那晚出門前在家里做什么?”
“楊副市長平時關心你的學習和生活嗎?”
湯君赫對著黑洞洞的鏡頭愣了一下,隨即轉身朝一側走,想要避開媒體的采訪。但記者很快跑著跟上來:“麻煩您配合一下采訪,這對楊副市長也是一種悼念�!币姕罩皇堑皖^朝前走,她試圖跑上前拉他的胳膊。
湯君赫想找一個衛(wèi)生間躲進去,走到走廊中段的時候,正撞上了在二樓辦理手續(xù)的楊煊。楊煊看了一眼扛著機器的記者,抓過湯君赫的胳膊朝樓梯口走,臉上掛著霜一樣冷漠:“不接受采訪,抱歉�!�
“他是個好市長,應該也是個好父親吧?”記者不死心地爭取道,“我們會做成一個專題報道,以后會成為很珍貴的影像資料。”
“不需要�!睏铎永涞貜拇介g吐出這三個字,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然后拉著湯君赫的手腕快步走下了樓梯。
不知是因為他眉目間綴著顯而易見的戾氣,還是因為他語氣中的冷漠加重了那種抵觸的態(tài)度,那個女記者跟著跑到醫(yī)院門口,便沒再跟上來。
擺脫了記者,楊煊短暫地卸下了冷漠的防備,渾身上下又寫滿了消沉和頹唐。他松開湯君赫的手腕,手插進兜里摸索了一圈,沒摸到煙,這才想起煙全落在了千里之外的酒店里。
他們站在醫(yī)院門口伸出的房檐下面,外面的雨還在下著,空氣中充斥著潮濕的水汽。
“哥,你要抽煙嗎,”湯君赫說著,轉頭用目光尋著附近的超市,“我?guī)湍闳ベI……”
“回去吧,”楊煊的聲音聽上去仍是沙啞的,“這里太亂了。”
陳興這時也從樓上下來了,他走到門口對楊煊說:“我先把小赫送回家,走,”他拍了拍湯君赫的后背,“這里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我們先回去�!�
每個人都讓湯君赫離開這里,于是他就只能像個置身事外的外人一般地,看著他們?yōu)闂畛纱ǖ碾x世悲痛不已、忙里忙外。
湯君赫坐到車上,看著不斷拍打在車窗上的雨點和街邊飛速掠過的樹干。相比他們上個周離開時,潤城的春意似乎并沒有更濃一些。在他還沒來得及從那場充滿著咸腥海水味兒的夢中醒過來時,他就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另一場更加不真實的夢境當中。
***
醫(yī)院里的程序都走完,楊煊自己打了一輛車回家。
車窗外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實時的交通臺已經開始播報楊成川因醫(yī)治無效逝世的消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楊煊就一直想逃離這個遍布著楊成川影子的潤城,可是現(xiàn)在他猛然意識到,等到這場暴雨徹底停下,從今往后的潤城都不會再有楊成川了。
看著車窗外茫茫的大雨,楊煊腦中不斷地掠過跟楊成川有關的畫面。三年前他媽媽走的時候,他翹了中考,離家半個月,回來的時候,楊成川并沒有大發(fā)雷霆,他只是托關系給他辦了個體育生的身份,讓他進了潤城最好的高中。
那一陣子他還總打架,跟校外的混混打,跟街上的醉漢打,進了好幾次局子,事后都是楊成川托人給他消了案底。
如今楊成川走了,楊煊突然意識到自己再無任性的資本了,以前他的為所欲為全都是因為楊成川的縱容和包庇。楊成川絕不是個好丈夫,可能也算不上個好市長,可是在作為一個父親的身份上,他的確從未對不起自己。
他繼而想起在他7歲之前的那個楊成川,他們一家三口相處得很和睦,楊成川不經常發(fā)脾氣,遇到爭執(zhí)的時候總是讓著他媽媽,看他們倆斗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時候的楊煊就在一旁看熱鬧,他一點都不擔心他們會吵得天翻地覆。
后來這個家就被那件事情毀了,十年來楊煊一直以為自己是恨楊成川的,尤其是在他媽媽走了之后,這股恨意便達到了頂峰,以至于他總是抗拒開口叫他一聲“爸”,但在一刻,楊煊突然覺得,自己對于楊成川的感情,并不只是“恨”那么單純。
可是當他想明白這一點時,撒手人寰的楊成川卻連只言片語都沒有給他留下。
楊煊到家推門,看到湯君赫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正出神地想著什么。聽到推門聲,他回頭朝自己看過來。
楊煊沒說話,鞋也沒換,轉身去了自己的房間,他從抽屜里翻出手機――臨行前他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用到這個手機了。他按了開機鍵,正當屏幕上顯示出開機的畫面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楊煊拿著手機起身走出去,湯君赫已經開了門,是陳興過來送行李。
“我剛剛開車去了一趟辦公室,把你爸留在那里的一些東西都收拾好拿過來了,”陳興把行李箱和手提紙袋遞給楊煊,“這個筆記本電腦和備用的手機,肯定以后還用得著,你都留著。”
楊煊接過來,“嗯”了一聲。
對著比自己還要高上一頭的楊煊,陳興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跟老市長說了沒?”
“還沒有。”楊煊說話間,握在手心里的手機嗡嗡地振動了幾下,應該是短信聲,但他并沒有立即低頭去看。
“抽時間打個電話吧,這邊的事情辦好之后,你就出國吧。你爸之前一直惦記著你出國念書的事情,你好好地讀個好學校,以后有大出息,就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從來也不在我�!睏铎哟怪劬Φ馈�
“別這么說,他一直都盼著你有出息。還有什么事情的話隨時給我打電話,要出國了也告訴我,我去送你,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別跟我見外�!�
“謝謝陳叔叔�!�
陳興點了點頭,又嘆了一口氣,臨走前叮囑道:“小煊,以后要照顧好自己啊�!�
“嗯�!睏铎诱f。
“君赫也是,”陳興看向站在門邊的湯君赫,“過不了多久就上大學了,馬上都要成大小伙子了�!彼f完,按著門把手將門朝屋里推了推,“我還得去趟醫(yī)院接你媽,先走了啊�!�
送走陳興,楊煊才拿起手機低頭看了看,屏幕上彈出了數(shù)條短信提醒,全是楊成川出事之前發(fā)來的。楊煊腦中頓時的“嗡”的一聲響,額角開始突突跳動。他隨手合上門,顧不得有沒有關嚴,朝屋里走了兩步,深吸一口氣,點開了最早的那條短信。
“你帶著你弟弟去哪了?趕緊回來,下午三點的飛機,別誤機了。”
“開機了趕緊給我回電話!”
“趕緊滾回來!你湯阿姨要急瘋了,你弟弟后天還有考試,你懂點事,趕緊回個電話�!�
“你跟君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來,不要沖動,我們當面談這件事�!�
“哥……”站在一旁的湯君赫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他。楊煊眉頭緊皺,神情肅然,顧不及抬頭看他一眼,指尖微顫地點開了楊成川發(fā)來的下面幾條短信――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們倆這件事,楊煊,你真是太胡鬧了。你不參加中考,三番五次打架,故意考試交白卷,這些我都可以容忍你,因為這些事情造成的后果我都可以幫你承擔,我可以讓你上一中,幫你消案底,送你出國,但是你現(xiàn)在做的這件事情太荒唐了,這個后果是連我也承擔不起的。”
“你不要覺得自己已經很成熟,可以隨意辦簽出國,你的財產是你媽媽留給你的,你在潤城的權力是我給你的,你能出國是因為你外公外婆有能耐,你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別人給你的,你仔細想想,有什么東西是你自己的?”
“我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具體是什么情況,發(fā)展到哪一步了,我姑且猜測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想跟我叫板,或是想借此來報復你湯阿姨?不管你怎么想,楊煊,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你自己實在是太幼稚了,你快要成年了,應該成熟起來了。”
“你有沒有看過你弟弟看你的眼神?他沒有那么看過我,也沒有那么看過你湯阿姨,那是全身心信賴依賴你的眼神,你利用這份信賴去達成你的報復目的,你有沒有想過在他知道你的真實想法后會有多失望?”
“君赫還小,心智很不成熟,可你是哥哥,你這么做會毀了他!他本來可以上國內最好的大學,因為你他翹了復試,難道以后他連高考也不參加了嗎?你要讓他成為一個永遠都心智不成熟的廢物嗎?你可以說你不在乎你這個弟弟,但你如果毀掉一個人的大好前途,你一輩子都會活在愧疚之下,我希望你不要這么做,因為這會導致你最終毀了你自己�!�
“你湯阿姨那里我暫時還沒有明說,她一直對你抱有偏見,這我心里清楚,事情都是慢慢解決的,你不要采用錯誤的方式,這永遠都沒辦法解決問題。趕緊帶著你弟弟回來,我等著你回來好好談談這件事。”
這幾條長長的短信帶著強烈的情緒,就像楊成川對著他的耳朵直接吼出來的一樣。那聲音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震耳欲聾似的,幾乎要把他的耳膜穿透。
楊煊只覺得耳朵里一陣嗡鳴,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聽力,他聽到湯君赫在他耳邊叫他“哥哥”。他轉過頭去看他,那雙眼睛離他很近,眼神里盛的不是所謂的天真和引誘,的的確確是楊成川所說的“信賴”和“依賴”,此刻大抵還混雜了可以被稱作關切和心疼的情緒。
楊成川在短信里吼的那幾句話后勁十足地在他腦中回旋:你利用這份信賴去達成你的報復目的……你是哥哥,你這么做會毀了他!太荒唐了……你會一輩子都活在愧疚之下!
“哥,”湯君赫見他神色有異,有些害怕地伸長胳膊抱著他,“你沒事吧?”
“我們……”楊煊的喉結動了動,嗓子啞得發(fā)不出聲,他清了清嗓子,他想說他要暫時冷靜一下,但湯君赫立刻驚惶地打斷了他,“哥……你又要不理我了嗎?”
“楊成川出事前給我的手機上發(fā)了短信,”楊煊的聲音壓得很低也很沉,所有的情緒都被壓在了嗓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湯君赫一陣劇烈地搖頭,他怕極了,楊成川知道了,他會讓他們分開的,可是他不想跟楊煊分開。“哥,你要聽他的話了嗎?”他的眼睛里蓄滿了惶恐,收緊胳膊摟著楊煊,生怕他哥哥突然推開他走掉,他幾近哀求地看著他說,“你別不理我好不好?”
楊煊閉了閉眼睛,抬起胳膊攬著他,手心落到他的肩膀上,他的下巴抵著湯君赫的頭頂,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一口氣,把他少年時代最后的荒唐和任性也嘆盡了,“好好上學,好好高考,”楊煊聲調很低,語速很慢地說,“我是你哥哥,以后有什么事……”
“那我寧愿你不是我哥哥,”湯君赫說著,像是急于確認什么一般地,仰著臉湊過去吻他,他的嘴唇貼著楊煊,他滿心以為只要楊煊不拒絕他,那他們就還能繼續(xù)在一起,“我們就還像以前那樣――”
他話還沒說完,湯小年推門進來了,語帶指責道:“門也不關嚴,等著家里進小偷啊――”
湯小年未曾料到有朝一日會撞見湯君赫仰頭親吻楊煊的畫面,那一瞬間她的大腦先是一片空白,楊成川出事當晚怒喝的那句話像個隨時會被觸發(fā)的定時炸彈,這時在她腦中轟然炸開――“你那個寶貝兒子是同性戀!”
第七十八章
湯小年手中拎著的包直直地墜到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湯君赫聞聲轉過頭,對上了湯小年睜大的眼睛,那眼神中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一絲不漏地撞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手臂緩緩地從楊煊身上抽了回來:“媽……”
“你們在做什么?�。俊睖∧瓿哌^去,她拉過湯君赫的手腕,一把將他拽到自己面前,隨即胳膊高高地揚起來,“啪”的一聲脆響,結結實實地抽了湯君赫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劈頭蓋臉,用盡了湯小年所有的力氣,湯君赫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一時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懵了。他的左邊臉登時腫了起來,左耳出現(xiàn)了一陣耳鳴,湯小年吼出來的話全都從他的右耳灌了進去:“我問你在做什么?你說��!”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啊?”湯小年渾身發(fā)抖,用手指著楊煊,對著湯君赫聲色俱厲地吼,“你不是知道要叫他一聲‘哥’嗎?!”
楊煊頭疼欲裂,楊成川的怒吼聲還沒有在他腦中停歇下來,現(xiàn)在又摻進了湯小年的嘶喊,兩道聲音混雜到一起,讓他一時什么也聽不清。等到勉強聽清湯小年在說什么,他清了清啞掉的嗓子,剛想開口,湯小年卻沖著他哭了。
“楊煊,我沒有對不起你吧?”湯小年走近他,用一根手指重重地戳著自己的胸口,哭道,“我湯小年,沒什么文化,說話也不好聽,但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對你一個孩子做什么啊!”
“楊煊,小煊,”她上前拉著楊煊的胳膊,眼淚汩汩地涌出來,語無倫次地求他,“你放了我兒子好不好,他就要高考了,他不像你還可以出國,你可是他哥哥啊……”
楊煊比她高太多了,她得費力地仰著脖子才能看著他說話,“你說話啊楊煊,你想讓我怎么辦啊,我給你跪下來好不好?”
接二連三的變故徹底熏啞了楊煊的嗓子,他無法自抑地咳嗽了一聲,在他還沒來得及出聲的一瞬,湯小年的兩個膝蓋一打彎,已經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咚”的一聲悶響,她對著楊煊跪下了。
“媽,”湯君赫手足無措,他試圖走上前把她扶起來,但湯小年卻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力氣,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一把將他推搡開了,嘶聲力竭地呵斥道,“滾一邊兒去!去你的房間看書去!”吼完她又回過頭,拿手胡亂地抹掉眼淚,仰頭看著楊煊,哽著聲音幾近哀求地看著他,“阿姨給你跪下了,楊煊啊,我就這么一個孩子,你可憐可憐我好不好?”她低下頭,用手捂著眼睛,聲音里全是悲戚,“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們的啊,你媽當年搶走了我丈夫,現(xiàn)在你又要搶走我兒子……”
楊煊蹙起眉,啞著聲音打斷她:“你說什么?”
連日來的崩潰、怨懟和無助齊齊涌上心頭,湯小年聲淚俱下地對著他哭訴:“君赫也欠了你啊,你搶了他爸爸還不夠,難道現(xiàn)在還想毀了他嗎……”
“你剛剛……”楊煊咳嗽一聲才能從嗓子里艱澀地擠出聲音,“說什么,什么當年?”
湯小年哀莫大于心死,哀哀地冷笑:“當年啊,當年……我跟楊成川在一塊三年啊,你媽才認識他多久?就跟他結了婚,生了你,楊成川是個人渣啊,”她說到一半,聲音陡地高了起來,罵道,“你媽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啊!”
楊煊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隨時可能爆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集中了在這兩處,讓他無法鎮(zhèn)靜下來好好思考湯小年說的話。她到底在說什么?為什么這些事情和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樣?
湯君赫因為愧怍而一直低垂的頭猛地抬起來,震驚地看向跪在地上狼狽哭泣的湯小年。打小時候起,人人就都說他媽媽是小三,他是小三的兒子,因為這件事他怨了湯小年十幾年,可是現(xiàn)在湯小年說,她才是當年被欺騙的,最可憐的那個人。
“你們都不知道嗎?”湯小年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語氣哀沉地低下來,有氣無力地笑,“也是啊,我從來都沒跟別人說過,有什么用呢,除了可憐我,沒人會替我討公道啊……”
楊煊的喉嚨里像是混進了粗糲的沙,每發(fā)出一點聲音就會將聲帶磨得生疼,他的嗓子啞得厲害:“你說的……都是真的?”
“你讓我怎么證明��?”湯小年瘋了似的又哭又笑,鼻涕眼淚全涌了出來,“你媽入了土,楊成川也成了死人,我……我跟你發(fā)毒誓好不好啊?我湯小年,今天要是說了一句謊話,我出門被車撞死,”她說得咬牙切齒,末了又仰著頭求他,“楊煊啊,夠不夠��?你還想讓我怎么辦��?你放過我,你也放過我兒子好不好?”
楊煊閉了閉眼睛,然后睜開來,那雙微凹的雙眼皮被輪番的打擊和壓力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看上去疲憊極了,那副平直的肩膀用盡全身的力氣強撐著才沒有垮塌下去。
屋里只剩湯小年的嘶聲痛哭,聽來令人極度揪心,讓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下午他媽媽的哭聲,好像也是這樣的嘶聲力竭。楊煊沉默良久,啞聲道:“好�!�
然后他彎下腰,將跪在地上的湯小年扶了起來,低頭走出了這個家。
湯小年的腿軟得站不穩(wěn),扶著墻才不至于滑倒在地上,她臉上掛著眼淚,冷眼看著湯君赫:“你真行啊,楊成川說你心理有問題,說你是同性戀,我不信,我跟他吵,我沒想到我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兒子會變成這種怪物,你說我哪對不起你?”她逼近湯君赫,“你倒是說��?!”
湯君赫的臉白得透明,他伸手扶著湯小年,楊煊的那聲“好”徹底地給他判了死刑,猶如一把鋒利的刀插在他的胸口,可是湯小年眼神里的哀戚又拽著他,不讓他走出這個家門。
“我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個白眼狼��!”湯小年撲上去捶打他,但沒打幾下她就失了力,她軟塌塌地跪坐在地上,抱著膝蓋放聲嚎哭起來。
湯君赫拿過茶幾上的紙巾,放到湯小年旁邊的地板上,然后在她身邊蹲下來。
湯小年抬頭問他:“什么時候開始的?”
湯君赫不知道她問的是開始什么,若是指他對楊煊情感的開始,可能要從周林被撞死那天算起,可若是指楊煊對他有所回應,或許應該從元旦那天開始。
“元旦�!彼肓讼�,垂著眼睛說。
“誰主動的?他故意騙你的是不是?”湯小年逼問道,眼睛緊盯著湯君赫,似乎只要湯君赫點一點頭,她就能一股腦兒地將責任全部歸咎到楊煊身上。
但湯君赫很慢很慢地搖了搖頭。
湯小年先是怒極反笑,重重地推了一把湯君赫:“你怎么那么賤��!”隨后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湯君赫把臉埋到膝蓋上,也許湯小年要的只是一句“保證不再和楊煊有來往”,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沉默半晌,他埋著頭說:“媽媽,對不起�!�
湯小年頭也沒抬,又或許是哭得太大聲,根本就沒聽見這聲抱歉。
***
太陽穴瘋了似的跳,頭疼得像是下一秒要炸開,只要一閉眼,楊煊就能看見跪在他面前的湯小年厲聲地朝他吼,“你媽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啊!”
他找了一家路邊的煙酒店買了一盒煙,煙的牌子很常見,玉溪,但他以前卻從來沒抽過。準確地說,他就沒怎么抽過國產香煙,倒也不是因為崇洋媚外,實在是以前覺得它們的外形不太好看,所以他壓根就沒想過要去嘗試。
楊煊拆了煙盒的包裝,從里面抽了一支煙出來,點著火,蹲在一根電線桿子旁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隔著白煙看眼前來往的車輛。
雨停了,因為陰天的緣故,天黑得格外早一些,路燈一瞬之間全亮了,接著就是路邊各色小店的店頭和霓虹燈被漸次點亮,華燈初上。
玉溪味道不錯,口感綿潤,也夠勁兒。楊煊抽了半支煙,才覺得自己有些清醒過來。原來剛剛那二連三的操蛋事兒都不是夢啊,楊成川真的死了,自己真的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了,他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被抓了個正著,當年三兒了他媽的湯小年跪下來說,你其實才是三兒的兒子。
這是什么狗血的八點檔電視劇。
此刻他終于有精力去好好捋一捋這幾天的變故,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了。太累了。他想就這樣蹲在路邊,吹著風,好好地放空一會兒。
兜里的手機振起來,楊煊仿若未聞,那振動聲響了好一會兒,又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執(zhí)著地響起來,他還是沒理。
他就這樣放空地抽完了一支煙,正捏著煙蒂想要不要再抽一支時,手機又開始振起來。楊煊嘆了口氣,站起來,將手里的煙蒂丟進旁邊的垃圾桶,然后手插進兜里,摸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美國的號碼,是他姥姥打來的。
那邊哀嘆著造孽命苦,他敷衍地應著,臉上的表情有些無動于衷的麻木。實在是太累了。
楊煊有些走神,等到電話里叫了幾遍“小煊”,他才回過神:“我在聽�!�
“嗓子都啞成這樣了,”老人心疼道,“事情辦完就趕緊過來吧,要不要你姥爺去接你?”
楊煊沒接話,只是說:“姥姥�!�
“哎――”那邊應著。
“我媽當年,為什么要結這個婚�。俊睏铎訂÷晢�,頓了頓又說,“明明知道我爸是那樣的人�!�
“當年誰能知道��!只看你那個爸一表人才,誰能想到他外面已經談了一個女人啊,”老人嘆了口氣,“結婚好多年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真是作孽……唉,人都沒了,不說這事了�!�
湯小年說的也不全是對的,掛了電話后楊煊想,沒有誰三兒了誰,都是一樣的可憐,誰也不比誰好過一些。
但他還是有些茫然。他對湯小年的恨來勢洶洶,此刻卻落了空似的無處著力。
本以為一切的源頭都起于湯小年,他想過很多次要去報復她,后來選了她的致命軟肋,她那個有些孤僻的、成績很好的、又總是對自己有著莫名依賴的兒子,也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湯君赫。
他繼而又想到,在這場荒唐的事故中,誰都不是無辜的,楊成川不是,兩個女人也不是,他自己更不是,只有湯君赫是。他無辜而可憐,而這種可憐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由他們聯(lián)手造成了一部分,在過去的半年里,他又在他身上加劇了這種可憐。
一個無辜而可憐的人,在自己面前卻總是執(zhí)著而熾熱的,像一束搖曳的火光。楊煊本以為自己已經將這束火光攥到手心里了,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的手心潮濕而黑暗,火光是會被捂熄的。
第七十九章
連著幾天,湯君赫都沒有再見到楊煊。他被湯小年送到了學校里,穿上春季校服,又開始了兩點一線的高三生活。發(fā)試卷、做試卷、講試卷……一切都在機械而有序的進行著,白花花的試卷由教室前排傳至后排,嘩啦啦的聲音像極了不斷拍打著海岸的潮汐,而潮汐是不會因誰而停止的。班里的座位重新調整了一遍,他仍跟尹淙坐同桌,但位置朝前移了兩排,身后坐著的人再也不是楊煊了。
周圍的同學都知道他翹課一周,又從新聞上得知了楊成川遇難的事情,他們小心翼翼地看他,目光里摻雜了探究、好奇以及憐憫,但沒人敢上來和他搭話。連一向話多的尹淙也噤了聲,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刺激到他的情緒。
湯君赫又變回了以往的冷漠,他的話很少,除了偶爾和尹淙交談兩句,他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除了做題,還是做題。
楊成川骨灰下葬的那天是周末,陳興將湯小年和湯君赫接到墓園的時候,楊煊已經到了。他們都穿了黑色的連帽衛(wèi)衣,盡管身高有些差距,但乍一看還是驚人的相似。
對于這個巧合,湯小年并不高興,她將湯君赫拉到自己身邊,刻意地隔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楊成川生前的領導和同事來了一批又一批,他們就像接待賓客一樣迎來送往,一聲又一聲地道謝――幾乎全都是楊煊站在前面,和他們握手、道謝,他已經從幾天前的打擊中緩過勁兒了,也許是瘦了一些的緣故,他臉上的輪廓看上去更加鋒利,身上已經有些成年人的影子了。
湯君赫就站在后面,看著他哥哥寡言卻得體地跟那些大人們打交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色的,他想到他們在斯里蘭卡的那七天,那多像一場夢啊,咸濕的海風,瓦藍的海水,永不停歇的潮汐,還有濃墨重彩的火燒云……以及,他哥哥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他單調的人生前十六年好像陡然間充滿了斑斕的色彩,變得壯闊而生動……難道往后的日子里,又要一個人去過那種黑白色調的、枯燥而乏味的生活嗎?
送走來客,葬禮就結束了,湯小年拉著湯君赫的胳膊回家,楊煊站在楊成川的墓碑前,盯著那張黑白照片看了一會兒,也轉身低著頭走了。墓園的位置在市郊,不太容易打車,他住的酒店又離這里有些遠,他走得不快,心里盤算著若是打不到車,就走到前面的公交站坐公交回去。
離公交站還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他突然聽到身后一陣急促追趕的腳步聲,他沒回頭看,徑自朝前走,那腳步聲的主人很快追上來,拉著他的胳膊,氣喘吁吁地看著他:“哥�!�
楊煊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十分鐘前他目睹了湯小年拽著他上車的場景,湯小年的手握得很緊,生怕他又偷偷溜走似的,嘴上還不住地催促著讓他快點。他有些好奇湯君赫是怎么擺脫湯小年跑過來的,但他什么都沒問,只是停下來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