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賀淮禮的思路比她縝密:“還是在臥室里放個游戲機更合適。”
“對哦,游戲房離你們倆的房間那么近,都這么懶,是不是一玩起來就不想動了?”
賀橋顯然不太想理會父母的調(diào)侃,毫不掩飾自己轉(zhuǎn)移話題的意圖,送上今天最標準的祝福:“除夕快樂�!�
池雪焰的眼眸里隨之染上笑意,也學他說:“除夕快樂。”
是他想象過的,平常而完美的除夕。
從睡到自然醒開始。
下一步卻不是玩手機。
早早備好的春聯(lián)、福字與窗花放了滿桌,今天終于等到集體回家過年的年輕人們來貼。
吃過了盛小月特意叫阿姨做的長壽面,池雪焰與賀橋一起挑選春聯(lián),在偌大華美的屋子里尋找自己最喜歡的位置張貼。
還有賀霄。
今天盛小月不用手機拍照了,她讓管家拿來專門的攝像機,從屋里往外拍三個正在窗前忙碌的人。
她眼中最幸福的場景,要用最清晰的方式記錄下來,未來再拿出來,是珍貴的家庭錄影。
這個角度,可以透過明凈的玻璃窗,看見站在屋外的他們。
陽光靜靜地灑滿顏色張揚的發(fā)梢,池雪焰手里拿著膠帶,正在指揮賀橋?qū)⒏W仲N到最中央的位置。
一旁的賀霄拿著一副春聯(lián),沒有動作,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個搖晃著的福字上面。
手拿福字的賀橋在說話,玻璃隔音極佳,聽不見交談的聲音。
應該是在講愉快的事。
因為小池笑得很好看。
站在家里的盛小月這樣想,眉梢眼角因而漾開笑意。
她決定為這個洋溢著幸福的長鏡頭加一些浪漫的元素,加一個能增添悠長韻味的空鏡。
所以她移動了相機,去拍玻璃窗外的冬日繁花,給它們一個燦爛靜謐的特寫。
在盛小月移開視線的同時,屋外的賀霄卻怔怔地望向了對屋外風景渾然不覺的她。
那是一個很難用語言描述清楚的復雜眼神。
池雪焰想,在遙遠的故事里,從天堂忽然掉落到地獄的“賀橋”,應該也常常用這樣的目光凝望著父母。
凝望著對幸福表象下的深淵一無所知的家人。
所以之前的賀橋說得很對,這的確是再公平不過的以牙還牙。
也的確發(fā)生得很平靜。
叫人永生難忘的噩夢,常常在風輕云淡的好天氣中到來。
賀霄早已對弟弟這段時間在事業(yè)上的出色表現(xiàn)心生懷疑,但他們平日都忙于工作,少有見面的時候。
在難得團聚的這一天,他用尋常的口吻關(guān)心此前個性簡單的弟弟:“你最近變化很大。”
賀霄以為會得到一個跟池雪焰有關(guān)的答案,因為那是賀橋人生中唯一的變數(shù)。
語調(diào)中可能洋溢著單方面的迷戀與癡迷,抑或是被操縱卻不自知的愚蠢,就像過去的許多年那樣。
可他聽見一句語氣平淡,甚至稱得上漠然的回答。
“因為我不是賀橋�!�
陌生的語氣,陌生的句子,和陌生的含義。
當賀霄仍在試圖理解這句話的時候,看見一言不發(fā)的池雪焰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著伸出手,幫賀橋扶正了微有偏移的大紅色福字,確定了最合適的位置。
接下來如驚雷乍響的敘述中,這個一舉一動都恣肆隨性的紅發(fā)青年臉上,一直維持著濃郁的笑容。
他是置身于這個家庭之外的局外人,卻好像早已得知了真相,正用略帶譏諷的目光望著他。
然后與另一個外來者一起,在賀家的玻璃窗上,親手貼下象征團圓的福字。
賀霄成了第三個知道這個世界是本的人。
他隱藏在內(nèi)心的黑暗被倉皇揭開。
他聽見了這個世界原有的結(jié)局,嘗到了痛苦滋味的無辜者意外死亡。
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神情平靜的賀橋,不可能是曾經(jīng)的那個弟弟。
混亂的思緒陡然間成了荒蕪的海。
在一片空白中,賀霄看見盛小月拿著相機過來,炫耀似地遞到他們面前:“我是不是拍得很好看?”
賀橋用家人最熟悉的語氣,駕輕就熟地哄她:“好看,花園打理得很漂亮。怎么沒拍爸?”
一生都活在幸福中的她語氣輕快:“下一個輪到他,他在廚房里忙嘛,要專門跑過去拍他,就拍不到你們了�!�
曾經(jīng)從小食店開始白手起家的賀淮禮,當然是會做飯的,手藝很好,只是這些年沒有太多時間親自下廚,不知道有沒有退步。
在母親溫柔的絮語中,池雪焰凝視著她,然后輕聲問:“媽,福字這樣貼可以嗎?”
他的目光里沒有了看向賀霄時的嘲弄,只有純粹的笑意。
聽見這個稱呼,盛小月先是愣住,在反應過來之后,漂亮的眼睛驀地亮了。
“很好看!”她反反復復地說,“特別好看。”
她一下子忘了錄像這回事,將相機一把塞進賀橋手里,興奮地快步奔向廚房:“淮禮!你剛才聽見了嗎!”
隔得那么遠的賀淮禮自然是聽不見的。
可盛小月才管不了那么多,一路笑意翩躚,又忘記要按住眼角防止長皺紋,只顧著要第一時間跟丈夫說這件事。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聽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子叫她媽媽時,那樣開心。
池雪焰站在賀橋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寬敞的家里,然后與他一道去拿新的福字,走向另一扇窗。
他們都沒有再去看第三個人的表情。
這大概是他們一起犯下的,唯一一件真正像是反派做出的事。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賀霄會徹徹底底地感受到“賀橋”本該在未來嘗到的痛苦。
就像那兩條一模一樣的飛行記錄。
或許更甚。
因為面目全非的“家人”成了兩個,除了偽裝成那個深受父母寵愛的次子的穿書者賀橋,還有本就不屬于這個家庭的池雪焰。
他們懷有莫測的目的,日漸親近著對此一無所知的父母。
這個家里響起的笑聲越盛,對賀霄而言,就是越深重的噩夢。
道理永遠是蒼白的,幾乎人人都聽過道理,卻沒能因此得到一個完美無瑕的世界。
無數(shù)次勸說與開解,都比不上一次親身體驗。
體驗被關(guān)進黑色的、孤獨的囚籠。
除非賀霄一點也不在乎至親的心情,將這個秘密直接公之于眾,那這次報復便是失敗的。
但他沒有。
在年夜飯的餐桌上,難得下廚的賀淮禮燒了幾道菜,笑著問長子,跟小時候的味道相比怎么樣。
與家人坐在一起的賀霄有短暫的出神,似乎在回想那種深埋在記憶中的久遠味道。
然后他點點頭,笑著回答:與那時一樣好。
他什么也沒有說,假裝著一切如常。
他做了與深愛父母的“賀橋”一樣的選擇。
不想讓他們傷心,不愿聽他們追問曾經(jīng)那個熟悉的兒子去哪了,只能獨自保守這個黑色的秘密。
這一刻的池雪焰坐在對面,聽著賀淮禮與賀霄的交談,看著盛小月笑盈盈地給每個人夾菜,直到被賀橋無奈地叫停。
池雪焰的碗已經(jīng)快裝滿了。
她把每道菜里看上去最好吃的那一塊,都給了他。
因為今天不止是除夕,還是他的生日。
池雪焰想,沒有人會討厭一個這樣的母親,無論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她像最溫柔的太陽,天真爛漫,又毫無保留。
不管賀霄有多偏執(zhí),也做不到恨她。
正是這種能驅(qū)走一切陰霾的完美,讓他對舊日的想念變得更加不合時宜。
可那個遠遠沒有這么完美的親生母親,只能永遠地停留在黯淡困苦的舊日。
他不能恨為家人勞碌了一生的賀淮禮,不能恨明亮溫暖待他極好的盛小月,也始終不曾吐露自己日漸沉郁的內(nèi)心。
越積越厚的蛛網(wǎng)里,幸福地含著金湯匙出生、天真地崇拜著兄長的“賀橋”成了無辜的受害者,無端的恨意落在了他身上。
溺水的人沒有理智,在本能的掙扎中,反而會將想要救他的人一并拉下水,沉進不能呼吸的沼澤。
如今,那個賀橋已經(jīng)消失了,即便不消失,也會在未來死去。
得知了這一切,又真切嘗到了那種痛苦的賀霄會后悔嗎?
他會怎么面對這張在今天忽然傾覆下來的,更陰暗的蛛網(wǎng)?
池雪焰不知道。
他不再關(guān)心這件事。
“池雪焰”已經(jīng)完成了救贖,現(xiàn)在,“賀橋”的報復也徹底結(jié)束了。
在這個辭舊迎新的夜晚。
菜式豐盛的年夜飯桌上,正中央的位置被騰出來,放上了一個大蛋糕。
是賀橋提前訂好的生日蛋糕,符合池雪焰的想法,不需要有任何新意的生日流程,與最普通的奶油蛋糕。
蛋糕表面裱的奶油花,是很好猜到的玫瑰形狀。
燈光熄滅,燭光搖曳,朦朧隱約的光線將池雪焰的神情襯得很溫柔。
大家等待著他許下心愿。
所以池雪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輕輕地吹熄了蠟燭。
周身便響起祝他生日快樂的熱烈聲音。
賀橋兌現(xiàn)承諾,替他切了蛋糕。
做事一絲不茍的愛人果然將蛋糕分得很漂亮,每一朵奶油花都保持著盛開的模樣。
其中最好看的那一朵奶油玫瑰,理所當然地分給了池雪焰。
很尋常的甜味,但也足夠特別。
連不愛吃奶油的賀橋,都吃掉了屬于自己的那一片。
深知他口味的盛小月忍不住又笑著打趣他。
賀橋則繼續(xù)不加掩飾地轉(zhuǎn)移話題:“該看晚會了�!�
電視機里放著稱不上有多精彩的春節(jié)晚會,不過聲音很熱鬧。
池雪焰難得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無聊的節(jié)目。
差點看困。
睡到自然醒,玩手機,吃年夜飯,分蛋糕,看電視,放煙花,過了零點睡覺。
他隨口羅列過的除夕流程,已近尾聲。
還剩下煙花和零點。
到處是草木繁花的后院里不適合放大型煙火,煙花棒又有些幼稚,所以賀橋提前安排了會在零點準時燃放的煙花,只要抬頭就能看見最盛大的花朵。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他帶著池雪焰走進花園。
遠遠傳來煙花爆竹聲的夜空時不時被點亮,寒冷的晚風吹拂面頰,而他們穿得足夠溫暖。
池雪焰穿著白色的大衣,微仰著臉,凝視遙遠的天際線,似乎又在走神。
賀橋?qū)⑺伙L吹散的圍巾重新攏好。
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過一場雪。
仿佛所有的雪花,都已在他身邊。
在并肩而立的等待中,他問池雪焰:“你許了什么生日愿望?”
池雪焰安靜了一會兒,才告訴他:“我是在假裝許愿�!�
蠟燭是不會主動幫人實現(xiàn)心愿的,但愛著自己的人會。
賀橋沒有要來可以幫愛人完成的愿望,卻聽到一個奇怪的回答。
他笑著問:“為什么要假裝許愿?”
“因為這是最正常的生日。”他回答道,“要從一而終�!�
在閉上眼睛的那個瞬間,池雪焰并沒有對著蠟燭許愿,他什么也沒有想。
因為他覺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愿望,或許早已實現(xiàn)了。
他想,他應該猜到了穿書者賀橋的來歷。
池雪焰其實想過要珍藏這個未知,因為不存在一個能驗證推理結(jié)果準確與否的上帝。
人無法憑空構(gòu)想一種自己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原委,只能從已有的生活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盡可能貼近的解釋。
那些或?qū)蝈e的線索靜靜地存在著,直到它們從浩如煙海的日�,嵤轮斜粏为毺暨x出來,在主觀意圖的支配下,形成某種脈絡明確的敘事。
當池雪焰重新想起一朵黃花與愛情喜劇時,某個答案就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了腦海里。
關(guān)于賀橋的來歷,關(guān)于那些有時過于詳盡、有時又過分簡略的記憶,也關(guān)于“賀橋”死后才上演的新聞報道、才出現(xiàn)的“池雪焰”的結(jié)局,卻能被現(xiàn)在的賀橋知曉。
在鋪滿恨意的歧路上越走越遠的兩個人,悄無聲息地愛上了彼此,或許這段愛能改變他們接下來的人生,重新回到有光亮的地方。
可命運總愛捉弄人,輕而易舉地將暗中期盼的永恒,變作了不可挽回的分離。
愛意揭開前,一個人死于意外,另一個人只剩等待。
寫滿遺憾不甘的靈魂按約定回到了家,卻無法被所愛的人知曉,也不能擁抱他。
曾經(jīng)沒有擁抱的資格,后來沒有擁抱的機會。
同在一間屋子里,再也看不見彼此。
喜劇電影中的男主角會望著曾經(jīng)一同看過的電視劇嚎啕大哭,聲淚俱下地呼喚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戀人。
活在現(xiàn)實中的池雪焰不會那么做。
他應該只會安靜地坐在沙發(fā)里,對著閃爍的熒幕光久久出神,電視里播放著新聞或是別的什么畫面,延綿不絕的聲畫像空氣一樣麻木地流走。
然后,在接下來的某一天,他忽然決定好了自己的結(jié)局。
大學時嚴肅古板的老教授曾訓過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亂來!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那天他用很認真的語氣說:“有,比如放棄在這個世界上亂來�!�
對于一個失去了一切,在人間孤零零等待的人來說,放棄自己僅剩的生命,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