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說他沒有在打什么壞主意,那就是見了鬼了。
他披上棉衣,起身來到桌案前,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深色木牌吊墜。雖是木制,可觸手沉重,雕紋繁復(fù),許是時常端詳清理,表面十分光滑,縫隙間也無積灰。
這是李瀛親手取于紅豆木,紋路也是他親手所刻,上面用云紋水波星月鳳凰等元素組成了一副風景字,是云清辭的‘辭’字。
李瀛有一塊差不多的,一樣用采用諸多元素,與鳳對應(yīng),刻了個龍,組成的風景字是他的‘瀛’。
他還在兩個木牌之間夾了磁石,只要相對,便會吸在一處,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分開。第一次拿給云清辭的時候,就是一對相擁的木牌,起先云清辭還以為是一個整體,直到李瀛拿著他的手,兩人一起將木牌分開,此后各執(zhí)一塊。
這是新婚的時候,李瀛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云清辭舍不得戴,也不讓李瀛常戴,生怕弄丟了,但日間還是時常會拿在手中觀摩,上面的每一寸紋路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血里。
青司令由青司首領(lǐng)掌管,而最高上級,便是持有這塊木牌的人,也就是云清辭。
他日常聯(lián)絡(luò)會使用特質(zhì)的青色角香,但這次被趕出來的匆忙,沒有攜帶,回宮去取顯然不現(xiàn)實,只能拿這個了。
要抽個時間,把與青司對接的信物換掉,他要慢慢地,將李瀛徹底剔出自己的人生。
云清辭將木牌戴在身上,同時壓了環(huán)佩,大冷的天,他沒有陪父兄一起去吃早飯,而是在自己屋內(nèi)填了肚子。
收拾妥當,出門便遇到了云清夙:“好了?小侯爺來接咱們?nèi)ケ鶊�,正好你出來了,今日二哥哥休沐,也一起去�!?br />
云清辭聽話地跟上他,道:“父親呢?”
“父親要去八珍居,今日拍賣有他喜歡的釉采,之前已經(jīng)去踩過好幾回點了,他是非拿不可的�!�
父親這點小愛好云清辭也知道,只是這回父親是要傷一回心了,因為他記得很清楚,此次邱太尉在路上設(shè)置了幾道障礙,諸如挪不開的馬車和在路中間哭喊的婦人,等他趕到的時候,釉采已經(jīng)被拍走了。
倒不是他刻意關(guān)注相府,只是青司過于敬業(yè),在監(jiān)視群臣的時候,會將對方所有交好與交惡的關(guān)系集結(jié)成情報,便于上峰布謀。
如今的青司尚未發(fā)展到后來那么可怕,但網(wǎng)已經(jīng)撒了下去,成長只是時間問題。
云清辭并不準備告訴老父親這件事,他在這件事情上受到的打擊越大,日后收到他燒出的極品釉采時,就會有多滿足。
他心安理得地隨兄長上了馬車,在觀景亭尋了個絕佳的位置落座,隨手抓了一把瓜子,慢條斯理地嗑。
冰場少年身姿矯健,場外可以聽到眾人吶喊,云清辭沒忍住,起身走到扶欄邊張大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賞。
前世真是鬼迷心竅,這世上腿長腰好臉俊俏的男子多了去了,比李瀛年輕的也不是沒有,怎么就一棵樹上吊死了呢?
身邊有人跟了過來,一個溫暖的東西碰到了他的手,云清辭低頭一看,是一只手爐。
林懷瑾道:“別光顧著看,小心凍著�!�
云清辭頓了頓,李瀛說的倒也沒錯,林懷瑾是他姑母之子,若他當真屬意自己,是應(yīng)當避嫌。
他沒有接,而是喊了一聲銀喜,讓他把昨日縫的暖耳拿了過來,然后遞給林懷瑾:“這個還給小侯爺�!�
“你還真縫了?”林懷瑾嘴角上揚,接過之時看到他手腕上的白紗,笑意略微收斂,道:“其實也不用這么著急�!�
“沒關(guān)系�!痹魄遛o對他彎了彎眼睛,前世的他過于偏執(zhí),忽略了太多人的善意,重來一回,他希望與所有人和睦相處。
名聲好了,也有利于站的更穩(wěn)。
林懷瑾試探地再次遞出手爐,還未開口,兩人之間便擠進來了一個人,云清蕭直接將自己的手爐塞到云清辭手里,道:“這里風大,回去坐著�!�
他看著總是淡淡的,好像誰也不放在心上,但說出口的話總是帶著幾分不容置疑。
云清辭乖乖接過來,回到了椅子上。
云清蕭繼續(xù)站在林懷瑾身邊,提醒道:“他還是君后�!�
林懷瑾握緊手中暖耳,低聲道:“我知道�!�
云清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重新回到云清辭身邊。
亭子上的看客倒也不是都能保持矜持,比如云清夙,早就沖到了扶欄邊握著拳頭為自己看好的選手叫好,邱揚也不甘示弱地擠過去,叫的比他還大聲。
云清夙瞥他一眼,道:“你說的是哪個?”
“你說的是哪個?”
“頭戴紅巾的�!�
“我說的也是那個�!�
然后兩個人突然就互相看順眼了起來,比賽結(jié)束,云清辭走下亭子,對著四哥與邱家紈绔勾肩搭背的身影,深感迷惑。
“嫂嫂!”清脆的少年音從一側(cè)傳來,云清辭停下腳步,一個頭戴紅巾臉蛋黢黑的少年郎興高采烈地蹦到了他面前。
云清蕭立刻上前一步將他攔下。
“我,我,老六�!鄙倌暄壑樽釉邝窈诘哪樕戏滞鉂嵃祝魄遛o終于從他手舞足蹈中認出來人:“……阿晏?”
云清蕭也認了出來:“安親王?”
李瀛的六弟,李晏,他竟然偷偷混入民辦冰場?還將自己的臉涂成這個顏色。
云清辭皺了皺眉,李晏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跳過來,把手里的盒子打開:“雖是民辦,可今年的獎品還不錯,是一對白玉小雀,嫂嫂你看!”
他興奮地把戰(zhàn)利品舉到云清辭面前。
李晏和李瀛皆是嫡出,先帝共封兩個皇后,前一個頭胎難產(chǎn)去世,后一個便是當今太后,她與前皇后幾乎同日分娩,卻比前皇后幸運太多,誕下李瀛,被冊封為新后。
之后沒幾年,又生下李晏李芙一對龍鳳胎。
前世的云清辭愛屋及烏,和李晏李芙關(guān)系很好,他被打入冷宮的時候李晏還跑去找李瀛為他求情,但李瀛心狠手辣,將他也拖出去打了足足四十大板。
云清辭自戕之時,他大概還在榻上養(yǎng)傷。
但他如今對李瀛和太后都不待見,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對李晏如前世一樣。
云清辭淡淡掃了一眼,含笑道:“確是不錯,阿晏好厲害�!�
李晏并未瞧出他的疏遠,當下毫不猶豫把自己的戰(zhàn)利品遞了過來,道:“嫂嫂喜歡,那就送給嫂嫂了�!�
他如今尚未出宮建府,這回偷偷溜出來,目的就是為了去冰場參加比賽,但戰(zhàn)利品帶回去肯定會被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就得受罰,放在云清辭那里最好不過。
他是愿意親近云清辭的。李瀛對外說是寬厚仁慈,其實骨子里并不是什么善茬,管教起弟弟來是毫不手軟,曾經(jīng)的很多年里,李晏可以說是求救無門,直到云清辭出現(xiàn),才總算解救了他。
李瀛對云清辭很順從,成親前是,成親后就更是了,這幾年來,李晏一旦想要偷懶�;�,就會跑去云清辭那里躲著,因為李瀛幾乎從不在云清辭面前發(fā)脾氣。
哪怕最近一年多來,他們爭吵不斷,也總是會給云清辭留幾分薄面。
他一臉討好,云清辭卻并未接受。
李瀛對他所有的順從都是別有用心,給他所有的薄面也都是要討回去的,云清辭不想為了不相關(guān)的人跟他牽扯不清,也不想再管他的家事。
“這是阿晏靠自己得來的,難道就不想自己保管么?”
“可是,我……”
云清辭親自把那對玉雀蓋好,重新推回李晏懷里,神情溫柔而鄭重:“這是你的戰(zhàn)利品,所有愛你的人都會為你感到驕傲�!�
李晏黑白分明的眼睛張大,呼吸都微微急促了起來,少年熱血上涌,道:“那,那皇兄……”
云清辭認真地道:“阿晏是個有本事的人,有權(quán)利選擇做自己喜歡的事。”
李晏漲紅了臉。
他做夢都沒想到,云清辭會跟他說這種話。他認同他,支持他,而且,懂他。
何止是他,身邊的人也都露出了異樣的神色。
素來行動如風,歇斯底里的云后一夕之間脫胎換骨,變得溫潤無暇,如珠似玉。
邱揚看直了眼睛。
以前的云清辭當然也美,但美的鋒芒畢露,容易讓人雙目灼痛,但現(xiàn)在的云清辭,收斂起那一身張狂,像是貓兒縮起了利爪,良善若水,柔軟無害。
“早點回去,不要玩太晚�!痹魄遛o不忘叮囑:“注意安全�!�
他路過邱揚身邊,掃到對方癡傻的表情。
沒忍住,橫他一眼。
邱家跟云家怎么也能算得上旗鼓相當,邱太尉和云相更是互相落井下石了一輩子,邱揚怎么就傻成這樣,也配做他爹死對頭的兒子。
邱揚嚇得縮了下腦袋,云清辭已經(jīng)直接登上了馬車。
他清楚云清蕭是個穩(wěn)重的,一定會安排人手確保李晏安全回宮。
云清夙也被幼弟那一橫眉給瞪的落回實地,下意識問邱揚:“你是不是惹他了?”
邱揚:“……我,我敢嗎?”
云清辭雖骨相生的漂亮,可那也擋不住他是一只大毒蝎,除非邱揚患上十年腦疾,否則絕對不會主動招惹云清辭。
云清夙深有感觸:“這倒也是�!�
云清辭打道回府,準備聆聽老父親唉聲嘆氣的抱怨,連怎么安慰都想好了。
平日里他與父親沒什么話說,今日倒是可以借機表示一下。馬車停在院子里,云清辭深吸一口氣,然后彎腰出門——
府內(nèi)守著幾個禁城來的護衛(wèi),廳內(nèi)父親神色矜持,李瀛穩(wěn)穩(wěn)坐著,正在品茶。
兩人之間的桌子上,擺著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此的釉采。
這廂,邱揚蔫頭耷腦地回到府上,還沒進門,一個茶盅便陡然摔出來四分五裂,嚇得他當即一個激靈。
邱太尉怒吼著本該屬于云相的臺詞:“老夫盯了半個月的釉采!給云煜使那么多絆子,臨到頭來竟為他人做了嫁衣!……老夫不氣,我豈能不氣?!連買走的是誰都不知道�。 �
相府,云清辭跟著兄長走進前廳拜見某位,李瀛態(tài)度和善:“不必多禮�!�
云清辭的目光落在桌上,壓著莫名升起的火氣,看向父親:“這是……?”
“陛下送來的�!痹葡囡@然有些為難,他的確很喜歡,但送來的人是李瀛,如今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原來如此。”云清辭露出微笑,一本正經(jīng):“恭喜父親得此佳品�!�
李瀛跟著露出笑容,看上去有功想請:“朕……”
云清辭再次開口:“孩兒傷勢未愈,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李瀛閉嘴,云相只好道:“……那,你先去休息�!�
云清辭頭也不回地行出前廳。
好個李瀛,壞他好事。
忽有一個便衣太監(jiān)掃向他腰間,云清辭瞥去一眼,兩人目光一觸即分。
云清辭繼續(xù)向前,并一把拽下腰間木牌。
他一路走回小院,身邊很快傳來聲音:“君后�!�
這是他留在李瀛身邊的眼線,名喚元寶。
本來是要等青司找來再問,倒沒想到李瀛直接把人給他帶過來了,想是他方才見到自己腰間木牌,覺得事情緊急,便匆匆跟了上來。
云清辭沒有遲疑:“宮中最近可有異常?”
“宮中沒有,但陛下……”
話音未落,腳步聲忽然傳來,穿著繡金線龍紋玄袍的男人出現(xiàn)在回廊拐角。
元寶倏地噤聲。
作者有話要說:
辭崽:接二連三壞我好事,氣死啦!
李皇:……朕不是故意的。
第10章
云清辭反應(yīng)很快地將木牌往元寶手中一塞,而后又拿回,輕聲道:“多謝小公公�!�
元寶低下頭,看上去有些緊張:“這是奴才應(yīng)該做的。”
李瀛已經(jīng)來到近前,目光落在云清辭手中木牌,眸色轉(zhuǎn)深,道:“怎么了?”
元寶后退一步,躬著身,謹慎道:“回稟陛下,君后的木墜掉了,奴才瞧見,就撿起送了過來�!�
李瀛深深看他一眼:“你有心了,退下吧�!�
目送元寶強作鎮(zhèn)定離開,李瀛再次看向云清辭手中木牌,溫聲道:“你尋青司有事?”
云清辭不想承認,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道:“這個月的情報快要送來了,我得告訴他們我在相府�!�
其實并不需要特別告知,李瀛把他趕出宮里,如今只怕是人盡皆知。云清辭說罷,忽覺這個理由實在是爛,但他總不能說,我是為了跟監(jiān)視你的人聯(lián)系?
李瀛沒有揭穿他,“我送你回去?”
“我認得路�!�
李瀛糾正:“我陪你回去�!�
陰魂不散。
云清辭繼續(xù)向前,李瀛緩步跟著,又主動找話題:“今日去冰場,可有趣事?”
“把暖耳還給小侯爺,算趣事么?”
李瀛心頭一梗,悶聲道:“我留的藥,你有沒有看到?”
“臣尚不眼盲�!�
“……涂了么?”
“未到換藥時間�!�
那就是沒涂,李瀛道:“回去,我?guī)湍阃可希俊?br />
“不敢煩勞陛下�!�
他夾槍帶棒,李瀛卻只是把姿態(tài)放得更低,“我不覺得麻煩。”
云清辭沒忍住,擰著眉去看他。
李瀛不是沒有過這個狀態(tài),成親兩年,云清辭因為新進宮的嬪妃與他冷戰(zhàn),李瀛黏在他宮里,哄了他好多天。
沒錯,一開始的時候,李瀛也知道進宮的宮妃惹他不高興了,每日變著花樣地逗他開心,他還親自下了一次廚房。
雖然后來半邊廚房著了,尊貴的天子為了他灼傷了手臂,如今還留著疤痕。
那時云清辭覺得他是真心喜歡自己,可后來回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苦肉計罷了,目的是為了讓他降低底線。
那么,李瀛這次的目的是什么呢?
信息太少,云清辭無從分析。
他進了小院,金歡麻利地去端了盆熱水來,外面天冷,云清辭又愛干凈,每次出門回來都會清洗手臉。
他行進屋內(nèi),云清辭和李瀛已經(jīng)拿下大氅,前者在盆架前坐定等待伺候,后者上前兩步,道:“朕來,你下去吧�!�
“?!”金歡張大眼睛:“君后,要洗臉,還要清理換藥�!�
“嗯�!�
李瀛不容置疑地接過了那盆水。
云清辭眉頭擰的更深。
宮妃進宮那一次,也是李瀛最后一次花大力氣哄他,后來入宮的妃子越來越多,云清辭再鬧,他便只是寥寥勸上兩句,云清辭性子刻薄,氣惱的時候總是傷人傷己,口不擇言。
后來,李瀛便勸也不勸他了。
一直到這次,他將云清辭摔下床榻,趕出宮里,更是一句解釋都沒有,仿佛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與他一刀兩斷。
雖是前世,可事情照此發(fā)展才是對的。難道,李瀛接到了太后授意,意識到一旦真的廢后,云家便不再受他掌控?
若當真如此,倒也有可能。
他是清楚李瀛有多能忍的,前世被他多方監(jiān)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他捏在手里,他還是忍辱負重了許多年,收集到了足夠的證據(jù),才一舉扳倒相府。
那又如何解釋,太后的人剛走,他就上門來準備接他回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