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聽到宗室們歷數(shù)二皇女的酷烈手段,這位素來溫和、甚至可以說懦弱的帝王,卻慘淡地笑了:“若是早能如此,又豈會讓我與珂兒、煦兒天人兩隔?”
言語之間,竟是懷疑先太子的死也有蹊蹺。
宗室連忙從告狀轉(zhuǎn)為撇清關(guān)系,咸恒帝卻已決定,要為一雙兒女討回公道。
他撐著病體,一日之間,殺盡宗室,彌留之際,還不忘軟禁在宮中的二皇子。
軟弱了一輩子的咸恒帝,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提著二皇子殘留著驚恐之色的頭顱,跌跌撞撞走到二皇女面前,慘笑道:“就讓你二哥,看著你登基吧,這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啊�!�
看著狀似瘋癲的咸恒帝,二皇女依然冷靜得像一塊堅冰,她不疾不徐地跪在青石磚上,沉聲說:“父皇福壽連綿,不過微染小恙,必能康復(fù),何出此言?”
咸恒帝一怔,頭一次正眼看這個女兒,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長女為何將身后事托付給她。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她都能把話說得滴水不漏。
她或許沒有長女的正直,卻一定能坐好那個位置。
“好�!毕毯愕勐冻鲩L女去世后的第一個微笑,“你這樣,很好�!�
他拋開二皇子的頭顱,喘著粗氣,親手寫下了傳位的圣旨,便欣慰地閉上了眼睛,去見妻子與兒女了。
二皇女撈起染血的圣旨,走到了御座上,第二年,改年號為永熹。
同年,內(nèi)宮中一名皇長女舊部,向永熹帝請旨致仕。
她曾是永熹帝手中最快的刀,十三個藩王里,有七個死于她手。
這些藩王,有的確實意圖染指皇位,有的卻只想做個富貴閑人,卻還是被她親手殺死。
呂神婆還沒說此人是誰,眾人已經(jīng)猜到了大概。
“您是擔(dān)心,狡兔死,走狗烹……”綠衣少女心直口快,忍不住問道。
呂神婆搖頭,滿是白翳的眼里看不出神情,誰也不知,她的眼睛又是怎么變成如今的模樣的,那一定也有一段故事。
呂神婆說:“我自請出京,來到封州,是因為藥王山的山長問我,愿不愿意在這里等一個人�!�
“那個人醫(yī)術(shù)高超,慈悲為懷,有一副救世的良方,卻因為行事與世俗習(xí)慣有些不同,容易遭到誤解,若是有人能追隨左右,定能省去許多波折�!�
略一沉吟,呂神婆滿是溝壑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無奈笑意:“我已經(jīng)等她二十一年了,再等下去,這把老骨頭也不知經(jīng)不經(jīng)得住熬�!�
書生與鏢師們臉上,均露出欽佩之色。
綠衣少女卻面色古怪地說:“這話,怎么和我家長輩說得一模一樣?”
呂神婆一怔。
綠衣少女自報家門道:“我叫殷嬋,師從墨者,家中長輩讓我來封州,等一個濟(jì)世救民的大善人,輔佐她抵抗這次天災(zāi)�!�
“難道你等的人,和我等的,是同一個?”
殷嬋陷入了沉思。
李晝挺起了胸膛。
這么具體、貼切的描述……這兩個笨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嗎?
“你們等的人,已經(jīng)來了。”她自信地開口說道。
要是她們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給她們瞧瞧。
第69章
或許是地府出了問題
擔(dān)心大家沒聽懂,
李晝又說了一遍:“我與諸位一見如故,便不隱瞞了,說句掏心掏肺的話,
兩位等的人,就是我�!�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殷嬋謹(jǐn)慎地說:“您的話,我們非常認(rèn)可,實在不必掏心掏肺地說�!�
其他人雖然沒說話,飄忽的眼神卻已經(jīng)出賣了內(nèi)心。
哪怕是歷經(jīng)千帆的呂神婆,也不禁微微頷首,
表達(dá)了對殷嬋的贊同。
呂神婆以前也曾自詡,
活了大半輩子,什么妖魔鬼怪沒見過?
今日見到李晝,她才知道,她的想象力還是太貧瘠了。
汗流浹背的眾人,別說再看一遍李晝剖出真心了,光是回想下那個畫面,都感覺頭暈?zāi)垦�,全身力氣全無,
竟像生了一場大病一般。
李晝沒想到,大家都這么信任自己,于是放下準(zhǔn)備掏出真心的手,
感動地說:“殷姑娘,
看來你也是個大善人,
那你手上的人命,
又是怎么回事呢?”
這個“也”字,又讓眾人沉默了一瞬。
殷嬋回過神,
沉聲道:“諸位可知,我們墨者有兩個流派,一派稱為舊墨,另一派則稱為新墨�!�
以宋剛為首的一眾鏢師俱搖頭,趴在地上的茍郎中面露迷茫之色,呂神婆、書生和李晝則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什么墨者,有點耳熟,李晝一邊點頭一邊想,能吃嗎?
墨者學(xué)派的內(nèi)部斗爭,本是一件門派秘辛,但呂神婆連奪嫡舊事都能交代,殷嬋便也不敢隱瞞。
見仙師大人果然知道此事,她心里倒吸一口涼氣,暗想自己幸好沒有說謊。
仙師大人讓大家自己陳述做過的事,分明是給他們一個坦白從寬的機(jī)會。
其實他們做過什么,仙師大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或許,她要等的人,還真是這位……
定了定神,殷嬋繼續(xù)說道:“舊墨認(rèn)為,實用最重要,重苦干,輕辯論,新墨則認(rèn)為,理不辯不明,光知道埋頭做事,做什么都不會成功,想要達(dá)成目標(biāo),先要尋求真理。”
殷嬋舉例說:“比如要畫一個圓,舊墨便會取出一把規(guī),要畫一個方,則會拿出一把矩,舊墨認(rèn)為,有了規(guī)矩,就能畫出方圓。新墨卻認(rèn)為,世上本無標(biāo)準(zhǔn)的規(guī)和矩,也就畫不出真正的方和圓�!�
李晝:“……”
她都要被繞暈了。
宋剛看起來和她意見相同,搖頭說:“新墨這不是抬杠嗎?”
殷嬋神色微妙。
宋剛改口說:“新墨真有想法啊。”
糟糕,殷姑娘居然是新墨!
書生神色憂慮,又似乎有些感同身受:“莫非,新墨與舊墨之爭,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殷嬋嘆了口氣:“兩派的行事作風(fēng),差別越來越大,舊墨做事義字當(dāng)先,聲稱義即是利,新墨卻要利害權(quán)衡,選擇一條利益最大化的道路�!�
“永熹十一年,五星錯行,岐鳴山崩,引發(fā)了一場大地震。當(dāng)時的墨者,兩派矛盾還沒有現(xiàn)在激烈,雖然理念不同,卻還能和平相處。兩派在巨子的帶領(lǐng)下,一起入山救人,誰知,剛找到一戶被壓在山石下的人家,余震就已經(jīng)來了�!�
“身為舊墨之首的巨子,堅持要留下救人,新墨眾人卻認(rèn)為,怎能讓巨子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幾個未必能救出的普通人?”
“巨子卻對新墨首領(lǐng)說,我若身死,你便為巨子,墨者豈會因為我一個人消亡?”
“新墨首領(lǐng)則說,巨子是整個學(xué)派的領(lǐng)袖,若是死了,必將有一場大動亂�!�
“兩派誰也無法說服對方,余震轉(zhuǎn)眼便至,新墨首領(lǐng)一聲令下,強(qiáng)行帶著舊墨撤離,卻在最后一刻,被舊墨掙脫�!�
“以巨子為首的舊墨們,回到了山崩地裂的岐鳴山,搜尋到了十三個失去父母的孩童�!�
“但那場地震實在太大了,即便墨者有機(jī)關(guān)術(shù)也難以抗衡,最后關(guān)頭,他們以自己的身體為梁柱,筑起了一座安全屋。”
“木石砸碎了他們的脊梁,砸扁了他們的頭顱,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他們對孩子們說,不要怕,他們已經(jīng)布置了陣法,血流得越多,這座屋子就越牢固,如果不想再看到他們痛苦的面孔,就用囊中的尖錐刺入他們的胸口�!�
“沒有人愿意這么做,除了一個從小就會權(quán)衡利弊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出,這群墨者已經(jīng)死定了,既然如此,不如給他們一個痛快。”
“小女孩取出尖錐,殺的第一個人,就是一心救民的巨子。巨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地震結(jié)束后,新墨也回來了,他們找到了被舊墨保護(hù)的孩子們,得知了地震中發(fā)生的事。新墨首領(lǐng)收了小女孩為徒,埋葬了舊墨,卻不準(zhǔn)任何人稱自己為巨子�!�
“于是這世上,再也沒有巨子了�!�
“從此,舊墨便只剩下小貓三兩只,難成大器,新墨卻在首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成了皇帝身邊的新貴�!�
“此消彼長,兩派之爭不但沒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舊墨依然固執(zhí)己見,新墨則深深地怨恨起已經(jīng)死去的巨子與舊墨們,前者甚至向皇帝上書,請求永不錄用這一派�!�
聽到這里,眾人已經(jīng)明白,殷嬋便是故事中被救下的小女孩。
堅持自己信念的舊墨,卻救了一名天生的新墨,巨子死前,是否有那么一刻,有過些許遺憾呢?
想想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應(yīng)該是沒有的。
李晝終于想起,墨者這個詞為什么這么耳熟了。
薜荔山頂,假裝練劍,實則掛機(jī)的劍客·李晝,停下重復(fù)揮劍的動作,自上而下,俯瞰起燈火通明的建筑工地。
墨者刑參,正滿頭大汗地指揮著木人傀儡搭建奪天宗的樓閣。
這人好像就是個舊墨,因為被打壓,沒法去京城當(dāng)官,只能在鄉(xiāng)下做點木匠活,想改行,還被老師托夢臭罵一頓。
現(xiàn)在在給自己打工,還越打越上頭,日以繼夜地打灰。
嗯,這很舊墨。
刑參感覺到落在身上的視線,疑惑地抬起頭,隔著夜幕,什么也沒看見。
劍客·李晝收回視線,重新開始揮劍的動作。
反正也不能吃,不管他了。
呂神婆和殷嬋的故事都講完了,書生、乞丐與鏢師面面相覷,正要劃拳決定誰是下一個。
遠(yuǎn)方傳來了狂野的嚎叫與嘶吼聲,仿佛有成群的野獸沖了過來,空氣中都能聞到腐爛的味道。
眾人睜大了眼睛,站起身,戒備地望向門外。
李晝連忙合群地說:“有什么東西要過來了,大家小心�!�
本來還挺緊張的眾人,忽然一滯,余光瞟著李晝與其身后的白毛僵尸,心情十分復(fù)雜。
他們還真不信,來的東西能有這位嚇人。
李晝沒注意眾人的眼神,緊緊盯著黑暗中逐漸浮現(xiàn)的輪廓,打頭的是一群氣喘吁吁的人,李晝看到他們的面孔,眼睛亮了起來。
這不是她苦苦尋找的緝妖使和趕尸人嗎?
她剛想打個招呼,顯然是在逃命的緝妖使與趕尸人也看到她了,眾人驀然一滯,齊刷刷一個急停,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是失去了所有血色。
然而,在他們身后,嚎叫與嘶吼聲已經(jīng)迫近,形勢危急,容不得他們多想。
一眾緝妖使與趕尸人扭頭看了看后方,又看了看李晝,似乎在權(quán)衡哪頭更像人,片刻后,硬著頭皮跑進(jìn)了廟里,跑到了遠(yuǎn)離李晝的角落。
就在他們進(jìn)入大殿的下一刻,追擊他們的東西也出現(xiàn)了在了眾人視野里,那是一具具似乎才從墳地里爬出的尸體,青色的皮膚腐爛程度不一,有的嘴唇掉了,露出其下鮮紅的牙齦與黃色的爛牙,有的胳膊少一根,有的腿爛一塊。
又、又是僵尸?
眾人眼前一黑,殷嬋、書生、乞丐與鏢師們,心中欲哭無淚,這群僵尸不會是來和頭領(lǐng)匯合的吧?
李晝可不會想到,居然有人懷疑她和對面的臭東西是一伙的。
她很愛干凈的。
她皺了皺眉,不高興地看著這群不知多久沒洗澡的家伙。
褚慎低聲請示:“談神醫(yī)?”
李晝點了點頭:“去吧�!�
“是。”
下一刻,破廟中的眾人便看到,白毛僵尸們向著嘶吼的野生僵尸沖了過去。
這些剛剛復(fù)生的尸體,本身就只有樣子嚇人,實力并不如何,要不是數(shù)量眾多,緝妖使們也不至于被攆著跑。
褚慎等人,卻是被李晝親自治愈的白毛僵尸,天生便克制這些低等僵尸。
當(dāng)然,他們根本不承認(rèn)這些低等僵尸是自己的同類。
眾人便從開始的心驚膽戰(zhàn),到逐漸麻木,默默看著白毛僵尸大殺特殺,把追來的低等僵尸都撕成了碎塊。
李晝看著眼睛發(fā)直的眾人,提醒道:“這些肉都腐爛了,最好不要吃�!�
眾人:“……”
除了您,誰會想吃它們�。�
這一晚,大家伙真是光會沉默了。
許久后,見多識廣的呂神婆才打破了沉默:“敢問龔道判,這是發(fā)生了何事,竟然引發(fā)了這么大的尸潮?”
她明明是個瞎子,卻知道進(jìn)來的人里有龔道判,后者亦不驚訝,看了眼李晝,心里思量了一番,咬咬牙,開口說道:“我們在遇到這些‘復(fù)活’的尸體前,還見到了大量已經(jīng)超度過的鬼魂。我們想再次超度它們,卻引發(fā)了它們的反撲,好不容易逃走,又撞上了它們從墳地爬出的尸體�!�
她又看了眼李晝,小心地說出心中的猜測:“我嘗試了很多溝通地府的法術(shù),全都失靈了,或許,是地府出了問題�!�
又是地府?
李晝心里指指點點,府君這是怎么回事,管個地府這么費勁,還不快讓她進(jìn)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就算幫不上忙,交幾個鬼朋友也挺好的。
她一定會和這些朋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
第70章
這不是專業(yè)對口了嗎?
夜色正濃,
一輪圓月掛在天際,散發(fā)著柔和清輝。
馳行八百里,特地前來尋劍的元季蕤,
低頭看了看紅燭手繪的圖紙,又看了眼不遠(yuǎn)處晶瑩如玉的泉池,
在月光的照耀下,池面波光粼粼,池心噴涌著碎雪,清冽之氣撲面而來。
此泉果然與紅燭所繪一模一樣,泉名百煉,
也果然名副其實。
如此幽微靈勝之地,
能養(yǎng)出一口神劍,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只是,根據(jù)紅燭提醒,此泉附近有一鼉妖,時刻看守著泉中神劍,欲將其占為己有。
離開薜荔山前,墨者刑參為元季蕤打造了一口靈劍,此刻,
她從背后解下劍鞘,徑直向著百煉泉走去。
既為劍修,當(dāng)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