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祂的尊號，出得我口，
入得你耳，你聽仔細(xì)了……”
何仙芝的眼中，出現(xiàn)了狂熱的光彩，縣丞聽著她神秘的腔調(diào)，不知怎么地，心臟砰砰直跳。
他腰間的官印變得滾燙，把他燙得一個激靈，剛要伸手去摸官印，卻忽然聽到了悠遠(yuǎn)縹緲的聲音，那聲音在舒緩卻單調(diào)的笛聲中呢喃：
“太上渾元……太初……”
“縣丞大人�！币坏览滟穆曇簦鋈辉诳h丞耳邊響起，將已經(jīng)閉上眼睛的縣丞驀然驚醒。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何仙芝亦皺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見縣衙周圍的屋頂，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滿了身穿大紅襟衫、頭戴官帽的女子。
月色之下，她們身上的襟衫如同流淌的鮮血，看得人觸目驚心。
縣丞頭皮發(fā)麻，腦子嗡嗡作響，剛要摸出緝妖使留下的符紙，讓緝妖使速來降服妖人。
為首之人抬手一拋，將一枚度牒扔到了縣丞腳下。
縣丞一愣，拾起來仔細(xì)看了看，以他的眼力，這枚度牒竟然不是偽造的。
這些人居然不是邪.教徒？
冷汗淋漓的縣丞才要努力擠出一點笑意，詢問這些人的來意，為首之人拱了拱手，自報家門：“我們來自娛教，奉喜大人之命，與池州百姓一同抵抗天尊入侵，縣丞大人叫我們師娘就行。”
縣丞的笑意僵在了臉上，何仙芝的臉色更是驀然陰沉，她盯著紅衣師娘，冷冷地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詆毀天尊，該死。
她回頭對縣丞說：“大人不必驚慌，這些師娘必定是受邪.神指使，趁著天災(zāi)來興風(fēng)作浪，我曾聆聽過天尊的教誨，即便她們?nèi)硕鄤荼�，也……縣丞大人？”
縣丞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她八丈遠(yuǎn)，對上她的視線，訕訕一笑。
“何，何仙師，還有諸位師娘……”縣丞冷汗嘩嘩直流，簡直比白天的雨還大，“……萬壽縣是個小縣，還在鬧水災(zāi)，實在容不下兩尊大神啊……”
他聲音直發(fā)顫，兩股戰(zhàn)戰(zhàn)，隱隱有騷味傳出，熬得通紅的眼角流出兩行淚，說著說著，竟然跪在地上，磕起頭來。
何仙芝沉默地咬了咬下唇，紅衣師娘則嘆了口氣，搖頭說：“縣丞大人不要誤會，我并非是來生事的�！�
她看著何仙芝，認(rèn)真地說：“我只是收到喜大人的指示，來提醒閣下，莫要被偽神騙了。”
何仙芝臉色一黑，縣丞更是嚇得一抽，還說不生事，這不是往人家心窩子上戳嗎？
何仙芝冷冷說道：“你說誰是偽神？”
紅衣師娘嘆了口氣，看在對方年紀(jì)小，又是被蠱惑的份上，她還是愿意容忍一二的。
“你先別急�！彼谅曊f，“我知道，你在前幾日的大雨中，感受到了天外真神的偉力，但其實……”
她說到這里，驀然一頓，忽然低下頭，不停地顫抖起來。
何仙芝瞳孔微擴(kuò)，警惕地退后一步，下一刻，便看到紅衣師娘晃響銅鈴，身后飛出彩帶，將同門一個接一個串起。
眼看其中一根就要飛向縣丞，何仙芝運(yùn)起御水術(shù)，揮出一條水鞭，卷起縣丞，將他拉到了身后。
彩帶撲了個空，卻也不窮追猛打，悠悠一蕩，便又飛向其他師娘。
縣丞看傻了眼：“對自己人都這么狠？”
此時，他心里已經(jīng)無比傾向師娘、喜大人俱是妖邪，天尊才是值得信奉的真神。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曋校t衣師娘抬起了頭，她的臉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副精致鏤空面具。
這面具，眉毛上揚(yáng)，鳳眼微閉，額上長角，沒有下顎。
貼金刷銀，顏色豐富，琉璃鑲嵌，鳳紋飛舞，華麗至極。
無形且無比強(qiáng)大的威壓一圈圈蕩開，何仙芝心中警鈴大作，一手握緊水鞭，一手已經(jīng)提起縣丞，隨時準(zhǔn)備扭頭跑路。
她能感覺到，有什么遠(yuǎn)超凡人的存在，在紅衣師娘身上降臨了。
“何仙芝�！奔t衣師娘停下了搖鈴，眼睛透過面具，淡漠地望過來，“你們何氏感受到的那道真神偉力，不過是祂夢中的一句囈語，祂是無常之常，無名之名，玄之又玄，眾妙之妙……祂是你口中混沌的宗祖，陰陽的主宰，一切天神的神……但祂并不是天尊。”
何仙芝欲要逃離的身體凝固在原地，完全動彈不得，她的思緒都開始凝結(jié)，無法正常思考，但一個遲鈍的念頭，依然在她心中緩緩生成了。
站在她對面的，已然是紅衣師娘信奉的神主，掌管凡人喜樂的神靈。
喜樂神竟然不惜自降身份，以真身與凡人對話。
“天尊借著祂的囈語泄露的一絲力量，留下了自己的尊號，誤導(dǎo)你們這些真神的仆人，讓你們以為，這便是祂的名�！�
“你們每一次傳播天尊的名號，便會幫助天尊竊取一絲祂的偉力，盡管那偉力對祂而言微不足道，對這塵世而言卻是滅頂之災(zāi)�！�
“現(xiàn)在，天尊已經(jīng)借助竊取到的力量，對府君下手了，若是府君出事，地府將落入天尊之手，死者無法得到安息，人間將淪為新的地獄。”
“何仙芝，你必須立刻回到夫椒城，消除人們關(guān)于天尊名號的記憶�！�
隨著喜樂神的敘說，何仙芝等人只覺得身體越發(fā)沉重，眼皮即將黏在一起，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歡喜。
就在眾人已經(jīng)控制不住嘴角延長，牙齒發(fā)酸，甚至開始出現(xiàn)松動時，紅衣師娘身體又是一震，臉上的鏤空面具飛快消散。
何仙芝的思緒恢復(fù)了流轉(zhuǎn)，她望著離去的面具，心中疑竇叢生：“喜大人！”
她膽子極大地高喊了聲：“您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真神真正的尊名是什么？”
喜樂神對此事的了解程度，仿佛事情發(fā)生時，全程都在現(xiàn)場一般。
或許是因為喜樂神已經(jīng)對凡人仁至義盡，或許是因為再停留下去，這里的凡人都會受到無法逆轉(zhuǎn)的影響，面具沒有回答何仙芝的問題，轉(zhuǎn)眼便消散在了半空。
一瞬間，所有彩帶崩斷，眾師娘紛紛癱倒在地，為首之人更是全身哆嗦，一張口，吐出幾顆脫落的牙齒。
何仙芝正想追問她幾句，忽然聽見幾聲野獸般的嘶吼嚎叫，她怔了一怔，扭頭看去，只見剛剛飄走的浮尸竟然游動起來，發(fā)白腫脹的臉上滿是對血肉的渴望。
一具具浮尸復(fù)活，向縣衙與眾多受災(zāi)百姓待著的屋頂包圍過來。
此情此景，竟然和喜樂神描述得一模一樣。
死人復(fù)活，人間成為新的地獄。
自己與家人，竟然真的拜錯了神。
一股怒火填滿了何仙芝的胸口，緊接著，一道悠遠(yuǎn)縹緲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重復(fù)起那句：“太上渾元……”
然而這一次，伴隨響起的舒緩笛聲驀然一滯，接著，便仿佛攜著怒氣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而何仙芝腦中一個激靈，再次想起喜樂神描述的祂。
無常之常，無名之名，玄之又玄，眾妙之妙！
這才是她的神主。
何仙芝驅(qū)動起御水訣，卷起嘶吼著爬上屋頂?shù)母∈�，她必須盡快回夫椒城，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
睡在娘親懷里的嬰兒·李晝翻了個身，從被子下伸出一只腳，被半夢半醒的月娘摸索著，又塞回了被窩里。
嬰兒·李晝疑惑地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張望了一番。
她剛才，怎么好像碰到了什么東西的觸角一樣？
那觸角冰涼，柔軟，濕滑，怪惡心的，她剛一碰到，就縮走了。
地府中，卷起告示，準(zhǔn)備去給府君看病的醫(yī)女·李晝腳步一頓，摸了摸肚子。
除了嬰兒·李晝莫名其妙摸到了什么，她還感覺到，胃里翻騰了下。
吃壞肚子了嗎？
回憶了一番今天吃過的東西，感覺也沒什么不正常的，李晝皺起眉。
可惜，她現(xiàn)在是魂魄出竅的狀態(tài)，沒法檢查身體。
等回到陽間，就給自己做個胃鏡吧。
擔(dān)心自己拉肚子，李晝連忙取出紙筆，記下此事。
呂神婆、殷嬋等人見她忽然停下寫寫畫畫，書畫的符號見所未見，也不敢亂問，連忙跟著止步。
那一定是蘊(yùn)含著強(qiáng)大力量的神秘符文吧，眾人心中暗暗猜測。
他們不知道，在一片充斥著混亂與瘋狂的黑暗深淵中，五塊黏合在一起的喜樂神面具再次碎裂，微閉的眼眸里，緩緩淌出幾行淚。
何仙芝也不會知道，她的猜測竟然是對的，喜樂神還真在現(xiàn)場，親眼目睹了一切。
只不過，一般情況下，目擊者不會在別人的胃里。
第72章
她已經(jīng)聞到宮殿中散發(fā)出的烤羊腿、焗蝸牛的香味了！
地府空蕩蕩，
走了許久，也沒見一只鬼。
李晝不禁感慨：“果然，惡鬼在人間啊�！�
殷嬋和肩頭的綠毛鸚鵡一起扭頭，
看了看她。
殷嬋嚴(yán)謹(jǐn)?shù)貑柕溃骸斑@個餓，是饑餓的餓嗎？”
李晝思索：“你是說饞鬼？這種鬼應(yīng)該沒什么危害性。”
殷嬋：“……”
眾人皆沉默了一瞬，
心里不敢茍同。
繼續(xù)在彌漫著漆黑瘴氣的地府走了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地，終于出現(xiàn)一道渾身染血的高大身影。
這道身影，身穿細(xì)鱗甲，頭戴虎頭兜鍪，
肩披白披風(fēng)，
披風(fēng)上滿是斑駁血跡，衣角燃著烈焰，焰火似乎永遠(yuǎn)不會滅。
這應(yīng)該是個戰(zhàn)死的將軍。
李晝松了口氣：“終于見到鬼了�！�
眾人：“……”
呂神婆的魂魄，依然是雙眼覆滿白翳的模樣，此刻卻主動請纓：“談神醫(yī)，我去問問路�！�
李晝點了點頭。
呂神婆向前邁出一步，使了個縮地成寸的神通，下一刻便出現(xiàn)在鬼將軍面前。
“勞駕，
敢問閣下可知，要找府君，路該怎么走？”
鬼將軍轉(zhuǎn)過頭來，
眼中亦倒映著熊熊烈焰，
手中握著一把已經(jīng)豁了口的巨斧，
卻仍散發(fā)出濃郁煞氣。
殷嬋小聲喊了聲：“婆婆�！�
宋剛握緊拳頭，
連忙就要上前。
鬼將軍卻只是木然地望著呂神婆，一句話也不說。
反倒是呂神婆，
伸出發(fā)抖的手，在她胸口破損的徽章上摸了摸。
那是一頭猙獰兇獸，金眼鐵頭，鬃毛如獅，仿佛是傳說中的神獸狻猊。
書生梅棠吃了一驚，接著面露了然之色，嘆了口氣：“這位將軍，應(yīng)當(dāng)是當(dāng)年那位皇長女麾下的先鋒，據(jù)說，佩戴這種徽章的將軍，一人能當(dāng)百妖，雖然一共不到五百人，卻個個都在抵抗妖魔侵略的最前線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
說話間，呂神婆已經(jīng)放下手，神色如常地回來了。
“仙師大人，她似乎已經(jīng)沒了心智，我們再問問別人吧�！�
殷嬋神色遲疑，綠毛鸚鵡歪著頭說：“舊人？友人？”
呂神婆笑著搖了搖頭：“雖然同在皇長女麾下效過力，老身卻并不認(rèn)得她�！�
一點晶瑩從她眼角一晃而過，下一刻卻已經(jīng)不見了，仿佛只是眾人的錯覺。
梅棠思索著，剛要說什么，數(shù)聲怒吼傳來，眾人抬眼望去，竟是一群虎妖、狼妖、豹妖、熊妖魂魄。
這些妖鬼，眼中滿是嗜血殘忍之色，竟無半點靈智。
緝妖使魚妙蘿低聲說：“這和追殺我們的鬼魂狀態(tài)一模一樣！”
地府果然出了問題，地上那些發(fā)瘋的鬼魂、僵尸，都是從地府跑出去的！
眾人一陣心驚，呂神婆、梅棠和殷嬋都聯(lián)想到了府君的病，更是露出嚴(yán)峻的神色。
李晝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妖鬼數(shù)量，正要做一個心胸開闊的人，讓它們都住進(jìn)自己的心里。
神色木然的鬼將軍，一雙倒映著烈焰的眸子看向了妖鬼們。
她舉起巨斧，燃燒著的披風(fēng)揚(yáng)起，和生前無數(shù)次一樣，向著數(shù)倍于自己的妖鬼，發(fā)起了沖鋒。
“殺！”
煞氣一瞬間涌出，鬼將軍的怒吼與妖鬼的嚎叫混雜在一起，每一次巨斧落下，都會有一只妖鬼灰飛煙滅。
魚妙蘿喃喃道：“怪不得……”
殷嬋扭頭：“怪不得什么？”
魚妙蘿說：“怪不得追我們的，只有人的鬼魂�！�
原來是鬼將軍守在地府大門，將所有想要沖出地府的妖鬼都?xì)⒘恕?br />
殺完一波妖鬼，鬼將軍垂下坑坑洼洼的巨斧，再度進(jìn)入了木然的狀態(tài)。
眾人對視一眼，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緊迫感，鬼將軍殺妖鬼，只能治標(biāo)，要想治本，必須盡快找到府君。
而要讓重病的府君支棱起來，談神醫(yī)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殷嬋忽然說：“聽說，府君是個熱情好客的人�！�
梅棠一愣，接著連忙點頭道：“我走陰差的時候，經(jīng)常被府君叫過去吃吃喝喝�！�
李晝心想這么重要的事，你們怎么不早說。
當(dāng)然，她不是饞鬼，并不在意府君有什么好吃的。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加快了腳步。
她也不想想，要是梅棠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做府君的座上賓，哪會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府君呢？
除了宋剛，眾人心思一轉(zhuǎn)，便明白了，梅棠和殷嬋在唱雙簧呢。
懂的人自然不會拆臺，大家對視一眼，連忙跟上。
鬼將軍站在原地，烈焰跳動的雙眼目送他們遠(yuǎn)去。
……
隨著對地府的逐漸深入，更多幽魂鬼影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仰頭張望虛空，不停地掃視不存在的桂榜的斕衫書生，神情似哭似笑：“沒中……怎么會沒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