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談神醫(yī)您一開口,就很難再維持這種緊張的氛圍了啊。
不知不覺,大家只要一聽到醫(yī)女·李晝的聲音,心里的負面情緒就會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善心的震撼,沒有任何情緒能比這種震撼更強烈。
就在眾人心生感慨之時,眾人背后,松軟的淤泥中,悄然長出了一具泥做的人體。
它貼著墨者殷嬋的后背,沒有五官的臉蠕動變化,沒一會兒,就變得與殷嬋一模一樣。
殷嬋正要跟著眾人繼續(xù)往前走,忽然之間,腦子里失去了“走”這個概念。
她被偷走了“走”,變得不會走路了。
呆立原地的殷嬋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穿過她的身體,仿佛真正的她一般,跟上同伴的步伐。
不要……快動起來……至少要提醒他們,小心那個假殷嬋啊……
殷嬋張開口,剛要說話,“說”這個概念,也被偷走了。
她不停地張嘴、閉上,不停地擺動手臂,可嘴里還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腳始終停留在原地。
下一刻,她的“站”也被偷走了。
她摔在了爛泥里,視線一瞬間被淤泥覆蓋,變得漆黑一片。
站不起來,說不了話的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殷嬋第一次體會到如此無力的境地,心里充滿了恐懼,全身都哆嗦起來,可恐懼之外,更為強烈的憤怒席卷了她,一道嚴厲的呵斥聲在她心底響起:腳走不了路,那就用手,你難道是這么容易屈服的人嗎?
顫抖的雙手撐著爛泥,身體仿佛隨時都會往淤泥深處墜落,殷嬋依然竭盡全力,撐起了身體。
一只冰冷蒼白的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銅錢耳墜微晃,掠過她努力睜開的眼睛。
在這只手扶住她的一瞬間,她被偷走的“走”“說”與“站”,全都回來了。
仿佛那個偷東西的小偷見到警察急忙逃跑,贓物也只能匆匆丟下。
殷嬋抹了把濕漉漉的臉,大口喘著氣,抬頭望向蹲在她面前的談神醫(yī)。
綠毛鸚鵡蹲在談神醫(yī)肩頭,緊張地望著她,見她沒事,飛撲上來:“嗚嗚嗚主人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殷嬋坐起身,摸了摸綠毛鸚鵡,蹭了它一身泥,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最先被偷走的是它。
緝妖使魚妙蘿一劍砍翻了假殷嬋,看著它重新化作一團淤泥,厭惡地說:“司徒晦究竟要做什么?”
若不是談神醫(yī)及時發(fā)現(xiàn),他們恐怕被這些假人全部替代了都不知道。
她跑回真殷嬋身旁,幫她和綠毛鸚鵡施了個潔凈術(shù)。
“這兩座山,是我?guī)熋玫锼��!?br />
醫(yī)女·李晝站起身,將談?wù)言谇嗲鸬乃娝勬告傅纴怼?br />
她忽然意識到,想要知道司徒晦要做什么,得先知道這兩座青山的來歷。
當(dāng)然,絕對不是因為她記性不好,認出這兩座山以后,都不記得告訴大家。
呂神婆凝神傾聽,龔道判等緝妖使面露驚駭與動容之色,殷嬋握緊了拳頭,梅棠和宋剛紅了眼眶。
眾人都非常理解談神醫(yī)為什么直到此刻,才說出這件事。
這是談神醫(yī)心中之痛,已經(jīng)愈合的傷疤,又豈能輕易揭開,真不敢想此刻的談神醫(yī)心中會是怎樣的痛徹心扉,更不敢想談神醫(yī)的師妹知曉此事后,會是什么心情。
李晝看到眾人表情,十點悟性也足夠她理解,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感到傷心。
她把這種傷心演繹得惟妙惟肖,眼角一閃而過些許晶瑩,嘴角弧度向下,帶著一絲懷念地撫過碧綠枝條,仿佛這些樹木沒有散發(fā)出陰森恐怖的氣息,而是曾經(jīng)的一位朋友。
沒有掉下來的眼淚最心痛,她甚至知道這時不應(yīng)該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而只應(yīng)該點到即止。
夫椒城中,李府。
了塵師太搬來了一摞書,李生和月娘已經(jīng)布置好了兩張小課桌,李大郎一張,李晝一張。
嬰兒·李晝看著了塵師太:“老師,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了塵師太摸了摸她的頭:“直接問吧�!�
嬰兒·李晝面色嚴肅地說:“為什么會有死亡呢?”
其實她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人死了就要傷心。
她可是神醫(yī),她其實可以把他們通通復(fù)活。
了塵師太思索了一會兒,謹慎地說:“生老病死,本是這世間萬物的規(guī)律。”
“老師會死嗎?”
“會�!�
“……娘也會死嗎?”
“會�!�
嬰兒·李晝的大眼睛里,浮現(xiàn)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抽泣起來。
了塵師太把她摟進懷里,輕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停地誦念著經(jīng)文。
這孩子的好奇心與傷心,演得很真,活像一個人。
可偏偏她又不是人。
對她來說,人的感情與歲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引導(dǎo)著她去學(xué)習(xí)做一個人呢?
這就像讓人去學(xué)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樣可笑。
可對蜉蝣們來說,這種力量又是多么可敬。
即便無法讓人真正理解蜉蝣存在的意義,僅僅讓人知道蜉蝣的存在,知道蜉蝣們怎么活的,對這個渺小的種群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歌頌了。
了塵師太翻開一本書,摟著李晝,念給她聽: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這是什么意思?”
“這首詩是說,蜉蝣在日落之時死去,尸體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絢爛而美麗,即便是這樣的小生命死去,也會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嬰兒·李晝點了點頭,似乎完全理解了了塵師太的話。
作為老師的了塵師太,卻輕而易舉看出,她什么都沒理解。
即便如此,她沒有放下書,而是繼續(xù)耐心地教下一句: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李晝跟著她大聲復(fù)讀了一遍,她可是個好學(xué)寶寶,才不會上課開小差。
月娘端著一盤西瓜,站在小院門口,微笑望著認真讀書的李晝,她的女兒,一向是個勤奮好學(xué)的孩子。
李生默默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她臉頰上的淚水。
她怔了怔,疑惑地說:“我怎么……又哭了?”
龔道判取出了三炷香,與一眾緝妖使燃香、誦念往生咒。
煙霧氤氳,漸漸匯聚成一張飄在半空的輕紗,龔道判恭敬地說:“我們緝妖司有一門法術(shù),只需雙方都燃起三炷香,輔以相應(yīng)咒語,便能將彼此所在的場景顯示在煙霧凝聚的輕紗上。不知您的師妹,要不要看一眼兩位前輩?”
半妖·李晝一聽還能這樣,連忙向老和尚借了三炷香,念誦龔道判教的咒語。
圓真的心提了起來,不知狐妖要做什么,在半妖·李晝準(zhǔn)備時,急忙出門,沒一會兒,便喚來了眾多武僧,悄悄埋伏在禪房外。
煙霧繚繞盤旋,經(jīng)久不散,凝聚成的輕紗上出現(xiàn)了幾道影影綽綽的虛影。
半妖·李晝起身,與醫(yī)女·李晝對視。
小狐貍?cè)肫饋砹耍骸笆悄�,把我從捕獸夾上救下的好人�!�
小神醫(yī)說:“我也只是受你父母所托�!�
她側(cè)過身體,讓小狐貍能看見身后郁郁蔥蔥的青山,枝條在微風(fēng)中輕晃,像大狐貍安撫小狐貍的尾巴,滿山青翠,正如道長身上的青色道袍。
小狐貍把吃剩的一塊半蓮花酥捧到了青山虛影前,似乎這樣就能與爹娘分享。
守在門口的圓真聽著二人敘舊,漸漸拼湊起那段塵封的歷史。
握著降魔杵隨時準(zhǔn)備斬妖除魔的老和尚,看看青山,再看看那可憐巴巴的一塊半蓮花酥,臉色越來越難看,腦子里回想著自己遇到小狐貍以來所做的事,只剩一個念頭:
貧僧真該死啊。
第88章
偷盜國運
圓真現(xiàn)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狐妖竟是此等豪杰的遺孤,自己卻在做什么?
僅僅因為她不是人,便不停地使手段,
想將她拘押在慈云寺中。
幸好,狐妖道行高深,
未曾受自家手段的影響,若真釀成大錯,傷了先賢之后,他又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圓真正慶幸不已,忽然一個激靈,
不對,
狐妖對佛陀至寶都沒反應(yīng),難道是真的不知道這寶物中的法力會傷害她的妖身嗎?
不,以狐妖的修為、眼力,絕不會看不出這一點。
她絕對是早就看出了所謂的蓮子湯、蓮花酥的本質(zhì)。
為什么她明明已經(jīng)知道,卻不點破,還是吃下了這些對她身體有害的東西?
難道能是因為饞嘴嗎?
一個道行如此高深的狐妖,又怎么會貪食這些東西?
她分明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勿以種群分善惡,
勿因道不同而不和,妖亦有心懷大義之妖,君子和而不同。
圓真被狐妖的微言大義深深地震撼了,
這一刻,
他只覺得狐妖,
不,
狐仙的一舉一動,俱充滿深意。
她雖不是佛門中人,
卻有著與佛陀不相上下的無垢之心。
他當(dāng)以她為師,重新進行內(nèi)心的修行。
曇音沒有圓真反應(yīng)得快,但隨著小狐貍對著青山喊爹娘,也明白了,這兩座鎮(zhèn)壓諸多邪祟的青山,竟是她的父母所化。
難怪她會如此嫉惡如仇,每一次見到她,都在與邪神對抗。
她之前還誤以為小狐貍是為了錢,真是可笑。
真想再見一見她那位驚才絕艷的道長娘親啊,該是何等天縱英才,才能在所有人都無知無覺時,為人間推遲了一次浩劫。
等等,按照對面那位談神醫(yī)的說法,九尾狐臨死前交代過,此事不能泄露,否則,知道天神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加強祂們對這方天地的影響。
曇音心中一緊,忽然間呼吸困難起來,生怕自己的存在,將會影響到大局。
她能想到這一點,呂神婆、龔道判、圓真等人,比她更有經(jīng)驗,自然也能想到。
龔道判懊悔地說:“不好,莫非司徒晦的目的便是利用我們,加快天神入侵這個世界的速度?”
醫(yī)女·李晝沒想到還有這種好事,半妖·李晝在心里炫耀,天尊的肉質(zhì)那叫一個新鮮,吃一口都能嘗到大海的味道,要是能做成鐵板燒,再淋點海鮮汁、三文魚醬,配一小碟炸蒜片,不知道該有多香。
說著說著,李晝的嬰兒本體都流下了口水,正準(zhǔn)備給她喂點西瓜吃的月娘搖了搖頭,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輕輕碰了下還沒癟下去的大水泡:“都上火了,還在想著吃呢�!�
嬰兒·李晝對了對肉乎乎的手指,心虛一瞬又理直氣壯地說:“我還是個寶寶,要多吃點才能長高。”
李大郎在旁邊聽了一耳朵,心里暗想,妹妹天天長,再這么下去,別長到天上去了。
醫(yī)女·李晝一邊在記憶里搜索清熱去火的藥方,一邊義正詞嚴地說:“看來我們只有盡快找到司徒晦,從他口中拷打出天神的下落了�!�
剛剛還惶惶不安的眾人,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要不是跟著談神醫(yī),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聽見這樣的話,好像現(xiàn)在不是天神要入侵,而是生怕天神要逃跑似的。
大家放下心中的憂慮,紛紛凝神苦思起來。
呂神婆沉吟:“想要找到他的行蹤,還是得先搞清楚他的目的,他是天神的馬前卒,能讓天神心動的東西,會是什么?”
她與龔道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說:“其他神靈的權(quán)柄!”
“可把青丘搬到封州,能與什么神靈有關(guān)?”墨者殷嬋不解地說。
眾人回憶起自己所了解的神靈,努力思索。
書生梅棠說:“聽說社神即為土地之神,能保佑五谷豐登,司徒晦搬來青丘,令封州滄海桑田、地勢變幻,會不會就是劍指社神,要奪走祂對土地的掌控權(quán)?”
緝妖使魚妙蘿搖頭:“書生你忘了,那些方神教徒說過,他們將談神醫(yī)從地下挖出來的目的,就是以千年尸為薪柴,取悅社神,讓它降下甘霖,由此看來,至少方神與社神的關(guān)系不差。司徒晦的神主難道能有自信,一次性對付兩尊神靈嗎?”
感覺兩尊神靈也未必能填飽肚子的李晝抬起頭看了看魚妙蘿,沒有反駁她。
“說起來,我在皇長殿下麾下時,曾捉過不少妖魔�!眳紊衿呕貞�,“那時便聽北方的小妖說,封州往北百余里,有一條青龍盤踞于臨海湖中,自號北荒水君、司雨龍神,北地九州,哪里下雨,哪里不下,都由它說了算。”
眾人一怔,都想起乞丐口袋中生蛆的龍鱗,那蛆蟲是神力的遺留,龍鱗莫非就是這位司雨龍神的鱗片?
“難道這些日子的大旱都是因為它在暗中操控?”鏢師宋剛撓了撓頭。
“按理說,不是它。否則老婆子又何必再去破廟里碰運氣?”呂神婆神色古怪,緩緩道出她如此推測的原因,“因為咸恒二十年,皇長殿下已在行軍路上順手將那老龍斬了。我雖沒有親眼見到,卻也聽到同僚談?wù)�,說殿下問那老龍,你既然有如此能耐,平日可要什么供奉?老龍回說,供奉要的也不多,每年春夏秋冬,各送一對童男童女,中秋時節(jié),再要一位貌美新娘,便能保你一整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聽到這里,龔道判按在法劍上的手微微一動,劍氣在劍鞘中發(fā)出一聲嗡鳴。
梅棠忙說:“看來,皇長殿下便是因此斬了它�!�
呂神婆說:“那老龍還說,殿下你也莫要生氣,若不是我殷勤布雨,北地又豈能如此興旺,若是你保護的百姓真是好人,又豈會答應(yīng)我的要求?”
梅棠皺眉:“這話倒是刁鉆,皇長殿下又是如何回的?”
呂神婆臉上的溝壑中浮現(xiàn)出笑意:“皇長殿下說,我為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今日問你要些供奉,你可愿給我?老龍一愣,半天才說,不知殿下要什么供奉?皇長殿下說,我要的卻也不多,一條龍命,便能保你龍族不必遭滅族之禍。你若愿意,我便說到做到,讓你龍族綿延不息,只是你們龍族其他龍,不知又會不會答應(yīng)我的要求?”
眾人眼睛一亮,殷嬋肩頭的綠毛鸚鵡嘩啦啦地掀動翅膀,大喊了幾聲:“妙啊�!�
殷嬋與魚妙蘿對視一眼,露出學(xué)到了的表情,原來面對這種刁鉆的問題,根本不用想著如何解釋,皇長殿下不愧是當(dāng)時聲望最高的皇嗣,這一句“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真是霸氣與王者風(fēng)范兼具啊。
龔道判疑惑道:“既然這條龍已經(jīng)被殿下斬了,呂神婆你又為何提起它呢?”
呂神婆解釋說:“一來,那片五彩龍鱗與傳說中的龍之逆鱗極為相似,二來,據(jù)監(jiān)斬官所說,北荒水君被推上斷頭臺時,曾大喊數(shù)聲,‘青丘九尾何在,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天’‘人族如此無情,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會例外’。當(dāng)時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會忽然對九尾狐喊話,現(xiàn)在看來,它也許知道一些天神入侵的內(nèi)幕�!�
一向頭腦靈活的魚妙蘿聽到這里,靈光一閃:“北荒水君的尸體在哪里?”
呂神婆遲疑:“這我倒是不曾打聽過……”
魚妙蘿推測說:“既然北荒水君生前有司雨之能,會不會封州大旱,就是因為司徒晦偷走了它的權(quán)柄?”
呂神婆略一思索,點頭肯定道:“極有可能�!�
“看來,即便是為了解決旱災(zāi),也必須找到他。”龔道判取出紙筆,理了理司徒晦這一路以來做過的事,引發(fā)天災(zāi),偷走山氏家主的身份、使得封州災(zāi)情遲遲得不到緩解、民怨沸騰、引動天地殺機攔住談神醫(yī),搬來從前的青丘、改變封州的地貌……
比龔道判等人還多一條線索的圓真上前道:“阿彌陀佛,貧僧昨夜還曾目睹,狐施主降服了一位承負道修士,主修人間厄運,狐施主的母親鐘離道長,將死后一縷幻象藏在了一枚厄運之果中,這才能避開天神感知,把幻象中的信息傳達給狐施主�!�
這件事小狐貍才是當(dāng)事人,按理說應(yīng)該由她來說,圓真見她一直沒提,以為這又是一次對他的考驗,看他是否能真的放下偏見,為大局考慮。
若是此時還心存顧慮,懷疑鐘離道長與小狐貍的舉動包藏著禍心,又怎能齊心勠力,一起對付那神出鬼沒的外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