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裴尚宮取來藥膏,細心地給皇帝被玉佩割破的手掌上藥,陛下說得沒錯,她心想,這么多緝妖使,有誰注意過龍體,在修行者眼里,御座上的人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阿霽�!被实廴粲兴嫉亻_了口。
裴霽宰一邊給皇帝包扎,一邊說:“臣在呢。”
“我想給這位奪天宗的神醫(yī)娘娘加封,你說封她一個什么樣的封號比較好?”
她摩挲著下巴,另一只手輕叩御案:“是保運太平真君好,還是應天慈恩大王好?”
裴霽宰吃驚抬頭,細細打量皇帝神色,見她神情認真,更是訝異。
皇帝摸了摸臉:“怎么好像認不得我了似的?”
裴霽宰陪伴她多年,此時倒也不怕她生氣,直言不諱地說:“陛下怎么不忌憚那奪天宗的‘奪天’二字了?”
皇帝臉色一僵,與裴霽宰對視片刻,在后者漸漸升起不安,心想是不是太直接了點的時候,搖頭笑了起來。
她笑得眼角都冒出了淚花:“阿霽,你是不是也覺得,之前的我太可笑了?似這等有道真仙,我竟然還擔心人家看上這張破椅子。區(qū)區(qū)凡世的九五之尊,在仙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我還是那句話,即便她老人家看不上,我該給的還是得給�!�
皇帝收起笑容,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她回想剛才畫卷中的場景,沉聲說:“我能感覺到,這些天災人禍還遠遠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你有注意那位神醫(yī)娘娘的眼神嗎?還有那道薜荔山飛來的劍光……朕要是早看到這些就好了。赤陽子是個死腦筋,只知道那些修行上的事,卻不懂人心�!�
她輕輕嘆了口氣,宮廷中的爾虞我詐,讓她從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而這一次,她觀察到了最可怕的事:“我在祂們身上,沒有看到任何屬于人的欲望。那位慈悲的神醫(yī)娘娘,那道正氣凜然的劍氣,完全沒有沾染任何世俗的氣息,只是對世間已有之物的精準模仿�!�
即便隔著畫卷,沒有看清那劍氣的本質(zhì),這位敏銳的帝王依然察覺到:“龍神、方神、社神……正的,邪的,都脫不開世俗二字�?傻k們,奪天宗的兩位……仙人,根本就不應當是這個世間該出現(xiàn)的存在�!�
裴霽宰震驚地望著皇帝,沒有想到,救世者本身,竟然就是個天大的麻煩。
“天神將復,見晝則退……奪天宗主,再造歲劍……”她喃喃重復這兩句讖語,“陛下,我們……真的能從天神與奪天宗主的爭斗中活下來嗎?”
皇帝說:“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當年的我,難道能知道以后能白撿一個皇位嗎?”
裴霽宰一怔:“您的意思是……”
“就像當年一樣,抓住手中現(xiàn)有的一切,真到了能撿漏的時候,也不至于接不住�!�
皇帝露出了久違的狡黠之色,裴霽宰也被她的俏皮話逗笑了,她這個陛下啊,可不就是當朝撿漏第一人嗎?
或許,這也是讖語的真正用意吧,引虎拒狼,看似兇險,但到底,也掙來了一絲延續(xù)文明的機會。
端看凡人能不能把握住了。
“所以你覺得哪個封號好?”皇帝展開宣紙,沾了點墨。這些凡俗的封號,也不過是為了讓祂們再多一點似是而非的人性罷了。
裴霽宰想了想:“不如選……慈恩太平真君?”
不管是“保運”還是“應天”,對出自奪天宗的神醫(yī)娘娘來說,都顯得有些許冒犯。
祂們既然要奪天,恐怕是不會喜歡應天的。
皇帝沉吟片刻,贊同地點了點頭,揮筆寫下了這六個字。
放下筆后,她攤開手,看了看自己軟弱無力的手掌。
若是皇姐真的復活,能做的一定更多吧。
她的幸運,卻成了大周的不幸,現(xiàn)在的大周,比以往任何時刻都需要一個皇姐那樣的君主。
皇帝垂下眼,眼瞼遮住了眼底涌起的陰霾。
慈云寺。
煙霧緩緩散去,郁郁蔥蔥的青丘消失于眼前。
住持圓真滿面羞愧,對半妖行了個大禮,嚇了李晝一跳,以為他要跟自己要紅包。
雖然小狐貍只是在妖界算年齡小,實際上年紀比老和尚還大,確實可以做老和尚的長輩了。
圓真倒也實誠,把半妖進了慈云寺后,自己下的黑手,交代得明明白白。
“貧僧有罪,其罪一,不辨是非,其罪二……”
半妖·李晝聽得頭疼,寬宏大量地說:“好啦,你也別太自責,真要道歉,再來兩碟蓮花酥就行�!�
圓真看了看半妖舍不得吃的半塊蓮花酥,越發(fā)燥得慌,忙說:“貧僧這就去下廚�!�
這次,一定不會再加那些傷妖身的佐料了。
李晝看著他匆匆出了門,在禪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找到張軟榻,美美躺倒。
曇音連忙取出一本經(jīng)書,貼心地不再看她。
小狐貍是偷偷難過去了吧,眼前浮現(xiàn)出那兩座青山,曇音心里嘆了口氣,真不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大家面前忍住沒哭。
是不想讓大家擔心吧,不愧是那位神醫(yī)娘娘的同門,實在是太善良了。
只是,太過善良的人,往往更容易受傷,總是在考慮別人,又把自己放在哪里了呢?
曇音越想越心疼小狐貍,想了半天狐貍會喜歡什么,從芥子里翻出了一張打完虎妖扒下來的虎皮。
要不,給小狐貍做個虎皮襖吧。
半妖·李晝已經(jīng)睡著了,并不知道曇音居然在給自己準備禮物。
劍客·李晝倒是已經(jīng)接過了方士齊英遞來的嶄新道袍。
經(jīng)過元季蕤的實戰(zhàn)檢驗,這套能攻能守的道袍,就正式成為奪天宗的統(tǒng)一服裝了。
有新衣服穿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可劍客高冷,頂著這個馬甲的李晝都不好仔細看看,穿上新道袍的自己是什么樣子。
當著齊英的面,她矜持地點了點頭,嘴上說:“有勞了。”
然后就假裝要回去練劍,溜到了沒人的山頂。
八蠟神的破廟里,繳獲的那面無隱明鏡,正好可以用來照照。
劍客·李晝點開模擬器界面,喜滋滋地取出鏡子。
鏡子懸浮在半空,清晰地照出她的身形,背著古樸大劍、衣袂飄飄的劍客,她自己看了都被帥得說不出話。
就在李晝想要拔劍擺幾個造型時,鏡子里的劍客,忽然自己動了。
她看了眼李晝,便轉(zhuǎn)過身,身側(cè)不知何時多了一匹駿馬。
她飛身上馬,向著遠方疾馳而去。
李晝怔怔地看著劍客的背影,疑惑地走近了點,鏡子嚇得大叫:“我沒動她,她自己跑的!”
第93章
‘祂’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劍客扭頭看了眼身后,
騎上馬,向著遠方飛馳而去。
她仿佛感覺到有誰在看自己,回頭去找卻一無所獲。
她沒有在意,
一手抓著韁繩,另只手取下腰間的酒囊,
用牙咬開塞子,往嘴里灌了幾口烈酒。
劍客名叫公孫贏,無父無母,不知誰給她取的名字,她只知道,
她有記憶開始,
就叫這個名字。
公孫贏是個性格極盡張揚,行事百無禁忌的江湖人士。
她喜歡穿鮮衣華服,好騎烈馬,飲烈酒。
她生來就會用劍,劍術(shù)天賦絕佳,從未拜過名師,卻練出了一手獨步天下的驚艷劍法。
她有如此高的天賦,卻似乎不夠珍惜,
或許是因為來得太容易。
她的前半生過得十分肆意,有時早上還在涂河泛舟,傍晚已到京城皇家禁苑走了一圈,
隨手將幾只荔枝放在皇帝榻邊,
留下一張香箋,
寫下三個字:
當整個禁苑的侍衛(wèi)都被驚動,
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抓刺客”的怒吼響起時,留下箋紙的劍客已經(jīng)杳然無蹤。
滿京城的達官貴人都被她氣得牙癢癢,
懸賞令上劍客排在了無數(shù)江洋大盜前頭,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把她抓進天牢,讓她嘗一嘗俠以武犯禁的后果。
這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因為公孫贏不僅行事隨心所欲,總是得罪人,還交了很多朋友。
這么多朋友,竟然沒有一個出賣她。
又或者說,出賣了也沒用。
公孫贏的懸賞金越高,愿意與她結(jié)交的人便越多,下到店小二,上到一派掌門,都覺得做公孫贏的朋友,是一件極有面子的事。
今天,公孫贏照舊要去會一位故友。
故友是她多年的筆友,卻從未與她見過面。她在劍術(shù)上也頗有心得,常常能一針見血地點出公孫贏所處的瓶頸,有時還會漫不經(jīng)心地提醒她,應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該為自己現(xiàn)在的成就沾沾自喜。
公孫贏雖然佩服這位友人,卻沒把她的提醒放在心上。
人生短短百年,公孫贏只想去做最有意思的事。
苦修劍術(shù),追求劍道巔峰?
無趣。
公孫贏從來都不喜歡爭什么天下第一,雖然她的名字就叫贏,雖然她這輩子都還沒輸過。
正午時分,陽光最強烈的時候,公孫贏走進了嵇州城最大、最豪華的酒樓。
友人提前訂了一桌酒菜,公孫贏一想到要與這位神交多年的好友見面,心中也不免有些激動。
她向掌柜的報上友人的名字,被帶上了二樓一處臨街包廂,見到窗邊已經(jīng)有人在等待,絳衣玉帶,漆眉星目,身姿峻拔,氣度不凡。
“薛靜真?”公孫贏在她對面坐下,試探地叫了一聲。
薛靜真端起酒杯,微微一笑:“終于見面了……公孫劍俠�!�
公孫贏挑了挑眉,也不由地露出一個飛揚的笑容,她喝了一口酒,酒水辛辣,很對她的胃口。
她的笑意便更擴大了些,一邊喝酒,一邊對薛靜真說:“你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
“你天天念叨著要我多珍惜天賦,我還以為,你會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薛靜真朗笑道:“原來我竟然給你這種感覺,那你還和我書信往來這么久?”
“交朋友還分年齡嗎?我并不討厭別人啰嗦�!�
公孫贏夾了�;ㄉ祝f:“我喜歡交各種各樣的朋友�!�
薛靜真說:“那我和你相反,我最討厭交朋友。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沒有朋友。”
公孫贏一怔,放下筷子,上下打量這位初次見面的老友:“那你還和我書信往來這么久?”
這一次,輪到她產(chǎn)生這個疑惑了。
薛靜真沉默了片刻,坦率地說:“抱歉,我會找上你,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公孫贏點了點頭,并不覺得帶著目的交朋友有什么不對,以她的劍術(shù)與名氣,她見過許許多多這樣的人,如果她愿意與對方交往,那么朋友要她幫忙,她也就愿意傾力相助。
公孫贏說:“你有解決不了的仇家?還是錢財上遇到了困難?或者有了什么喜愛的東西,卻難以獲得?”
公孫贏不怕麻煩,更甚至,最喜歡主動找麻煩。
她樂于為朋友解決麻煩。
薛靜真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窗外,車水馬龍,小販在吆喝生意,賣藝的在表演雜耍,幾個小姑娘站在一個糖葫蘆小攤前,湊了幾枚銅錢,買了一串糖葫蘆。
公孫贏也就沒有催她,自顧自地斟酒。酒是好酒,幾杯入腹,她感到些許醉意,微醺正是飲酒最舒服的狀態(tài)。
清風徐來,她放下酒杯,靠在椅背上,翹起腿,亦學著老友,看起了世間百態(tài)。
一個落魄道人,扛著面“愛信不信”的幡旗,在酒樓對面支了個算命攤,然后便在躺椅上躺下,搖著扇,瞇著眼,似乎也不在意有沒有生意上門。
公孫贏生起幾分興趣:“這算命的倒是有點意思�!�
薛靜真轉(zhuǎn)過頭來:“你信命嗎?”
公孫贏嗑起了瓜子:“好的信,壞的就不信�!�
薛靜真失笑:“不愧是你�!�
公孫贏丟下瓜子殼:“你既然叫我來,想必已經(jīng)是下定了決心,要請我?guī)湍�。�?br />
她也轉(zhuǎn)過頭,與薛靜真對視:“現(xiàn)在為什么又這么猶豫?”
這是她和薛靜真第一次見面,她卻好像已經(jīng)很了解她。
其實文字可以掩蓋很多東西,足夠壞人粉飾自己。
但公孫贏向來就是如此自信的人,她覺得自己的眼光不會錯,薛靜真是個值得交往的好人,一個好人的請求,她自然不會拒絕。
公孫贏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了解我是個怎樣的人�!�
薛靜真沉吟:“正因為了解你,才不想牽連你。公孫贏,這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公孫贏眼里綻放出興奮的神采:“巧了,我就喜歡挑戰(zhàn)困難,越難越好�!�
薛靜真說:“一旦加入,就不能再后悔�!�
“自己做出的決定,為何要后悔?”
“或許會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那可太嚇人了�!�
“我認真的�!�
“你真的很啰嗦�!�
公孫贏抱著胸,打量著薛靜真,似乎在思考用什么辦法能讓她直接說出口。
薛靜真悠悠嘆了口氣,露出一絲微笑,終于說道:“天要塌了,我要請你和我一起,撐起這片天。”
“……”
如果嘴里有酒,公孫贏一定會噴薛靜真一臉,她認真問了問薛靜真的祖籍,確認了她不是杞人。
公孫贏誠懇地說:“我認識一名藥王山的神醫(yī),可以為你引薦一番�!�
薛靜真笑著叩了叩桌面:“我知道你不會信……請看你的身邊。”
公孫贏一怔,下一刻,一種極端危險的警兆陡然從心底升起。
鏘地一聲,寶劍出鞘,公孫贏驀然轉(zhuǎn)身,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景象。
懸在天上的太陽,身后竟拖了具古老龐大的尸體,正在不斷掉落著蠕蟲……
清冷柔和的月亮上,一座霧靄繚繞的宮殿里傳出語調(diào)晦澀的歌聲,像在哀悼、訴說著寂寞……
組成斗狀的七張嘴,一張一合,能夠清楚地看到鑲嵌在內(nèi)部的密齒……
還有呼吸般伸縮的、菌團環(huán)繞的物體,眾多腐爛的、蒼蠅環(huán)繞的事物……
所有這些事物,都在向著自己,向著大地撲來,仿佛要將整個塵世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