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幻象似乎持續(xù)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在劍客即將忍不住揮劍劈斬的下一刻，所有古怪詭異的景象又盡數(shù)消失了。
出現(xiàn)在眼前的，依然是人群熙攘的街道，一無所知但悠閑安逸的人們。
公孫贏死死抓著劍，盯著虛空，薛靜真剛想說什么，公孫贏卻抬眼看了看散發(fā)著溫暖光輝的太陽，若有所思地說：“這么說，現(xiàn)在天上全是這些東西。”
薛靜真并不意外她擁有如此強大的接受能力與理解能力，若非如此，她又怎么會來找她幫忙呢？
薛靜真點了點頭：“準(zhǔn)確地說，祂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天神’�！�
公孫贏恢復(fù)了以往萬事不放心上的模樣，毫無敬畏地說：“這幫天神吃飽了沒事干，想來串串門？咱們那些城隍啊，龍神啊，閻王啊，平時受那么多香火，也不去招待招待祂們？還得我們這些凡人動手？”
“我們平時所見的這些神靈，也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地祇’。”薛靜真解釋說，“地祇雖然也是神，力量卻遠遠不如天神，最重要的是，祂們能看到的比我們更多，也因此，比我們更容易被天神污染�！�
公孫贏凝神細聽：“污染？”
“天神本身的存在，就會帶來無窮無盡的混亂、瘋狂和扭曲……看到的越多，便越容易受到同化，我們將這種同化，稱之為‘污染’。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各地的正教、邪教，修煉方式都在發(fā)生著變化，廟宇里的神像、索取的供奉正在變得奇怪，甚至就連神像形態(tài)、神靈的稱號，都與典籍中記錄的越來越不同，連帶著人們的生活習(xí)慣、風(fēng)俗人情，也多了許多古怪之處……我們的世界，正在隨著神靈的扭曲而變異，誰也不知道，這種變異的終點在哪里，我們能承受的極限在哪里�！�
公孫贏認真聽完，總結(jié)說：“天上的神虎視眈眈，地上的神自身難保，凡人只能自救�！�
薛靜真點了點頭。
公孫贏不可思議地說：“所以，你要帶我一起去殺這些天神？”
薛靜真思索片刻：“我們需要借助一種可以弒神的力量�！�
公孫贏先是笑：“你可真看得起我�！�
然后抓起酒壺，灌了一大口酒，打了個酒嗝，自言自語似的說：“人人都覺得奇怪，我又沒有拜過師，哪里學(xué)來的高明劍術(shù)？他們不知，我年幼時曾親眼見過兩名劍仙過招，雖是驚鴻一瞥，那劍意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讓我學(xué)會了怎么用劍。”
“我是個運氣很好的人，也是個懶散慣了的人。”公孫贏抬起眼，看著薛靜真，“你從前勸我人外有人，我不是不知道，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凡人，在修行者眼里，什么都不是。我能目睹仙人斗法，實在是天大的機緣，可我懶得去求仙問道，寧可在凡塵中逍遙快活。我現(xiàn)在的劍術(shù)，也足夠用了�！�
她說了很多話，每一句話，都好像在拒絕薛靜真。
薛靜真卻神色如常，平靜地聽著她說下去。
“我以前總以為，我不會為任何決定后悔�！惫珜O贏說，“這是我第一次后悔。”
她說她后悔，似乎是后悔答應(yīng)得太快，但薛靜真依然沒有露出失望之色。
“早知道有一天，我的好友要請我去誅神，我就不那么犯懶，早點去找那劍仙學(xué)藝去了�！�
公孫贏撫摸著身側(cè)的寶劍，起身說：“那么現(xiàn)在去做，會不會太晚？”
薛靜真仰起頭，身形漸漸變得虛幻：“每一個現(xiàn)在，都是未來最早的開始。所以，不晚�！�
公孫贏似乎早有預(yù)料，能知道這么多神靈之事的人，能是普通人嗎：“你希望我做什么？”
“去找一口劍，劍名為知北游。”薛靜真說，“劍中封印了這方世界的‘道’，我不知道是誰封印了它，只知道，它可以用來壓制‘祂’的力量�！�
薛靜真的身形越來越淡了，看來，這具化身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公孫贏并沒有理解薛靜真的一些話語，但她已經(jīng)明白朋友要自己做什么，那就夠了。
她沒有問薛靜真為什么不去找那些修行者，而是來找了她這個凡人，她從來不會問朋友為什么要來找我做這件事。
她只是用最后的時間問道：“以后還能見面嗎？”
“應(yīng)該不能了�！�
“那你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嗎？”
“恐怕也不可以�！�
薛靜真的聲音已經(jīng)接近呢喃：“我不知道還能讓‘祂’在我的記憶碎片里待多久……你要盡快去找到那口劍……‘祂’就快真正降臨了……‘祂’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但也許會帶來更可怕的終結(jié)……”
猶如鏡子破碎一般，薛靜真的身形裂成無數(shù)幻影，徹底消失了。
公孫贏繞過桌子，走到好友坐過的地方，拿起好友沒喝完的酒壺，一飲而盡。
好酒，可不能浪費。
接著，她轉(zhuǎn)身離開了包廂，踏上了尋找知北游的旅途。
……
鏡子像落下石子的水面，一陣波蕩后再次恢復(fù)了平靜，照出穿上了嶄新道袍的劍客·李晝。
第一次這么恨自己能照見真實的鏡子，回想著剛才聽到的對話，真恨不得當(dāng)場裂開。
雖然它在那些禁忌的對話開始前，就連忙屏蔽了鏡子里的聲音，可隱約明白了李晝本質(zhì)的它，哪會覺得這點小手段就能阻止李晝“聽”到那些話。
完了完了完了……
鏡子絕望地想，祂要意識到自己的真實身份了，世界真的要毀滅了，為什么之前那個神醫(yī)照了沒事，這個劍客就出事了，是她的身體里還殘留著一小部分自我嗎，沒事意志力那么強大干嘛，這下好了，捅婁子了吧……
鏡子一整個汗如出漿，身上全是水珠，忍不住抱怨劍客的同時，心里卻也不得不說一聲佩服。
這真的是凡人能做到的事嗎？
它難以置信地想，換成它，或者它所認識的那些妖啊神啊，恐怕都是不行的。
“她們……”劍客·李晝忽然更湊近了點，嚇得鏡子魂飛魄散，嗷地嚎了一嗓子。
李晝沒有理它，只是努力看向劍客身后的景象，剛才的酒樓怎么就消失了？
“……點的菜看起來都好好吃啊�！崩顣兦昧饲苗R子，發(fā)現(xiàn)鏡面好多水，嫌棄地收回手，“你是不是也發(fā)現(xiàn)了？”看它饞得，流這么多口水，她可都忍住了，口水都咽回去了。
李晝興致勃勃地問鏡子：“你知道這是哪家酒樓嗎？封州有沒有��？”古代會有連鎖店嗎？
雖然對公孫贏和薛靜真說了什么有點好奇，但那又不能吃，李晝也沒學(xué)過唇語，哪知道她們說了什么。
第94章
這一刻，每一個李晝都愜意得不得了。
并不知道酒樓叫什么名字，
封州有沒有分店，沒用的鏡子被扔回了模擬器里，和玉嬢嬢面面相覷。
有時候，
真的挺恨自己修煉得太努力的。
要是能做回什么都不知道的鏡子女鬼，該多好啊。
為什么要生出靈智，
知道那么多自己不該知道的事情呢？
兩個截然不同的物種，在這一刻發(fā)出了相同的感慨。
劍客·李晝照完了現(xiàn)在的模樣，心里十分得意，決定在薜荔山里走一圈，讓大家都瞧一瞧她的新衣服。
薜荔山坐落于大周邊境，
歷來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兇惡之山，
妖魔洞窟不知凡幾。
放在以前，這些洞窟哪一處不是骸骨滿地，血流成河，骷髏成山，人.肉作泥，頭皮當(dāng)毛毯，人膏添燈油。
但自奪天宗主傳諭之后，妖魔們便紛紛講起衛(wèi)生來，
門前屋后不亂扔廚余垃圾了，改種上奇花異草，松柏翠竹。毛毯牌匾也換了材質(zhì)，
再也不用人皮骸骨。
這下倒是便宜了羊妖、兔妖、竹子妖，
每年換季多出來的羊毛、兔毛、手腳指甲，
都能賣出去置換些好物回來。
原本窮兇極惡的熊妖、狼妖之流，
也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壓根用不著人.肉里那點靈氣。
精怪成了氣候，本就該餐霞飲露，
服食天地靈氣，據(jù)家傳淵源的老妖怪說，放在五六千年前，別說吃人，就是吃別的開了靈智的妖怪，那也是有傷天和，不等道士和尚來收你、天雷來劈你，自身心魔就能把你給反噬了。
現(xiàn)在的妖也好，人也好，怎么好像還越活越過去了，明明是修行者，卻是一點兒也不怕沾染因果，道心受損。
奪天宗主立下新規(guī)矩，倒是讓薜荔山恢復(fù)了些上古遺風(fēng)。
老妖怪如此感慨時，年輕妖怪也有不忿的，一只鷹妖嘟噥著奪天宗主自己還不是吃妖怪，難道妖怪就比人低賤嗎？
老妖怪哈哈大笑，誰要是不服氣，就去把奪天宗主吃了，讓她看看誰比誰低賤嘛。
鷹妖就不說話了。
旁邊的竹子妖好奇地說，你們要是那么想吃人.肉，為什么還不搬家呢？
鷹妖支支吾吾，旁邊一只貍妖翻了個白眼，和其他大妖比起來，奪天宗主吃兩個不守規(guī)矩的妖怪，已經(jīng)是菩薩心腸了好嗎？
哪個小妖怪參加大妖的宴席不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刻自己也成了桌上的一盤菜？
大妖家里出點喜事喪事，滿山頭誰不要去隨份子，禮物一年比一年重，有的大妖還要選出最差的幾個，不肯孝敬大王是吧？那就把家都給你抄了。
奪天宗主立規(guī)矩，看似在束縛妖，實際上妖怪們反倒過得比以前自在得多。
只要不違反規(guī)矩，誰也不會來找妖的麻煩。
老妖怪點頭說，我們修出靈智，難道是為了給大妖為奴為婢的嗎？不能只看到一時的壞處，看不到長久的好處啊。
眾妖紛紛陷入了沉思。
竹子妖忽然說，奪天宗長老的拜訪，算是長久的好處嗎？
眾妖一呆，老妖怪睜大了眼睛，順著竹子妖的目光望去。
媽呀，是那個成天在山頂散發(fā)殺氣的冷面閻王！
剛剛還教育著年輕妖怪的老妖怪第一個開溜，其他妖怪見狀，也一哄而散。
最早發(fā)現(xiàn)劍客的竹子妖反倒因為還在觀察她的表情，跑得慢了一步，只能悄悄縮到一棵大樹后假裝成一株小草。
劍客·李晝遠遠看見一群妖怪在聚會，越發(fā)挺直了脊背，握劍的姿勢都更瀟灑了些。
這不就是電視里常出現(xiàn)的情景，路人甲乙丙忽然看見主角登場，chua一下柔光聚焦在卓爾不群的主角身上，路人甲乙丙一臉震撼地看著主角飄然而去。
要是能忽然冒出個壞妖怪挑釁她就好了，李晝心里期待地東張西望，時刻準(zhǔn)備著拔劍出鞘。
下一刻，所有妖怪都跑了。
咦？
李晝低頭看了看自己。
道袍上也沒拉鏈，不存在拉鏈沒拉好的尷尬情況啊。
確定不是自己的問題后，李晝看了看眾妖逃走的方向，略一思索，決定挨家挨戶問一問，鄰居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她這個面冷心熱的劍俠一定能幫就幫。
竹子妖默默望著劍客離去的方向，大著膽子小心翼翼跟上，老妖怪，若是今天就是你的祭日，我一定會給你多燒點紙錢的……
“篤篤篤。”
劍客·李晝停在了老妖怪的洞府門口，禮貌地敲了三下門。
里面?zhèn)鞒鲆宦曨澪∥〉摹皼]人”，接著又是一聲懊惱的“不對”。
李晝說：“老婆婆莫怕，在下奪天宗公孫贏，若有什么難事，大可以告訴我�！�
門里只有急促的呼吸聲，許久都沒有人應(yīng)答。
李晝卻很有耐心，安靜地站在門口，腳下的影子斜長，一半落在了竹子做的門扉上。
不知過了多久，竹門終于從里開了條縫，一張老邁的臉從里露出一半，眼睛緊張地抬起，對上劍客·李晝低垂的視線。
劍客的眼睛漆黑，臉孔如玉石般冷冽，聲音也透著一股涼意。
老妖怪打了個寒噤：“公，公孫劍俠，小妖該，該不該有難事呢？”
李晝被問得一愣，隨即在心里搖頭。
老婆婆年紀(jì)大了，連自己有什么困難都說不清楚，想必平日里獨居，免不了被欺負。
劍客·李晝退后幾步，拔.出知北游，在這座洞府旁邊的石碣上輕輕一劃，便留下一道深深的劍氣。
“我已在此處留下標(biāo)記，若你遇到什么事，我自然會知曉�！崩顣冃睦锔锌约嚎烧尜N心，對著驚呆了的老妖怪輕輕頷首，不用謝啦，“不必相送，告辭。”
老妖怪看著劍客遠去的背影，膝蓋一軟，如遭重擊般跪在了地上。
要了妖命了，這是警告吧，一定是警告吧，別想耍什么小聰明，公孫劍俠什么都知道。
幸好它今天沒說奪天宗主一個“不”字，還勸說了那些不忿的年輕妖怪……糟糕，它是不是說了你不服氣就去把奪天宗主吃了？
這只是在笑話年輕妖怪，劍俠一定不會當(dāng)真的，一定……
不停地自我安慰著，根本不敢去看石碣上那團蠕蟲，老妖怪軟手軟腳地關(guān)上了門，忽然想到，今天討論了奪天宗主，公孫劍俠才會現(xiàn)身。
劍俠很在意宗主的名聲嗎？
師姐妹感情可真好啊。
恐懼漸漸消散后，老妖怪對兩人的感情多了一絲羨慕與感動。
相似的情景，出現(xiàn)在薜荔山每一座洞府中。
到了傍晚，不光是薜荔山，就連周圍的村莊、縣城，也都已經(jīng)傳開了，說公孫劍俠巡視了一下午，徹查了大小妖怪的整改情況，還敢吃人的，當(dāng)場就被劍俠一劍斬了。
不吃人的，便能被劍俠納入奪天宗的羽翼之下，以后再也不用給其他大妖上貢了。
公孫劍俠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誰也別想瞞過她。
確保了每個妖怪都看到了換新衣的自己，劍客·李晝美滋滋地回了宗門。
正要繼續(xù)回山頂掛機，一個身穿道服的童子快步走來，手中拿著一張請?zhí)碚f：“劍俠，昌寧公主送來的帖子，似已點齊兵馬，準(zhǔn)備出征犬夷了�！�
李晝既不記得這童子是誰，也不記得昌寧公主是哪位。
但說起犬夷，她就想起摩訶迦羅，烤羊腿的美味，只要吃過一次，就難以忘懷啊。
劍客·李晝淡定地點了點頭，接過了請?zhí)�，打開掃了一眼，略過那些不重要、也看不太懂的文字，看到了一句關(guān)鍵的話。
“……明日巳時，請眾將士飲一碗壯行酒……”
李晝現(xiàn)在對酒很感興趣，梅子酒喝過了，不知道昌寧公主會給將士們準(zhǔn)備什么口味的酒。
她收起請?zhí)c頭說：“明日我必定準(zhǔn)時前往。”
童子應(yīng)了一聲，眼巴巴地望著劍客·李晝，還不肯走，李晝一愣：“還有何事？”
童子眼中滿是孺慕之意：“不知師尊她老人家何時歸來？聰兒想她了�！�
李晝這才想起她是用靜真身份收的徒兒，黃秋芳的女兒聰兒。
收完徒還沒好好教過她呢……
李晝心虛一瞬，接著理直氣壯地想，放在前世，靜真就是大導(dǎo)師，找不到人是正常的，聰兒的修行本來就該小導(dǎo)師，也就是黑無常管嘛。
機智的李晝連忙叫來黑無常，仔細詢問了他聰兒的修煉進度。
黑無常在跟墨者刑參討論黃泉水一年比一年黃，有沒有辦法設(shè)計一套能自動撈取冤魂器具的問題，忽然被公孫劍俠叫來，和聰兒一起，被問了個汗流浹背。
白天的時候是聽說劍俠去巡山了，可誰能想到這把火還會燒到自己身上，劍俠是擔(dān)心宗主長久不回宗門，人心浮動，所以才來敲打他嗎？是什么事，能絆住宗主那么久？前段日子死亡發(fā)生了混亂，地府都險些失控，聽說是宗主與劍俠的一位師妹出手……難道，又有這種級別的災(zāi)難要發(fā)生了嗎？
黑無常一瞬間想了很多很多。
好不容易回答完劍俠的問題，按照她的吩咐，領(lǐng)著聰兒回去加緊修煉，黑無常余光瞥見聰兒沮喪的神情，安慰道：“不必懊惱，劍俠并非針對你�！�
聰兒說：“我明白。亂世將至，師尊和季蕤姐姐都去做大事了，我修煉了這么久，才剛剛筑基，只能勉強打幾只老鼠，難堪大任……我真是太沒用了�！�
黑無�？粗攦盒⌒〉纳眢w，回憶起她口中的老鼠根本就是和老虎一樣大的鼠妖，不知在哪個旮沓修煉到筑基，消息不夠靈通，竟然闖進薜荔山來吃人，結(jié)果迎面遇上聰兒，被她一拳一個打碎了妖身。
聞訊趕到的黑無常順勢超度了幾只鼠妖，省得它們變成鬼再作祟。
幾只老鼠的事，也沒必要上報給劍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