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阿驃看了眼兩人磨破的手心,抿了抿唇,推開妹妹的碗,啞著嗓子說:“我不渴�!�
妹妹搖了搖頭,固執(zhí)地推了回來。
弟弟說:“水要留給最有需要的人�!�
阿驃還是不肯接,垂下頭,想要為今天的失誤道歉。
母親干枯粗糙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嘶啞的嗓子艱難地說:“把我……帶去山……山上吧……”
阿驃僵住。
把救不活的人帶去山上,讓其自生自滅,是望蠻人最近興起的“傳統(tǒng)”,老人們嘟噥著說,望蠻人自古以來就是這么做的。
屋子里光線太暗,阿驃看不清母親神情,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她從胸口翻出一本書,這本書是母親年輕時在犬夷邊境買回來的,一家人用這本書偷偷學(xué)了些大周文字。
書里講過一個故事,烏鴉反哺。
烏鴉都知道反哺母親,她是人,難道要禽獸不如嗎?
母親明白了她的意思,卻仍堅持:“活……你們活……下去……為我……我們……報仇……”
阿驃用力搖頭,聽懂了的妹妹放下碗,趴在母親臉旁,摸著她的臉說:“一個也不能少�!�
母親閉了閉眼,黯淡的瞳孔反射著幽微的光,沒有一點濕意,望蠻人不會哭,哭是一件太奢侈的事。
阿驃把書揣進(jìn)懷里,站起身,決定要回山里一趟,剛要走,衣角就被母親抓住了:“危險……不要……去……”
入了夜的大山確實危機四伏,不光有猛獸,還有許多妖魔鬼怪,父親教她用弓箭的第一天,就告訴她,絕對不要在山里過夜。
“我不會進(jìn)得太深�!卑Ⅱ娏粝乱痪涠冢尩艿苊妹煤煤谜疹櫮赣H,便拉開母親無力的手,大步走出了土屋。
就在這時,急促的踏地聲,紛飛的煙塵,從遠(yuǎn)方襲來了。
那一頭頭熟悉的高大黑犬,一個個高鼻深目、扎著辮發(fā)、挎著人皮鼓的犬夷人,讓阿驃下意識握緊了木弓,弓起了腰背,呈現(xiàn)出防御的姿態(tài)。
犬夷人停在了阿驃面前,居高臨下地瞥她一眼:“該交秋糧了�!�
阿驃心中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雖然不吃驚,卻依然無比憤怒:“你們把我阿爸帶走的時候,說過今年免交秋糧的。我們村三十七個壯丁,都去幫你們修新的神殿了,哪里還有余糧?”
犬夷人驚訝地看著阿驃:“你要抗令?”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拍了拍人皮鼓,身后便飛出幾頭鬼影。
其他犬夷人望著這一幕,嗤笑起來:“老的殺了,小的留下吧,這家有兩個小孩,迦樓羅正好需要供品�!�
“太瘦了,神鳥會喜歡嗎?”
“喂幾天就胖了,哈哈哈�!�
犬夷人的話,阿驃聽得清清楚楚,她全身都好像掉進(jìn)了冰窟窿,涼氣直往心窩里鉆,犬夷人知道她家有幾口人,他們什么都知道,但他們沒把望蠻人當(dāng)人。
她想起不久前聽到的喜樂,見到的喜字,木訥地說:“王子不是要和周國公主聯(lián)姻了嗎?公主,公主不會答應(yīng)用人祭祀的�!�
犬夷與大周的聯(lián)姻,是所有望蠻人心中最后的希望,他們期盼著公主帶來文明,教化這些野獸般的犬夷人。
這句話卻仿佛戳到了犬夷人的痛處,面色變得極其難看,為首之人冷冷地說:“你這么期盼周國公主的到來,那就下去陪她吧。”
他說完,身后鬼影便面目猙獰地咆哮了一聲,向著阿驃撲了過來。
阿驃常年打獵鍛煉出的好身手,讓她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翻滾,躲開了鬼影。
接著她來不及思考,下意識挽弓搭箭,向著為首犬夷人的胸□□了一箭。
弟弟妹妹精心打磨的鋒利箭頭,毫無滯礙地刺破了犬夷人的血肉之軀,扎進(jìn)了那顆強健有力的心臟。
犬夷人呆呆地低下頭,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說,就從犬背上摔了下來。
原本撲向阿驃的鬼影,紛紛調(diào)頭回去,撲在前主人身上,大口大口啃咬起他的身體。
阿驃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握了握拳,她竟然殺死了一個犬夷人,自稱是神的使者的犬夷人。
詭異的安靜持續(xù)了片刻,其他犬夷人陸續(xù)反應(yīng)過來,漲紅了臉,嘰哩哇啦地朝著阿驃怒吼,一個接一個拍起了人皮鼓,馭使鬼影向她襲來。
阿驃努力躲閃著,數(shù)了數(shù)犬夷人的數(shù)量,還有五個人,只要能再殺死三個,她們一家就已經(jīng)回本了。
好,那就殺。
光環(huán)破滅的犬夷人,在阿驃眼里,和山上那些獵物也沒什么區(qū)別。
鬼影咬住了她的肩膀,她卻仿佛不知道痛一般,再次拉開弓弦。
箭被飛來的鬼影撞飛了,阿驃的膝蓋也被咬了一口,身上冒出黑乎乎的血,仿佛中毒了似的。
她膝蓋一軟,差點跪倒,但終究沒有跪。
她撐住了身體,視線模糊的眼睛看到了犬夷人的獰笑,眾多鬼影向她撲來,似乎要將她淹沒。
回不了本了嗎?
阿驃心里充滿了遺憾,向著土屋方向張開口,想要喊出一聲:“快跑!”
聽到動靜的弟弟妹妹,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土屋門口,一人一把小木弓,向著犬夷人射出小木箭。
小小的木箭飛得歪歪扭扭,讓憤怒不已的犬夷人身心愉悅,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阿驃努力直起身子,再次抽出一根木箭,瞄準(zhǔn),射出。
第三只木箭同樣的無力,徒勞的掙扎越發(fā)取悅了犬夷人,他們張開口,似乎要說出一些嘲諷的話。
“噗通�!薄班弁ā!薄班弁��!薄�
黑犬忽然不顧背上的主人,瑟瑟發(fā)抖地跪了一地。
犬夷人狼狽地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起身,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東張西望地找著敵人。
原本不該射.進(jìn)犬夷人的木箭,一根接著一根,以一種絕對不合常理的角度,刺進(jìn)了他們的胸口,貫穿了他們的心臟。
三個犬夷人瞬間就死了。
阿驃回本了。
阿驃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已經(jīng)足夠滿足,她軟軟地倒下去,卻被一道大紅身影接住。
她在這冰冷卻柔軟的懷抱里,看到不遠(yuǎn)處落下一只充滿著圣潔意味的白犬,所有黑犬都匍匐在白犬腳下,身后的尾巴低垂,溫馴到了極點。
白犬背上坐著一個身姿挺拔的劍客,儀容端正,目光清朗,手里一只千紙鶴,垂眸望了她一眼,說:“你的愿望,我已經(jīng)收到了�!�
第97章
“嘻嘻嘻,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身為公主老師,
娛教師娘聶洪理所當(dāng)然地加入了征西大軍。
她本來還沒想好怎么和那位奪天宗的劍修相處,雖然她敬佩劍修的本事,也十分感激對方的援助,
可奪天宗主與娛教的關(guān)系,實在稱不上融洽。
她聶洪乃是堂堂娛教掌教,
難道要在這種情況下,舔著臉湊上去討好人家嗎?
——還真要。
收到喜大人親自傳達(dá)的諭令,感知到公孫劍俠身上多出的熟悉氣息,聶洪怔了好久。
喜大人主動送出去一部分神力與權(quán)柄,讓奪天宗主與眾位長□□享這些力量?
怎么會這樣,
祂為何要這么做?
難道在凡人不知道的地方,
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神靈級別的戰(zhàn)爭,喜大人落敗,只能俯首稱臣?
聶洪回想了下奪天宗主與公孫劍俠的道行,忽然覺得,如果祂們真的和喜大人打過一場,那就不是主動送出一部分力量這么簡單了……
十有八.九,娛教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神主已經(jīng)沒了。
所以,
應(yīng)該不是奪天宗巧取豪奪,喜大人確實是自愿送出的。
雖然不愿相信,自家神主竟是如此識趣的軟骨頭,
打不過就選擇加入,
聶洪還是遵從了神主的諭令,
一改先前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
把公孫劍俠也當(dāng)成神主一般,恭恭敬敬地侍奉起來。
這可讓一人一犬氣惱極了。
人是想做狗而不得的大將軍,
犬是哭著喊著要加入的白犬。
盡管公孫劍俠專門告訴它,這次要去打的,正是它的前主人。
白犬依然不改初心,堅定地表示,那都是偽神作的孽,它本來就應(yīng)該是奪天宗的狗,天殺的偽神把它偷走了,害它過了這么多年才回到真正的家。
公孫劍俠見它堅持,也就同意了它的加入。
白犬本以為,身為奪天宗護(hù)山神獸的它,一定是與劍俠關(guān)系最近的生靈了,誰知道,那平日里冷冰冰的師娘聶洪,不知怎么就開了竅,竟然開始對劍俠鞍前馬后,劍俠一個眼神,她就知道她要什么,仿佛兩人心意相通似的。
啊啊啊啊真是豈有此理。
白犬做了這么多年的狗,竟然被一個人比下去了。
氣不過的白犬偷偷去昌寧公主面前打小報告,舉報聶洪不忠誠,明明是公主的老師,卻去給劍俠獻(xiàn)殷勤。
誰知,昌寧公主聽說此事,不但不生氣,還頗為欣慰,點頭說:“老師總算想開了�!�
呵。
白犬也想開了。
這群陰險狡詐的大周人,原來早就打起了它家宗主與劍俠的主意!
豈不知,找主人也有先來后到的道理,它白犬才是先來的。
白犬悄悄鉆研起怎么馱人,才能讓人坐得更舒服。
近水樓臺先得月,它還是可以吹吹背上風(fēng)的。
聶洪卻是沒心思關(guān)注它的小動作。
當(dāng)她看到劍俠手中忽然出現(xiàn)的、愿力凝聚而成的千紙鶴,她忽然懂了喜大人送出力量的用意。
原來,喜大人是為了助公孫劍俠一臂之力,更快了解犬夷百姓的心聲,幫可憐的百姓擺脫腐朽的犬夷貴族,才將手中的權(quán)柄交出。
喜大人用心良苦,善。
劍俠為民做主,亦是善。
聶洪放下最后一絲芥蒂,越發(fā)盡心地為公孫劍俠做事。
由于公孫劍俠身上有了喜大人的氣息,她身為喜大人的信徒,也與劍俠大人產(chǎn)生了一絲神秘聯(lián)系。
她能感覺到劍俠大人的目光所向,能接收到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想法與指示。
在劍俠大人收下千紙鶴,決定滿足那個姑娘的愿望時,她感知到這一點,連忙上前,一把接住了那個可憐的孩子。
她注意到小姑娘暈過去前,眼神落在劍俠大人指尖,仿佛也看到了那只千紙鶴。
咦?她不是個沒修行過的普通人嗎?
聶洪心中一動,抱著阿驃的手越發(fā)輕柔了些,或許,在這鄉(xiāng)野中,還真有些遺漏的修行天才呢。
劍客·李晝望著緩緩消散的千紙鶴,合起手掌,看向剩下兩個神色茫然的犬夷官員。
他們身上殘留著烤羊腿、烤豬蹄、烤玉米、烤面筋、烤土豆和花甲粉絲的味道。
應(yīng)該是剛從神殿出來,沾染了神像的香味。
雖然有素菜,但做法還是很上火啊,李晝心里直搖頭,打定主意,要把斥候說的什么普渡城先搜刮一圈,找點清淡的飲食搭配下。
說到喝的,出發(fā)前蹭到了昌寧公主的壯行酒,公主悄悄把她碗里的烈酒換成了米酒,甜滋滋的,底下還有糯米,讓她想到了喜樂神的糯米糍,兩個都好吃。
希望普渡城里也有類似的飲料,穿越前她可喜歡喝奶茶了,每周都要喝一杯,這還是因為奶茶喝多了對身體不好,要不然,讓她天天喝也愿意啊。
模擬器界面靜靜懸浮在虛空之中,被夕陽余暉掩蓋的圓月清輝播撒,夫椒城中的月娘忽有所感,對刷完牙,乖乖上床聽故事的女兒說:“晝兒想喝奶茶嗎?讓你爹給你煮一碗吧�!�
嬰兒·李晝幸福地睜大了眼睛:“想的。”原來古代就有奶茶了,早說,她早就點了呀。
李生聽說女兒要喝奶茶,先是糾結(jié)了下小孩子能喝這玩意兒嗎,看到李晝期待的眼神,又反應(yīng)過來,晝兒能是一般小孩嗎?
他應(yīng)了聲,帶著大郎去了廚房,以后他不在了,大郎也得會做啊。
嬰兒·李晝睡在月娘懷里,仰頭望著她,心里美得冒泡:“娘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奶茶?”
月娘親親她的臉頰:“娘就是知道,晝兒是我的女兒嘛�!�
嘴上這么說,月娘的心里也閃過了一絲疑惑,是啊,她怎么忽然想起要給女兒喝這個,按說這對小孩身體不好吧……
她正沉思,嬰兒·李晝“哎呀”一聲,她忙低下頭,問女兒怎么了。
嬰兒·李晝憂傷地說:“但我已經(jīng)刷過牙了。”
“沒事。”月娘說,“喝完了,娘再幫你刷一次�!�
“娘親真好�!�
“當(dāng)然了,我是你親娘。”
嬰兒·李晝喝到了奶茶,卻不等于劍客·李晝喝到了。
劍客可沒有那么了解女兒的娘親,想要吃點喝點,還得自己辛辛苦苦跑這么遠(yuǎn)。
劍客·李晝不禁感嘆,世上還是媽媽好。
就在她思緒飄飛時,追隨她而來的眾人,已經(jīng)反應(yīng)迅速地做好了所有瑣事。
聶洪叫人拿來行軍路上的被褥,把暈倒的阿驃放在了被褥上,又在兩個小孩警惕的注視下,鉆進(jìn)還沒她高的土屋里,把孩子們奄奄一息的母親抱了出來。
隨軍的醫(yī)官、方士,收到消息趕來,為母女倆分別醫(yī)治。
大將軍率兵包圍了整個村子,以免有人逃出去走漏消息。
倒不是怕有援軍,而是怕對方望風(fēng)而逃。
昌寧公主下令,尋找懂大周語的百姓為他們翻譯,大周軍隊承諾,此次西征,只為申討犬夷王室中妄圖顛覆兩國和平關(guān)系的逆臣賊子,絕不針對平民百姓。
沒有人可以破壞兩國關(guān)系,犬夷王也不行。
阿驃被方士喂了兩粒丹藥,被鬼影咬中的部位黑氣溢散,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zhuǎn),沒多久便清醒了。
她一睜眼,看到的場景就是剩下的兩個犬夷官員對著那神犬上的神仙磕頭求饒。
“仙師大人明鑒,我們也只是依令行事,不敢多征一粒米,是這刁民抗令在先,我們不得不和她講清楚犬夷律法,誰知她聽也不聽,便直接發(fā)難,對我們喊打喊殺……”
“不是這樣的。”阿驃心中一急,顧不上醫(yī)師們“你還不能起來”的嚷嚷,撐起身體便跑到神仙面前跪下,用大周語說,“仙師大人面前不敢說謊,他們已經(jīng)帶走了全村的壯丁,去修他們的神殿,說好的服了徭役就免這一季的糧稅……”
“胡說八道�!比墓賳T轉(zhuǎn)過頭來,怒目而視,比起重傷方愈的阿驃,他們自然要精神得多,瞪人的眼神,仿佛能把人生吞活剝了。
阿驃心中一顫,又氣又急,握緊了拳頭,正要繼續(xù)辯駁。
咔嚓、咔嚓。
清光一閃。
兩個兇神惡煞的犬夷官員,腦袋忽然從脖子上掉落,咕嚕嚕滾到地上,眼睛睜得滾圓,放大的瞳孔里殘留著濃濃的不解。
劍客·李晝心里叉起腰,指指點點,她又不是老眼昏花,連這些官員壓榨百姓、橫征暴斂都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