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皇帝走出了紫宸殿,遠(yuǎn)遠(yuǎn)望向巨劍下的小黑點,聽著身邊的人匯報萬年縣發(fā)生的事。
她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喚了聲“裴霽宰”,吩咐她取來紙筆。
一道敕封萬年縣令為義勇侯的圣旨被迅速撰寫出來,蓋上了玉璽寶印。
天子口含天憲,寶印蓋上的一瞬間,盛兒便感到身上多了一股說不出的力氣。
她抬起鋼刀,沒有去看布滿肉芽的手背,向著滑膩觸角擲了出去。
鋒利的鋼刀裹著凡人的勇氣,在眾人的注視下,勢如破竹地沖向了觸角,刀刃砍中了后者的表皮,鏘地一聲,留下了一道輕微劃痕,接著便咔嚓碎成了無數(shù)碎片。
北街、京城,瞬間寂靜無聲,片刻后一片嘩然。
凡人觸碰到了神,在祂的身上制造了一個幾不可見的傷口。
明明是實力懸殊的體現(xiàn),所有凡人卻都?xì)g呼雀躍,臉龐中露出了有榮與焉的飛揚神采。
而那從未正眼看過凡人的天神,觸角上緩緩睜開了一只眼睛,漠然中夾雜著一絲冰冷。
盡管那道輕微劃痕很快就愈合了,神靈依然前所未有地憤怒了。
祂握著巨劍,便要橫掃九州,將冒犯祂的凡人碾成塵埃。
那似有若無、仿佛就快要消散的舒緩笛聲,卻在這時,如潺潺溪水,流過大周國境。
巨劍落下的勢頭被這些笛聲一阻,接著,西南方向,頂天立地的巨人轉(zhuǎn)過身,看了那劍一眼。
只一眼,劍身便發(fā)出了玉石之音,出現(xiàn)了一道道扭曲的裂紋。
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赤陽子加入了佝僂著脊背、手握著長笛的杳冥幻影,將提前準(zhǔn)備好的長笛抵在嘴邊,眼角流著血淚,吹奏起古老的舒緩樂曲。
巨人聽著這舒緩單調(diào)的笛聲,嘴角愉悅地勾起,探出手,抓住了破碎的巨劍,看向了巨劍上纏繞的滑膩觸角。
夫椒城中,月娘懷里的嬰兒·李晝嘴角流出了一串晶瑩口水,眼眸微閉,無意識地砸吧嘴,像是夢到了什么美食。
了塵師太面前,衣飾華麗、半結(jié)跏趺坐、背后豎起一只腳印的佛像發(fā)出了一圈金色佛光。
正在誦經(jīng)的了塵師太驚愕抬頭,死死盯著佛像。
她聽到了佛主的教誨:“誅李晝,渡眾生,佛國復(fù)興,你便能成佛�!�
第138章
佛敢在這時要她來殺李晝,一定是因為此刻的李晝狀態(tài)不好
說起佛國,
了塵師太便想起了前朝舊事。
大夏崇佛,禪宗最繁榮時,光是帝都就有五百多座佛寺,
十多萬僧尼,就連皇帝都時常聆聽高僧講解佛法,
茹素吃齋以示事佛之虔誠。
佛門弟子最喜歡講普度眾生,然而,數(shù)量龐大的僧尼卻并沒有讓眾生過得更好。
僧尼擁有豁免勞役與賦稅的特權(quán),不足的部分自然就要普通百姓補上,興建佛寺侵占了大量良田,
越來越多人失去土地,
只能將自己賣與寺廟為奴,那個時代的沙門,與如今的世家本質(zhì)上沒什么區(qū)別。
正因為崇佛太過,大夏亡國后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滅佛事件,佛寺被推倒,佛像被毀壞,僧尼皆如過街老鼠,一旦被人遇到,
輕則一頓好打,重則格殺勿論。
野鶴庵供奉的佛主為辟支佛,在梵語中意指出生在無佛時代的佛陀,
在沒有老師教誨的前提下,
獨自頓悟成佛。
此佛掌的是智慧與因緣,
因此了塵師太一直以為,
自己會來到李府,與李晝結(jié)緣,
是佛主冥冥之中的指引。
現(xiàn)在看來,佛主確實是有意引導(dǎo)她來到李晝身邊的,只是目的并不是叫她監(jiān)視李晝,確保李晝不會失控,也不是要她幫助李晝,讓祂能更快驅(qū)逐掉滲透進(jìn)來的天神。
她供奉了這么多年的佛主,竟與其他天神完全沒有區(qū)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增加自己的信徒,擴大自身的權(quán)柄。
明明,辟支佛是從那個人相食的亂世頓悟生死、得證果位的賢良之士。
明明,祂也不是沒有見過寺院泛濫的亂象,不是不知道佛教過分發(fā)展的后果。
難道一尊智慧之佛,竟會如此短見嗎?
了塵師太剛冒出這個疑問,心中就是一哂。
她不是已經(jīng)知道辟支佛與其他天神沒有區(qū)別了嗎?竟然還會覺得,佛主會在乎人間大亂。
這個世界毀滅了,祂還可以去其他世界,還可以等亂世過去,等凡人像田壟里的韭菜,再次一茬一茬地長起來。
了塵師太自覺還未超脫生死,也不過是個凡人,看穿佛主的真實面目后,心里也不能不生出幾分心灰意冷。
然而,更令她恐懼的是,她知道了,若她能將佛國復(fù)興,這潑天功德便能讓她立地成佛。
那可是成佛啊,這世間的出家人,哪個不想永離生死、無災(zāi)無劫,哪個不想修成金身、成就無上正覺。
光是想一想自己被稱為某佛的畫面,了塵師太都感到了一股無法克制的顫栗,仿佛魂魄都被滋養(yǎng)了。
了塵師太望著光芒內(nèi)斂、神念似乎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佛像,第一次對佛主的教誨提出了疑問:“果真如此嗎?只要殺了李晝,就能復(fù)興佛國、即身成佛?”
衣飾華麗的佛像眼眸微垂,了塵師太腦中出現(xiàn)了一個念頭,祂肯定地答復(fù)她說:“是�!�
那么……
了塵師太從蒲團上站起身,披上了石榴紅袈裟,戴上了瓔珞,掛好了鱗紋板,對著佛像再次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轉(zhuǎn)身徑直走向了李晝所在的院子。
佛像上發(fā)出一道金光,剛剛遠(yuǎn)離了此地的佛主神念,悄悄送出了一縷,黏附在了她身上。
嬰兒·李晝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剛睡醒還有些迷蒙的眼睛,看向正在讀書的月娘。
月娘身旁,是她給李晝做的小書囊,書囊里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可以放文具、錢幣、李晝愛吃的小點心。
雖然晝兒上學(xué)只需要從自己的院子走到了塵師太的院子,但既然別人家的孩子出門上學(xué)都要背書囊,晝兒自然也得有。
月娘在書囊上縫了只小狗,小狗戴著虎頭帽,穿著虎頭鞋,戴著金項圈,還穿了件肚兜。
李晝指著小狗說:“它穿得和我一樣�!�
月娘抿了抿唇,眼底滿是笑意:“晝兒喜歡小狗嗎?”
李晝看了眼自己面板上“親媽認(rèn)證的快樂小狗”稱號,驕傲叉腰:“我就是最可愛的小狗�!�
月娘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摸了摸她的腦袋頂:“哪有人說自己是狗的�!�
既然晝兒醒了,月娘便放下書,打算陪孩子玩一會兒。
但下一刻,她看到趴在李晝肩膀上的蜜蜂抬起了頭,聚精會神地看著門外。
這只蜜蜂的來歷她沒有問過,但直覺告訴她,蜜蜂的身份恐怕與盆里養(yǎng)的那只蛟龍不相上下。
見它擺出這副姿態(tài),月娘皺了皺眉,有些不安地跟著看了過去。
她看到了塵師太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
月娘的眉頭便又松開了,只是有些驚訝地說道:“師太怎么沒在禮佛,是有什么事要說嗎?”
她平時都看在眼里,除了給晝兒和大郎上課以外,絕大部分時間了塵師太都在佛像前做功課。
了塵師太平靜地說:“今日有些事想和晝兒說�!�
月娘擺出了傾聽的姿態(tài),了塵師太卻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說:“我想和晝兒單獨聊聊。”
月娘疑惑地看了眼李晝,后者正悄悄把頭埋進(jìn)書囊里,嘴巴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覺到娘親的視線連忙抬起頭,假裝無事發(fā)生,卻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嘴邊的糕點渣出賣了。
月娘給她準(zhǔn)備的課間零食,甚至沒能活到上課的時候。
“師太的意思是,我也要回避嗎?”月娘收回了視線,看向了塵師太,眼中暗暗多了幾分警惕。
了塵師太垂了垂眸,眸底金光一閃而過,抬起時又恢復(fù)了正常,語氣肯定地說:“接下來的話,月娘不適合聽�!�
“我是她娘親�!�
“是嗎?一個凡人,會是邪祟的親娘嗎?”
月娘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識伸手把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李晝攬進(jìn)懷里,臉色沉下來。
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塵師太的惡意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她想做什么?她終于想起來李府的目的是誅邪祟了嗎?
可晝兒……晝兒……晝兒還只是個孩子。
“……你想對晝兒做什么?”月娘捂住了李晝的耳朵,害怕她聽到這些誅心之言,李晝納悶地仰起脖子,看了看娘親,嘴角的糕點渣落在了肩膀上,被蜜蜂接住,送回了她手邊。
李晝把點心渣抿進(jìn)嘴里,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塵師太說:“本來還想著,放你一條生路的。”
了塵師太看了眼月娘,抓起瓔珞,語速飛快地誦念:“歸命一切智世尊了達(dá)三世大燈明,歸命無上出要法并及應(yīng)真諸勝僧,我聞寂靜辟支佛悟解因緣之所行,心無瑕穢除煩惱善護禁戒常清凈……”
隨著她的誦禱,一只高聳足印在她身后浮現(xiàn)出來,足上每根腳趾都刻有八根幅條的法.輪。
足印中散發(fā)出金色佛光,向著月娘與李晝襲來。
月娘抱著李晝猛然后退,下一刻,卻是眼前一黑,被了塵師太的袈裟蓋了個正著。
了塵師太一邊攻擊她們,一邊用自己的袈裟保護她們。
月娘在黑暗中和李晝對視了眼,心中充滿了疑問。
她看不到,袈裟外,了塵師太腳尖一轉(zhuǎn),扭頭對上了那只高聳足印,周身瓔珞環(huán)繞,散發(fā)出決然殺意。
辟支佛敢在這時要她來殺李晝,一定是因為有充分的證據(jù)表明,此刻的李晝狀態(tài)不好,有機可乘。
她是李晝的老師,是三界眾生之一,神佛要殺她的學(xué)生,要拋棄世間凡人,那她即便只是螳臂當(dāng)車,也要試一試。
佛要誅李晝,就從她的尸體上踏過去吧。
第139章
辟支凈土一日游
黑暗中,
李晝看到模擬器界面彈出了三條提示。
李晝:是是是。
記性很差的李晝看到兩個親友名額,立刻想起娘親好早就說過想要出門旅游。
那肯定得去了。
一個名額給娘親,另一個就給了塵師太吧。
李晝從袈裟中探出腦袋,正好看到了塵師太站在一只豎著的腳印對面,面如金紙,
周身環(huán)繞的瓔珞珠子無聲炸裂。
琉璃、瑪瑙、硨磲等象征著光明燦爛的珍寶碎成粉霧,
轟然爆開。
怎么回事?熱脹冷縮?丁達(dá)爾效應(yīng)?
李晝把自己知道的、能和眼前景象聯(lián)系起來的知識點都過了一遍,還是一腦袋問號。
畢竟她也不是佛修,沒學(xué)過佛法。
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李晝看得出了塵師太馬上就要因此受傷了。
這可不行。
好不容易抽到個大獎,怎么可以受傷耽擱。
時間因為她的這個念頭變得無比遲緩,她卻不受影響,行動如常地抓起肩頭蜜蜂,在它耳邊小聲說:“用你的翅膀扇個風(fēng),
把這些東西都扇飛�!�
蜂人看著那蘊含佛門至高妙法的高聳足印,呆了呆:“我?”
它才猶豫了片刻,便感受到一股超凡之力降臨到了自己身上。
那是一種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的偉力,
強大得不真實,
讓人仿佛墜入了自己的夢境。
一旦在夢境中意識到這是個夢,
夢境主人便成了無所不能的存在。
蜂人此刻便進(jìn)入了這樣的狀態(tài)。
在這緩慢流淌的時間中,
它輕飄飄地飛到了了塵師太身旁,扇動起還沒指甲大的翅膀。
一股超越維度的颶風(fēng)便由此掀起,
將塵霧與腳印吹得微微一蕩,仿佛只是將華麗綢緞捏起一個小小褶皺。
然后,以這褶皺為原點,湮滅出現(xiàn)了。
塵霧與聳立腳印仿佛被空氣吃掉了一般,倏然消失了。
了塵師太全身華麗的裝飾也隨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襲黃色粗布僧衣。
她仍穩(wěn)穩(wěn)站著,呼吸卻變得十分微弱,胸口幾乎看不到起伏。
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沒受什么致命傷。
了塵師太神色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還沒理解現(xiàn)在的狀況。
李晝松了口氣,跑到了塵師太身邊,抓起她的手說:“老師,要不要去辟支凈土玩?”
那不是辟支佛所在的清凈莊嚴(yán)世界嗎?
晝兒是怎么知道的?
了塵師太愕然地望向李晝,聽到一陣腳步聲,抬起眼,看到月娘垂著眼,把艷麗袈裟披回了她身上。
這件袈裟,因為沾染了李晝的氣息,沒有像其他華麗衣飾一樣消失。
了塵師太五味雜陳。
她從沒想過,攻擊自己供奉的佛主后還能存活。
然而現(xiàn)在的事實是,她不僅活下來了,甚至沒有受太多傷,最大的損失也不過是這些年修煉的法力。
野鶴庵雖以野鶴為名,法力的外在體現(xiàn)卻在衣飾上,越是法力高深,越是美輪美奐。
修為沒了固然可惜,但能保住命,已經(jīng)可以說是奇跡了。
更不要說,因為用這袈裟去“保護”李晝和月娘,竟還存下了一部分力量。
了塵師太低頭看向滿眼期待的李晝,心里已經(jīng)明白,自己所謂的“保護”多么自大了。
雖然不知道辟支佛是從哪里判斷出自己有機可乘的,但祂顯然判斷錯了。
李晝的世界里,就沒有“狀態(tài)不好”四個字。
祂是真正意義上的神,不會受傷的神。
月娘抱起李晝,沒問了塵師太剛才的舉動是要做什么,也沒問“辟支凈土”在哪,只是說:“晝兒想現(xiàn)在就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