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顧盛思量一番,對鄭里長說:“聽你的意思,你們廣信縣全縣都在征收經(jīng)制錢?”
鄭里長對著京城方向一拱手:“縣尊已經(jīng)寫過折子,稟明了圣上。”
顧盛一怔,好啊,合著皇帝也是幕后黑手,偷偷摸摸違背自己制定的政策?
身為當今陛下執(zhí)政后受益最多的人,顧盛絕不相信她會做這種事。
只是,此人究竟哪來的膽子,敢撒這彌天大謊?
顧盛沉住氣,不動聲色道:“既然如此,叫廣信縣令來見我�!�
“這大晚上的……”
“怎么,本官叫不動他嗎?”
顧盛冷冷盯著鄭里長,既然敢搬出皇帝來給自己背書,又豈有不接受欽差盤問的道理,難道要造反不成?
被呵斥了一聲,鄭里長臉上的笑容終于收斂了,他看了顧盛一眼,垂首應道:“小人這就去請縣尊�!�
等鄭里長肥胖的身影走進黑夜里,韋良臣看向了顧盛,顧盛輕聲說了聲去吧,她便如一只大貓,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留在旅店內(nèi)的官差一驚,才要動作,已被韋良臣的隨從用刀架住,挨個看管起來。
顧盛敢放鄭里長去叫縣令,為的就是打草驚蛇——
驚出來,才好抓。
掌柜的也是一副七竅玲瓏心,見此情景恍然大悟,這位欽差還真是來為民做主的。
幾只豬妖當了半天鵪鶉,想趁韋良臣不在悄悄溜走,才一推店門,就感覺到一股冰冷殺意,嚇得連滾帶爬,躥回了角落。
顧盛正準備重新詢問一番掌柜的,聽到動靜抬起頭,只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拉開了木門,一名頭戴斗笠的劍客,背著兩柄大劍,一言不發(fā)地走進了店中,直接坐到了豬妖旁邊的空桌邊。
本來就已經(jīng)在瑟瑟發(fā)抖的豬妖,竟然被她這一舉動嚇得砰砰數(shù)聲露出了原形,一個個豬頭人身,油光滿面。
所有人呼吸一窒,想不到這小小旅店中,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奇人異事。
這劍客又是誰,從何處來,要做什么?
不知為何,顧盛覺得劍客背上的劍有些眼熟。
她與鄭里長、廣信縣令有關系嗎?
顧盛心里產(chǎn)生了些許不安,然而畢竟少年氣盛,只遲疑片刻,就起身走到了劍客對面,對掌柜的招手說道:“切二斤豬頭肉來,我要請這位俠士吃酒�!�
掌柜的連連稱是,也不敢多問,飛奔去找酒肉。
豬妖們更不敢有意見,悄悄把豬頭變回人形,只要不吃它們脖子上的就行。
頭戴斗笠的劍客自然就是李晝。
聽到有人背后蛐蛐她,她立刻不摸魚了,為了把那人抓個正著,她還專門回了趟薜荔山,讓齊英給她找了個斗笠戴。
雖說一進門,就遇到好幾頭小豬,但這些豬都很臭,李晝也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東坡肉、紅燒蹄髈、五花肉、小酥肉、回鍋肉等等做法而已。
發(fā)現(xiàn)說自己壞話的人不在,李晝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戴斗笠一方面是防止有人認出劍客,不敢再提薛宗主,另一方面,就只是單純給自己增加神秘感。
李晝對大家的眼神非常滿意,舉手投足偶像包袱更重了,正絞盡腦汁想著怎么做點超酷的事,就聽到那位頭戴方巾、身穿綢襖的姑娘要請自己吃酒。
好人。
李青天在心里一拍驚堂木,面上依然冷冷淡淡,禮貌地說了聲:“多謝。”
這聲音落在眾人耳中,猶如一聲寒鐘,激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盛感覺到,腰間官印短暫一熱,很快就變得冰冰涼涼,似乎連官印也怕引起劍客的注意,不敢有任何動作。
顧盛心里一沉,看著劍客隱沒在陰影中的面孔,暗暗想道,韋都統(tǒng)不在,她要打要殺誰又能攔住,既然橫豎攔不住,自己又何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
把心一橫,顧盛開門見山地說:“俠士,在下是代圣天子出巡的權監(jiān)察御史顧盛,不知俠士怎么稱呼?”
公孫贏的名字已經(jīng)名聞天下了,李晝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么假名字,只好說:“閣下該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顧盛一怔,試探道:“那……俠士從何處來?”
“從來處來�!�
“來此地要做什么?”
“做該做的事�!�
顧盛:“……”
其余眾人:“……”
李晝卻覺得自己答得一點毛病都沒有,正好掌柜的端來了切好的豬頭肉,還有一壺燙好的酒。
她立刻獎勵起自己,高高興興吃肉喝酒。
顧盛不知道有個詞叫廢話文學,仔細思索了一番李晝的話,實在想不出什么深意,余光瞥見掌柜的不安地擰著手,索性放棄了,直接對掌柜的說道:“廣信縣什么時候開始征收經(jīng)制錢的?鄭里長說他是薛宗主的徒弟可有憑據(jù)?現(xiàn)在他人不在,你不必怕他了,只管把實話告訴我�!�
掌柜的瞥了眼被控制住的官差們,看到他們眼中的威脅之意,吐出一口惡氣,俯身一拜:“顧大人若真要查明廣信縣的事,還是先調(diào)兵遣將,做好萬全的準備吧�!�
顧盛皺眉道:“此地有妖邪?那鄭里長……”
“鄭里長確實是人,縣尊老爺也是。”掌柜的說,“廣信縣已經(jīng)沒有妖邪敢隨意害人了,不然,小人也不敢招待這幾頭豬妖。”
一只豬妖小聲說:“俺本來就是吃素的好妖怪�!�
掌柜的沒有理它,繼續(xù)說道:“只是,自從鄭里長家中挖出了太歲,進獻給薛宗主,獲得了宗主的獎賞后,縣尊老爺就開始派人在全縣挖太歲,挖太歲需要的錢米,就成了加收的經(jīng)制錢�!�
顧盛想起了鄭里長額頭鼓起的贅瘤,回憶著薛宗主那道矗立于天地之間的偉岸身影,沉吟道:“那太歲是什么東西,你見過嗎?”真能讓薛宗主都當成寶貝?
所謂的“進獻給薛宗主”,恐怕也是謊言啊。
掌柜的瞥了眼顧盛,猶豫片刻,小聲道:“聽說吃了太歲就能和薛宗主一樣,獲得無上神通,還能延年益壽,長生不死。小人……小人也買了一小塊,大人要看看嗎?”
“拿出來吧�!�
顧盛一邊說,一邊看了眼劍客,見劍客對太歲并不感興趣,自顧自飲酒吃肉,心里忽然多了幾分底氣。
不管這位俠士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位高人在身邊,總是能多條后路的。
李晝只覺得“太歲”兩個字有點耳熟,但豬頭肉太香,根本顧不上好好回憶在哪里聽到過,自然也想不起來,她自己家里就挖出過太歲,黎還告訴過她,歲星與太歲一起出現(xiàn)時,歲劍就會出世。
掌柜的搬開柜臺,從一塊空心地磚里掏出包了好幾層的木盒,打開木盒露出了其中盛放的東西。
這是一小塊黑色肉塊,表面一層黏液,鼓起芽孢,緩緩蠕動著,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這肉塊一拿出來,官差們便露出了渴望之色,托著它的掌柜的咽了口唾沫,豬妖們也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了哼唧聲,就連顧盛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舍不得移開視線。
每個人心里都產(chǎn)生了強烈的欲望,仿佛只要服食了太歲,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下一刻,本該安靜躺在木盒里的太歲竟像活過來了似的,朝著劍客飛撲過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它這一瞬的強烈情感,它喜出望外,迫不及待,似乎終于等到了自己的歸宿。
啪!
漆黑黏滑的太歲在沖進劍客嘴里前,被兩根筷子穩(wěn)穩(wěn)夾住了。
斗笠下方,一雙意氣疏狂的眼睛盯著太歲身上鼓起的芽孢,隱隱滑過一絲嫌棄之意。
啥玩意兒啊,差點毀了她的豬頭肉!
李晝當即就要小發(fā)雷霆,把太歲切吧切吧喂豬。
旅店外,忽然響起了鄭里長亢奮的聲音:“我家?guī)熥鹧ψ谥饔H自來了,顧大人,還不快快出來拜見!”
第150章
霜白劍氣席卷大地,蒼茫四野一片冷白
旅店內(nèi),
眾人面面相覷,誰能料到傳說中的薛宗主竟會法駕親臨。
那可是與神斗、與天斗的神人��!
要讓他們遠遠看一眼,他們肯定是不會吝嗇贊美之詞的,
可要讓他們和這位面對面交談……
掌柜的腿一軟,撲到劍客·李晝跟前,
把蠕動的太歲收回了木盒里,連連搖頭說:“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顧盛神色一緊,手指一陣痙攣,眼中亦有些后悔之意。
若外頭的真是薛宗主,
她處事不當,
得罪了宗主,恐怕要惹出禍事啊。
她死便死罷,廣信縣百姓又何其無辜呢?
眾人心思各異,卻都圍繞著“薛宗主”三個字。
唯有劍客·李晝,雖然疑惑了下薛宗主在外頭,那薜荔山上的宗主·李晝又是誰,卻很快就被一股熟悉的腥味轉移了注意力。
大家都沒聞到嗎?從屋外飄進來的腥味,和掌柜的手里的太歲味道,
可謂是如出一轍。
總覺得這味道還在哪里聞過,劍客·李晝苦苦思索,忽然靈光一閃,
想起來了。
……
半日前,
李府。
嬰兒·李晝被娘親叫醒,
洗了臉,
刷了牙,吃了香噴噴的蘑菇雞肉碎碎面,
開始上課。
了塵師太離開后,李晝就沒有老師了。
李生問過月娘,這是短期的,還是長期的,要是師太一直沒空回來,要不要給晝兒重新請一位老師。
月娘拿著了塵師太戴過的瓔珞珠子,想了一會兒,用一根紅繩串起珠子,戴在了手腕上。
“不請了�!痹履镎f,“以后我就是晝兒的老師�!�
李生怔怔地望著她的側臉,感覺到發(fā)生了什么,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
大郎現(xiàn)在不和李晝一起上課,李生給他重找了個書生當夫子。
夫子得知大郎還有個妹妹,私下里對李生說:“如今有條件的人家,兒女都是一樣教導的,當今陛下喜歡用女官,女兒考科舉還更有前途,我看東家也不是那等見識短的,豈有耽誤女兒的道理�。俊�
李生心想我娘子可是為你好啊,連了塵師太都沒能撐上半年,天下又還有誰當?shù)昧藭儍旱睦蠋熌亍?br />
他是不知道了塵師太去哪兒了,可月娘避而不答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足夠他腦補發(fā)生了什么。
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卻是一點沒露出來,李生對夫子解釋說:“您想岔了,正是因為我家女兒剛出生時便有異象,算命的說她天生貴命,這才單獨教導,免得耽誤了她�!�
夫子這才放下心,不再過問李晝的事。
她卻不知,李生完全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李晝周歲都沒滿,誰家?guī)讉月大的嬰兒就要請老師了啊。
也幸好他忘了這個重要前提,夫子才沒有知道些不該知道的,枉送了性命。
嬰兒·李晝并不知道自己家里還發(fā)生了這么個小插曲,跟著娘親學習,可把她忙壞了。
娘親教她認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
才認到第二句,娘親自己就卡了殼,盯著“昃”字看了半天,遲遲沒有念出聲。
小棉襖李晝本來想悄悄提醒下娘親,抬眼一瞧,哎呀,她也不認識。
好在她還有辦法,說:“這一句我早就學過了,我要學下一句�!敝苯狱c到下一行,“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娘親沉默了片刻,就跟著她一起讀起了下一句。
有不認識的字太正常了,嬰兒·李晝以己度人地想,卻沒發(fā)現(xiàn),她娘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恐慌,與隨之而來的、接受命運的平靜。
一個從小就勤學好問、酷愛讀書的人,又怎么會連《千字文》第一句都不認得了呢?
李晝出生這么久了,月娘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存在,卻在這一天第一次意識到,女兒對周圍人的影響,還遠遠沒有結束。
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她把李生和大郎趕得更遠了些,自己制作了一份課程表,每天帶著李晝上課、吃飯、睡覺,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刻也不分開。
李生以為她是要保護他們父子,亦或是為了夫椒城百姓才選擇獨自面對,幾次三番要加入進來。
她每次都回絕了。
他怎么會懂一個母親的心,她能感覺到,晝兒和她的身體都維持不了多久了,母女倆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幾,她只想和女兒過一陣子平凡的時光。
不管晝兒是妖魔還是神靈,那都是她身體里分出去的骨肉,她們之間有一條無形的臍帶,無論是誰都不能切斷。
沒有親自生育的人,是不可能理解這種感情的。
說到底,天下蒼生與她有什么關系,她只要晝兒還在她身邊時,幸福、快樂。
按照計劃,今天要教的是畫畫。
月娘提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畫技巧也生疏了,小時候臨摹過很多遍的《珍禽圖》,展開一看竟顯得格外陌生,落筆時也有些無所適從。
好在最后,還是畫出了一只胖乎乎的長尾山雀,鉛黑色背羽,純白腦袋,圓滾滾的肚子。
畫到只剩眼睛時,嬰兒·李晝積極地說:“我要跟娘親一起畫�!�
月娘正要答應,望著李晝?yōu)鹾诘难弁�,瞥了眼還在紙上、安安靜靜的雀兒,心里忽然掠過一絲猶疑。
環(huán)繞在她手腕上的瓔珞珠子忽地冒出一簇金光,晃了晃她的眼,令她手中筆一抖,無意識地點完了睛。
點睛,乃是一種賦予物品靈性的儀式。
月娘想起初學畫道時,老師和她說過的話,心中有所領悟。
了塵師太留下的瓔珞珠子,在阻止晝兒給畫點睛。
月娘怔了片刻,收起了這幅畫。
李晝也怔了片刻,娘怎么沒等她,一下就畫完了呀。
但她是個乖孩子,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哇哇大哭的。
含在眼眶里的淚珠倏地消失,李晝翻出一張新紙,剛剛沒能畫成,那再畫一張不就好了。
就在李晝即將落筆,月娘猶豫著要不要帶她去做點別的事時,圍墻外傳來一聲悠遠綿長的清喝:“坐中狂客有醉白,物外閑人惟弈秋*。諸位過客,誰若能解我這局‘長生劫’,貧道就送她一場仙緣!”
話音剛落,便有路人回應道:“道長,你若有仙緣,還需在此地擺攤嗎?不如先說說,解不開要付出什么價錢?”
“不過二兩碎銀罷了……比起仙緣算得上什么?”
“好你個牛鼻子。”路人笑罵,“枉為修道之人,滿腦子凡俗之物!”
還有人附和:“俺就知道,哪有天上掉餡餅的美事,道長你這話術可真不怎么高明�!�
送仙緣的道長被眾人七嘴八舌損了一通,卻也不惱,笑呵呵地說:“不妨,不妨,諸位不信,就證明有緣人還沒到�!�
這可不正對了李晝的胃口,修道就應該講究緣分,嬰兒·李晝聽得連連點頭:“這才是有道真修說的話。”
表面上在夸道長,實際上在夸自己。
月娘心中一動,對李晝說道:“晝兒想去看看這位道長嗎?”
李晝不知道娘親只是問她要不要去湊熱鬧,還以為娘親想要她解“長生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