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白仙姑走在人群最后,一對沒有眼白的黑瞳伸出一根根芽孢,鞭打起臉上的棘刺,像是內(nèi)斗了似的。
黑水倒映著點點星光,豬籠里滿臉青紫的墨者望著近在咫尺的平靜水面,拼命思考著逃脫的辦法,忽然感應到什么,扭頭望去。
一道清瘦的身影從不遠處走了過來,她的腳步卻很沉重,每一步都發(fā)出砰的一聲,仿佛要把地都踏陷進去。
她的腰間,一枚令牌散發(fā)著血紅光芒,光芒勾勒出矩和規(guī)的圖案。
豬籠中的墨者心中一震:消失了十年的巨子令,終于現(xiàn)世了。
“什么人?”
“外來人,我們在料理家事,別過來!”
村民們警惕地呵斥著,怪人也果然在三丈外停下了腳步,她高聲說道:“在下是緝妖司緝妖使,你們認錯了邪祟,還不快回頭看看!”
盡管沒有立刻相信,村民們還是下意識聽她的,轉(zhuǎn)頭看向了白仙姑。
只見白仙姑那張長滿棘刺的臉,伸出了一根根纖細的芽孢,粘稠的漆黑液體滴滴答答順著下巴肆意流淌。
芽孢與棘刺糾纏著,像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廝殺,既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仙姑也不再遮掩,口中發(fā)出了憤怒的獸吼,震得人耳膜生痛。
“她說得沒錯!”不知是仙姑自己的意志,還是白仙在掙扎著說話,“有邪祟上了我的身,不要……”
“……緝妖使�!毕晒靡痪湓掃沒說話,便忽然僵硬地扭過頭,脖頸發(fā)出了咔嗒一聲,“原來是,緝妖使紅燭啊。”
紅燭被它叫出名字,心里也是捏了把汗,面上卻不慌不忙地說:“閣下認識我?”
“白仙姑”說:“這世上還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惋惜地搖頭:“你已經(jīng)沒了兩條腿了,為什么還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紅燭現(xiàn)在的腿是墨者刑參做的義肢,“白仙姑”能一眼看穿卻也不算稀奇。
紅燭打量著“白仙姑”,忽然笑了:“看不出來,閣下這么喜歡和人談心�!�
她現(xiàn)身前,便已朝著對方撒了方士齊英給她的蠱蟲,蠱蟲幫真正的白仙恢復了部分力量,同時壓制著這邪祟,它說話拖延時間,恐怕是因為此刻并不能完全掌控這具身體。
只不過,邪祟在等自己的主場,紅燭也在等。
一道道腳步聲在黑暗中走進了村子,方圓百里的墨者感應到了巨子令,紛紛前來助陣了。
邪祟感覺到周圍越來越多的人影,不但不慌,臉上還露出了笑意:“你不會以為,只要人多,就能彌補位格的差距吧?”
一團團漆黑肉塊從它眼眶里擠出來,在村民們駭然的注視下,向著人群蠕動流淌。
紅燭飛奔上前,指間夾著早已準備好的符紙,符紙無火自燃,一條幽藍靈鞭從她掌中浮現(xiàn),啪的一聲,抽打在了肉塊身上。
被抽打的部位冒出一股青煙,一簇靈力像蛇一般沖進肉塊體內(nèi)。
肉塊發(fā)出了凄厲的慘叫,它怎么都沒想到,區(qū)區(qū)一個凡人,竟然真的能傷到它。
它雖能查到紅燭的姓名生平,卻不能明白,一名失去了雙腿又重新站起來的凡人,自身的意志力強悍到了什么地步。
而于修行一道,一個意志堅定的人破而后立后,境界必會暴漲。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一刻,紅燭手中的靈鞭就如打繩鞭一般,在邪祟本體上留下了一道道無法修復的傷口。
墨者趁機一擁而上,把豬籠里的墨者解救出來,用一根根鐵釘布下陣法,困住四處溢散的黑色肉塊。
肉塊哀嚎著,痛罵凡人的無禮,詛咒凡人的命運,村民們終于能分辨到底誰正誰邪了,對著紅燭與墨者接連叩首。
這一幕似乎刺激到了邪祟,隨著一聲嘯叫,牢牢釘在地上的鐵釘瞬間融化,肉塊伸出了一根根枝條般的漆黑觸手,在夜風中輕晃,散發(fā)出淡淡腥味。
跪在地上的村民與手執(zhí)鐵釘?shù)哪咴谶@腥味中露出了渴求之色,癡迷地望向枝條,喉頭滾動,不停地吞咽口水。
紅燭感覺到自己心底升起了古怪的食欲,黑色肉塊變得無比誘人,吃了它,就不會再有任何煩惱。
重重咬了下舌根,利用疼痛恢復了清醒,紅燭再次取出一張符紙,才要使用,忽然看到,地面泛起了瑩潤的微光。
這光芒如呼吸般漲縮不定,轉(zhuǎn)眼間便遍布了整個村子,把大地變成了一塊發(fā)光的暖玉。
紅燭感覺到這光芒有些眼熟,湊近一看,只見光芒的來源,是一只只肥胖的蠕蟲,口器一張一合,眼睛四處轉(zhuǎn)動,像在尋找著什么。
這是……
月白長袍的劍客身影浮現(xiàn)在腦中,紅燭欣喜地直起身,指向黑色肉塊:“你們要找的邪祟在那!”
蠕蟲的出現(xiàn)驅(qū)散了村民與墨者心頭對肉塊的渴望,眾人剛清醒過來,就看到心目中正直勇敢的緝妖使正在給那些密密麻麻的蠕蟲指路。
……��?
是我癲了還是緝妖使癲了,又或者是這個世界?
光從外表來看,這些蠕蟲比黑色肉塊還要可怕、惡心百倍。
人們無所適從地望著這一幕,看到蠕蟲們真的聽了緝妖使的話,齊刷刷看向了黑色肉塊。
肉塊尖叫起來:“你們要做什么?我要和你們的主人說話!我是奪天宗主!我是薛……”
“靜真”兩個字沒來得及說完,黑色肉塊就被一擁而上的蠕蟲吞沒了。
劍客·李晝眉頭一皺:她可沒想吃這惡心東西啊。
下意識張嘴啃食肉塊的蠕蟲們一頓,連忙把嘴里的肉吐出來。
劍客·李晝感受著嘴里彌漫開的腥味,不高興地皺起了眉,在黑色肉塊里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奄奄一息、頭頂趴著一只白刺猬的中年女人。
有村民認出她們,睜大了眼睛:仙姑和白仙都被救回來了!
原來蠕蟲大人是正道的光��!
又是愧疚,又是感恩,人們跪在地上膜拜起了蠕蟲們,卻不知,這一次,蠕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白仙,劍客·李晝陷入了沉思:刺猬好吃嗎?
背后突然一涼,趴在仙姑頭頂?shù)陌状题槐犙�,就看到一只蠕蟲爬到了自己面前。
白仙:……我發(fā)誓,刺猬肉又酸又臭,一點也不好吃!
在白大仙絞盡腦汁逃脫上餐桌的命運時,劍客·李晝的劍氣,又在另一個方向感應到了太歲的氣息。
西北,防秋兵軍營。
秋高馬肥,又到了西狄南下劫掠的季節(jié),按照慣例,兵馬使要到四娘娘廟卜卦,求取神靈庇護。
然而今年,這一儀式剛開始,就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霾。
先是兵馬使一踏過四娘娘廟的門檻,一塊雕刻著山羊的藍磚就從墻上脫落,掉在兵馬使腳邊摔成了兩半。
廟祝匆忙撿走了碎磚,卻被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手,傷口深可見骨,血流了一手掌。
接著,在兵馬使作揖焚香時,燃著的線香從中間斷開,香灰灑在地上,形成了一個“井”字圖案。
種種跡象令軍士們心生不安,兵營里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有說今年將有大戰(zhàn),還有說這是將軍敬香時心不誠,惹怒了娘娘。
兵馬使擔憂這些言論引起騷亂,廟祝卻站出來說,這不是兇兆,而是吉兆啊。
四娘娘這是感應到了防秋兵的虔誠,要派天兵下凡助力邊防,收復被西狄占據(jù)的故土。
防秋兵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到了!
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兵馬使連忙追問,“廟祝但說無妨�!�
廟祝說:“為了答謝四娘娘,將軍須得選十名青壯,入廟侍奉娘娘。”
兵馬使一絲猶豫都沒有,當即應下:“軍營里最不缺的就是身強體壯的兒郎,且等我回去細細挑選�!�
兵馬使沒有看到,廟祝轉(zhuǎn)身時嘴角勾起的詭異笑容。
廟祝卻也沒有看到,兵馬使凝望著他的背影,眼底凝聚的森森寒意。
半日后,夜半時分,兵馬使帶著十名青壯回到了四娘娘廟。
娘娘像矗立在黑暗中,垂眸注視眾人,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味,地面踩著有些黏腳,廟祝說這是因為神廟年久失修,水汽太重。
兵馬使恭恭敬敬再上了一炷香,這一次,香沒有再斷。
她看了眼廟祝,留下了十名青壯,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廟祝關上了廟門,青壯們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求教:“老師父,我們該怎么侍奉娘娘?”
廟祝背對著他們,半晌沒動靜,眾人屏著呼吸,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忽然,老廟祝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分開,露出了一張只有嘴的黑臉:“自然是……”
眾人背后的娘娘像亦漆皮脫落,露出了黑肉擠塞的內(nèi)里,一根根滿是黏液的芽孢伸長,如枝葉藤蔓般伸向青壯。
“……這么侍奉�!�
陰冷的聲音落下,眼看十名青壯就要被刺穿,下一刻,尖銳的鈴聲響起。
“叮叮當當!”
青壯們身上的皮膚迅速脫落了,一個個身穿大紅襟衫,神色冰冷的師娘,從青壯人皮中鉆了出來。
“妖孽!”一名師娘厲喝一聲,“喜大人早已發(fā)現(xiàn)爾等陰謀,今日便要為民除害,還不束手就擒!”
“砰!”
廟門同時被一腳踢開,一根根火把照亮了黑夜,兵馬使披甲執(zhí)銳,身后軍士將神廟團團包圍,兵馬使一面揮刀向那廟祝身上砍去,一面冷冷說道:“我防秋兵侍奉四娘娘這么多年,又怎么會看不懂娘娘的意思?”
原來,摔落的山羊青磚是在警告危險,煙灰形成的圖案是在提示危險來源,這邪祟控制了四娘娘,卻沒讀懂祂給信徒發(fā)的暗示。
兵馬使以挑選青壯為借口拖延的半日,專門去尋了能人異士,恰好娛教師娘們奉喜樂神之命來此地搜尋邪祟,師娘把那“井”字圖案燒給喜樂神,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四娘娘廟里出了妖孽,十川九閉曰井,井中藏煞,這兇煞便是大名鼎鼎的太歲!
太歲誘哄兵馬使送青壯給它享用,兵馬使卻也與師娘們將計就計,設下天羅地網(wǎng)。
“老廟祝”向后仰頭,躲開了兵馬使的刀鋒,火光搖曳,映照在它贅瘤凸起的臉上,刻下了重重陰影。
它明明是被包圍的獵物,眼底卻不見慌張之色,倒是流露出一絲無奈之意。
“原要放你們一條生路�!焙谏鈮K從神像內(nèi)部、從老廟祝身體里,爭先恐后地涌出來,“自己找死,卻怪不得我了�!�
它語氣里有些遺憾,只因本想將此地妥善經(jīng)營,這下卻只能做成一錘子買賣。
師娘們嫉惡如仇,一聽這話立刻搖鈴甩紙,念動咒語,要把這妖孽斬殺。
然而,以往削鐵如泥的紙帶,在太歲面前,卻仿佛真成了普普通通的白紙,才一碰到肉塊,就被黏液打濕,軟趴趴地落在了地上。
兵馬使上前助陣,梟首無數(shù)的兵刃卻仿佛遇到了天敵,驀然黯淡無光,再一揮,便已折斷落地。
她心中一凜,又聽耳邊響起士兵的慘叫聲,扭頭看去,只見包圍神廟的士兵們,已然陷入了暴漲的黑色肉塊中,宛如落進了沼澤,越是掙扎,越往里深陷。
普通人根本不是太歲的對手。
兵馬使扭頭看向師娘,想起師娘的叮囑,當她們法力不濟時,只能抽取些凡人的精血。
兵馬使便說道:“諸位還有什么后手,速速用出來吧,不必顧慮我等�!�
一名師娘瞥她一眼,才要說話,卻又一愣。
下一刻,一道旋風卷起兵馬使,將她拋到了神廟外。
“砰砰砰!”
一瞬間,神廟所有門窗都緊緊關上了,纏住士兵們的黑色肉塊像深秋枯萎的落葉,迅速凋零,失去了生氣。
兵馬使與一眾士兵暈頭轉(zhuǎn)向地爬起身,聽到神廟中傳出整齊的誦念聲,看到了炫目的光輝從門縫、窗戶縫射出,感覺到一股無比浩大的氣息。
每個人心跳得快要脫出胸膛,身體變得無比沉重,卻又油然而生一股欣喜之意。
一道聲音在他們心底說:
神來了。
神廟里,原本擴散蔓延開的黑色太歲肉已然龜縮回四娘娘神像與老廟祝體內(nèi)。
一副貼金刷銀、琉璃鑲嵌、鳳紋飛舞的華麗面具,戴在一名師娘臉上,漠然望向那后腦勺上鑲嵌著一張嘴的“老廟�!�。
“老廟�!弊旖菗P起,語氣悠然地說道:“喜樂,你真覺得,你能攔住我?”
鏤空面具,亦即喜樂神本尊,開口說道:“太歲,你真覺得,你能改變自己的命數(shù)?”
“老廟�!钡男σ饽淘谧旖�,那黏液流淌的芽孢在凝滯一瞬后,以怒發(fā)沖冠之姿伸向了喜樂神與其信徒。
戴著鏤空面具的師娘尚且還能抵擋,沒被芽孢穿個透心涼,其余的師娘們卻是當場被捅穿了心窩。
然而即便如此,她們卻還維持著微弱的呼吸,身上連著的紙帶散發(fā)著瑩瑩微光,竟是喜樂神在反向給信徒們輸送靈氣。
見此情景,太歲更是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道:“就連這些凡人,尚且有人護佑,而我!”
太歲勃然道:“而我,卻是命中注定的一丸藥!活該被這天地吞噬的藥!”
太歲的怒吼沖破了門窗的限制,話語內(nèi)容卻是凡人不可知曉的禁忌,兵馬使與一眾士兵被這道聲音震得瞬間耳鳴,一時間只能聽到嗡嗡鳴響。
那些無法理解的破碎音節(jié),像一記重錘敲在眾人的大腦上,令所有人頭痛欲裂,嘔出一口黑血,當場昏死過去。
喜樂神的目光依然寒涼如水,卻也不免想起太歲的過往。
第一只太歲,是藥王山所有藥師以肉.身煉制的丹藥。
為了平衡老君下凡引起的災劫,這只太歲被喂給了天地。
老君用自己的身體,煉制了第二只太歲。
被吞噬的痛苦殘留在了太歲記憶里,第二只太歲從出藥王鼎的那一刻開始,就誕生了逃脫命運的想法。
“我只是不想被吃,我有什么錯?”太歲周身芽孢張開,黑色肉塊爬滿了四娘娘廟,宛如煉獄中爬出的混世魔王,“若不是那老東西算錯天機,又怎么會需要煉制第二只太歲?”
“你錯了。”
喜樂神無悲無喜,望著太歲說:
“老君下凡,本就是為了煉制第二只太歲。第一只太歲固然已傾盡藥王山之力,卻又怎么能扛得住末世浩劫?唯有神靈之血肉,神靈之魂魄,才擔得起這樣的重任�!�
原來,老君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將以身殉道。
喜樂神那鏤空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祂那雙飛揚的鳳眼低垂,望著面目猙獰的“老廟�!�,卻仿佛在透過這團漆黑粘稠的惡心肉塊,在看另一個人。
這種眼神令太歲如鯁在喉,它尖嘯了一聲,徑直沖到了喜樂神附身的師娘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厲聲道:“老東西沽名釣譽,祂要祂的正神尊榮,祂要庇護祂的千萬子民,真正犧牲的卻是我!你還在懷念祂?憑什么?你們都憑什么?”
太歲咬牙吼出三個字:“我不服!”
聲音嘶啞,字字泣血。
周遭驀然一靜,黑色肉塊等待著神靈的答復。
“我不是在懷念祂,”喜樂神伸出了手,在它扭曲、顫抖的視線中,撫摸起它凹凸不平的臉頰,不帶感情地陳述道,“你,就是祂�!�
從藥王鼎出來的老君成了新的太歲,便忘了下凡的初心。
下凡的老君殉道之心是真的,煉出的太歲畏懼自己的命運也是真的。
人甚至無法理解從前的自己。
神也如此。
窗外透進些微白光,一股比喜樂神還要浩大千倍萬倍的氣息,在神廟外出現(xiàn)了。
劍氣蠕蟲從地底浮現(xiàn),看向了太歲所在的方向。
喜樂神將掐著自己的太歲抱進冰冷的懷中,低聲道:“繼續(xù)掙扎下去,只會讓你更加痛苦,收手吧,我會幫你躲開祂的目光。我保證,至少在最后一刻到來之前,你不會再感受到痛苦了。”
這是掌管愿望的神靈,給出的承諾。
第152章
太歲暫時安靜下來。
喜樂神撫摸著它的后背,
看著衣衫下露出的丑陋黑色肉塊,腦中浮現(xiàn)出的卻是那道身著襤褸黃衣的蒼老身影。
那是金玄觀第一代觀主,一個玩世不恭、毫無責任心的孽障。
她建道觀就是為了好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