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理論上確實可行。
但忒斯特看不出這有什么可興奮的。
他不是沒見過那些圣人似的善良家伙，忒斯特十分確定，其中沒有一個會想出這么詭異離譜的主意。比起諾爾，瘋修士自覺瘋得缺少一些創(chuàng)意。說實話，這讓他有點氣餒。
忒斯特還特地觀察了那對異界夫妻的表情，他發(fā)現他們比他更無語。
……看來這不是異界環(huán)境的熏陶，忒斯特不太確定地想。
“要我說，你的計劃同樣有個漏洞�！�
忒斯特聳聳肩膀，露出個明媚的笑容，“我沒看出來這事對我的好處，我的法師大人——我是答應了做你的騎士，但騎士可不是下仆呀�！�
諾爾臉上微笑更大了，他看起來幾乎有點邪惡。
“對你當然有好處。”
那巫妖神神秘秘地湊近，像是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讓我為你保留這個驚喜，好不好？你會喜歡的，我向你保證�！�
如今的諾爾擁有體溫，溫熱的呼吸打在忒斯特肩頸上，他起了層若有若無的雞皮疙瘩。
好吧，忒斯特撇撇嘴。他得承認，自己就是很吃這套。
不過情況有點微妙。這套做法理論上可行是可行，畢竟沒人這么干過，難說會百分百成功。諾爾卻展現了極大的自信，仿佛已經看到了結果。
“那我只剩一個問題了。”忒斯特側過臉，臉上笑容不變，“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失敗了呢？這將變成一場屠殺�！�
諾爾的表情僵了半秒，他眨眨眼，像是在努力理解忒斯特的話語。
“我不會失敗的�！睅酌牒螅绱嘶卮�。
“你怎么知道？”
“……直覺？”諾爾的句尾和他的嘴角一樣微微上翹，“我就是知道。”
……
很快，任務的第十四天到了。
其他幸存者們來了幾十個，大多上了年紀。他們猜遠方有更多幸存者，只不過大家更傾向于保住性命，或者干脆不信骸骨獵犬的消息。
聽說了諾爾的“斬首方案”，原本不多的來訪者又少了一半，只剩寥寥十幾人。
諾爾并未執(zhí)著于這些細節(jié)。面對忒斯特好奇的眼神，他的說法還是老一套——自己又不是全知全能，盡力就夠了。
清晨的天空微明，眾人站在巖洞前的雪原上。
以老亨特為首的人們整齊坐著，他們摘下了防風的帽子與毛皮圍脖，露出脆弱而滿是皺紋的脖頸。白狼靜靜守在老獵人身邊，蓬松的尾巴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
諾爾伸出手，挨個撫過幸存者們的頭頂，施加止痛術法。
忒斯特則緊隨其后，修長的手指與雪片一同起舞，人們的脖頸上都多了條細細的金線。它不松不緊地繃著，連接成一片美麗而冰寒的網。
就連白狼的頸子上都多了一根金線。
影狼認定金線是個稀罕東西，而它沒有。它不滿地趴在巖洞門口，口中哼哼唧唧。
實際上影狼過于強大，忒斯特沒把握將它斬首。橫豎這家伙身份特殊，腦袋又不好使。哪怕真的失去記憶，等它到了外面，也不會急著攻擊眾人。
施加完止痛術法，諾爾走回洞口，站在影狼身邊。他的右手緊握拆信刀，目光釘在忒斯特的背影上。
一群坐在白雪中的深衣老人，蛛網般的金線，以及在其中自由穿行的俊美騎士。忒斯特的銀白長發(fā)混上風雪，眼前的畫面幾乎是神圣的——
這一刻，大名鼎鼎的瘋修士倒真有幾分像神職人員。
而就在準備即將完成的時候，那對夫妻突然走向忒斯特。羅森壓低了聲音，他應該還用了某種法術，諾爾聽不真切。
……
“出去之后，我們兩個就要離開了。”羅森努力跨大步子，停在忒斯特面前。
“所以呢？”
忒斯特毫不留情地俯視他，“你們輸了賭約，自動退出，這不是早就說好的嗎？如果兩位想要一個告別的擁抱，我建議你們去找諾爾�！�
“說實話，我很不甘心�！绷_森嘆氣，“但事實擺在眼前，無論是知識還是戰(zhàn)力，我們都幫不上諾爾的忙……你確實更適合做他的搭檔�！�
“他本來就是我的，是你們橫插一腳想來搶�！边固乩硭斎坏卣f。
羅森磨了磨后槽牙，看得出他很努力地控制了脾氣。半晌，他咬牙切齒地伸出一只手：“忒斯特先生，我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這倒是稀奇，忒斯特抱起雙臂，眉毛微揚起。他知道這對夫妻不喜歡自己，哪怕到了現在，羅森的目光里仍有濃重的戒備。
他還以為自己會收到一個警告呢。
“……希望你不要留下他一個人。”
羅森說，“說實話，之前我巴不得你離他遠點�，F在看來……呃，你肯定不是個好選擇，但總比諾爾孤身一人強。”
“天啊，你說話真難聽，這可不是拜托別人的態(tài)度�！边固剜絿伒馈�
“差不多得了，這就是我最禮貌的態(tài)度！”羅森齜牙咧嘴。
“反正按照他的安排，你們不久后還會再見，到時候你看我在不在吧�！�
忒斯特不耐地揮手，“說不定我膩了，說不定我死了，說不定我被壞巫妖吃掉了，這事兒說不好�！�
“那您老努力活久點�！�
羅森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一邊的朱利要克制許多，朱醫(yī)生只是有些憂慮地看向那些幸存者，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嘆息化為一叢白汽，在空中逐漸散去。
夫妻倆退開，忒斯特沖諾爾打了個手勢，隨后優(yōu)雅地彎曲手指——
金線驟然勒緊，鮮血迸濺而出，十幾顆頭顱朝雪地砸落。
幾乎在同一個瞬間，諾爾的拆信刀戳破了影狼的前爪。緊接著，他的魔杖直指雪地，雪地下早已準備的法陣亮起刺目光芒。
那些頭顱并未真正落地。
十幾顆人頭夾雜著一顆白狼頭顱，它們直直飛向諾爾。后者的脊柱位置探出了什么——
諾爾雙膝跪地，不堪重負地彎下腰。伴隨著血肉扯裂聲，他的背后探出一根格外粗壯的脊椎骨，如同畸形的蝴蝶破繭，他的脊背上立起一個巨大的骷髏半身。
那骷髏約莫五米高，雙眼青火燃燒，白骨上纏滿了樹根似的血肉管道，它張開雙臂，將那些頭顱緊緊擁入懷中。
那些血肉樹根似的事物迅速延展，它們堵住了脖頸斷口，將那些頭顱牢牢包覆。乍一看，那具骸骨像是抱了串怪模怪樣的斑駁葡萄。
頭顱下方，沒有一滴血落上積雪。
那些血肉樹根流淌過諾爾身軀，順著雪地蜿蜒。它們迅速攫住那些無頭的身體，將頭顱與身體遙遙連接。
忒斯特認真欣賞著面前血腥古怪的景象。時間登時慢了數倍，這個瞬間變得甜蜜又粘稠。
多美啊。
他甚至不需要去特地改動什么。那個人操縱生死，愚弄法則，在這絕望之地以自身的血與骨筑起希望。諾爾簡直就是名為“瀆神”的作品本身。
好幾道系統(tǒng)提示同時在忒斯特腦海里響起。它們完全重疊在一起，語音變調、內容扭曲，聽起來竟有幾分瘋狂。
提示的句尾混在一起，化作刺耳雜音。世界瘋狂震顫，空中出現無數散發(fā)白光的龜裂。任務經驗值飛快結算，加上殺死不朽騎士的經驗，忒斯特迅速提升到了30級。
忒斯特本能地轉過頭，想去查看諾爾的情況�？蛇@道思緒剛出現，世界便在他的眼前徹底崩塌。
如同睡夢中踏空一腳，腳下雪地的堅實感驟然消失。
忒斯特沒有閉上眼，卻只看見了混沌的黑暗。一番天旋地轉，他發(fā)現自己的臉頰挨著青青草地，搖晃的嫩綠幾乎刺痛他的眼。
出來了？
忒斯特思緒在反應，身體已然蹦起，擺成最適合戰(zhàn)斗的姿勢。與此同時，旁邊傳來了無比磅礴的大回復術氣息。
諾爾仍背負著巨大的骷髏半身，其上的血肉細網迅速枯萎，那些頭顱各自接在屬于自己的身體上，大回復術不要錢似的往他們身上砸。
忒斯特前進幾步，他看見了緊緊相貼的獵人和白狼。
瘋修士金線勒得干凈利落，老亨特脖頸處傷口平整，只留著一條若有若無的血線。眼下，那條血線在堪稱恐怖的治愈魔法中逐漸變淡消失，老亨特的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
緊接著，老獵人全身哆嗦了下，猛地從草地上坐起。他側過身，當即嘔出幾口血，隨即氣色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怎么……這怎么……”他迷迷糊糊地嘟囔，無意間抬起頭。
今天是個沒有云彩的好天氣。碧綠繁茂的樹枝間，天藍得如同上好寶石，剔透又干凈。
老亨特的嘴唇顫抖起來，他懷抱著還在發(fā)愣的白狼，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眼角，滲入深深的皺紋。
“藍天。”
他艱難地重復著這個詞，臉上仍帶著恍惚，“藍天……”
忒斯特迅速環(huán)視四周。那對夫妻已然按照諾爾的指示撤離了，那些選擇舍棄記憶的人，大概只會在遠方蘇醒。附近只有十幾位幸存者的氣息，以及……諾爾。
諾爾倒在幸存者之間，身上的法師袍破碎不堪，露出血跡斑斑的脊背——魔法結束，巨大的骷髏半身幻影般消失，只留下一片猙獰的傷口。
不知道是太過疲勞，還是傾瀉了太多魔力，諾爾就這樣昏迷在草地上。他左手將龍尸筆記死死抱在胸口，右手還握著犧牲之杖。
興許是有外人在，坎多沒有吭聲。
它幾乎被草叢埋沒，陰影之中，它瞪圓了那只豎眼，警惕地瞧著忒斯特。
影狼則呆呆坐在諾爾身邊，鬼知道它有沒有保留記憶——就影狼的智商來看，這件事情十分難以判斷——此刻這龐然大物傻乎乎地盯著青翠幽深的樹林，鼻子在夏末的風中瘋狂抽動。
看來這玩意兒還要好一段時間才能回神。
“我姑且問一下，老亨特，你還記得那些事嗎？”忒斯特頭也不回地發(fā)問，他半蹲下身，輕輕抱起昏迷的諾爾。
“記得�！崩虾嗵氐穆曇魺o比顫抖，“我記得，我記得一切……我不叫亨特，我叫雅各布……我都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哦�！边固仄届o地說，“老雅各布，你自由啦——帶上你的白狼，接下來你們愛去哪去哪。我的同伴需要休息，我們先走了�！�
“等等！”老獵人搖搖晃晃站起身。
他有些趔趄地奔向忒斯特。周圍氣溫一高，那身舊皮衣的味道更難聞了。忒斯特不著痕跡地后退小半步，老獵人沒有察覺——他在脖子里使勁摸索，揪出來一個狼牙吊墜。
吊墜以銀鏈穿著，墜著的狼牙精巧漂亮，看著像顆乳牙。時光給它留下了無比溫潤的質感，陽光之下，它的表面泛起一層柔光。
“這是它的牙……在那里頭待了五十年，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崩汐C人雙手捧著那個小小的吊墜，溫柔地瞧了眼白狼。
白狼還驚疑不定地守在獵人腳邊，沖這個陌生又溫暖的世界呲出獠牙。
“我不管什么命運不命運了，但我總得給你們謝禮�！崩汐C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拿走吧，它應該能派上點用場�！�
忒斯特敷衍地點點頭，隨手接過那枚吊墜。
然而就在他接過吊墜的瞬間，系統(tǒng)的藍色彈窗鬼魅般出現——
忒斯特的動作僵住片刻。
“如果�！边固亟K于轉向獵人，他直視著老人的雙眼，“如果我告訴你，你還在‘命運’的操縱下，你作何感想？”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老人思考幾秒，露出近乎解脫的微笑，“獵人幫助玩家，玩家殺死白狼，獵人贈予獎勵……這是身為獵人的‘命運’，其實只看內容，這些事情都實現啦。”
獵人摸摸白狼的頭頂，年邁的白狼仰起頭，輕輕舔了舔獵人溫暖的掌心。
“可就算結局已經注定，過程也該死的痛苦，人的想法和心態(tài)卻可以……很不一樣，不是嗎？”
忒斯特握著吊墜的手稍稍緊了緊，他調整了下姿勢，讓諾爾的頭半倚上肩膀。
“也許吧�！彼斓卣f。
“唉，你真是不討人喜歡�！崩先藝K了聲，“不過你還年輕，早點遇見我這種人，其實算好事……小伙子，現在你知道了，哪怕是面對諸神安排的命運，抗爭總歸有點用�！�
忒斯特懷抱著鮮血淋漓的諾爾，長發(fā)末端染上血污。他沒回答獵人的話，只是又掛上了慣常的微笑。
“你也不討人喜歡，老家伙�！彼f，“你該滾蛋了，我還有客人要應付呢�！�
說罷，沒等老人回應，忒斯特抱著諾爾朝樹上一躍。他甩開滿地迷迷糊糊的幸存者，跑向森林邊緣。
“找到你們了�！�
幾千米外，克里姆森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這卷還沒完，給毛茸茸一點嗅嗅新世界的時間！（？
恭喜兩位又get一個抱抱（？？？
比起忒斯特，諾爾應該是更喜歡抱抱的類型……
第43章
廚余垃圾桶
克里姆森興奮地在林中穿行。
剛才那強大的治愈波動，他就算想忽視也忽視不了。魔法波動附近還有不少弱者的氣息，不過他向來更鐘情于強大的獵物。
那兩道強大的氣息忽然消失，八成是感應到了自己。沒關系，“追殺”是他的得意領域之一。
克里姆森毫不猶豫地沖向目標，可是沒跑多久，另一道強大氣息從后方追擊而來。
誰？自己可沒叫幫手。
克里姆森稍稍慢下步子，他可不想讓獻祭被第三者攪局。很快，他聽到了來者折斷樹枝、踩踏落葉的奔跑聲。
只聽聲音，對方體型巨大，十分結實……等等，那東西好像有四只腳？
……原來如此，是怪物。
那怪物越跑越近，克里姆森甚至能聽到那東西的哈哈吐氣聲。他下意識隱藏氣息，可怪物的速度分毫沒有減慢。
讓他警惕的是，這只怪物的氣息突然出現，像是某種召喚獸。它周身散發(fā)出極強的魔法波動，哪怕和它一對一，克里姆森都沒什么底氣獲勝。
怎么回事？
難不成跑掉的玩家是誘餌，真正的攻擊在這等著？上次那個劍士身邊確實有怪物，他搞不好有特殊的召喚技能……
克里姆森有些猶豫。
可這樣的追擊機會實在少見，他掏出個寶貴卷軸——它能完全隱藏人的氣息和氣味，如果這都甩不掉怪物，那便是神的警示了。
魔法生效，很遺憾，怪物仍然緊緊跟在他的身后�？死锬飞L嘆一聲，最終決定放棄追擊。
對付那對劍法組合還好，可要再加一只強悍怪物，他的準備還不充分。他是瘋，但他絕對不傻，傻子才打沒勝算的仗。
改變路線后，怪物果真沒有跟上來�？磥砟鞘且粋�警告，克里姆森心想。
沒關系，他記住他們了。
那兩人用未知手段徹底干掉了杰克，外加一組強悍的不朽騎士——騎士們甚至沒來得及傳回任何信息——他們與永恒教會的孽緣已深，永恒教會勢必會盯上兩人。
只要自己有，再借助教會的力量，找出他們不算難。
克里姆森遺憾地望向兩人氣息消失的地方。附近商隊多，不宜打草驚蛇，還是找個偏僻村落練練級吧。
臨走前，他拿出望遠鏡，看向那只神秘怪物。
那是一條碩大無比的黑狼。
它借著林中影子時隱時現，雙眼赤紅如炭火。眼下它尾巴輕輕搖動，正朝森林深處快樂狂奔。
這不是“狩獵之夜”的BOSS影狼嗎？克里姆森有些怔愣地想。
他的對手連副本BOSS都能召出來？上次那個怪異的骨面法師，難道也是劍士從哪個副本里偷出來的？
他還真對付不了這玩意兒。
感謝神的啟示�？死锬飞掌鹦⊥h鏡，念了幾句禱詞。
……
忒斯特本想找到個隱蔽的開闊處，把那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引出來做掉。誰想他還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對方的追擊猶疑著停止，氣息接近得越來越慢，隨即遠去了。
真沒毅力，忒斯特板著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