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異形的魔王眷族在霧氣中奔跑，不，準確地說，它們在逃亡。
巨大的觸肢抬起、下落。絕對的重量下，精神與夢境全成了齏粉。怪物們發(fā)出模糊凄厲的嘶鳴，怪異的手臂被碾成碎骨與肉醬。黑色的血液灑滿落葉，在淡紫色霧氣下若隱若現(xiàn)。
林中的血腥氣濃到讓人窒息。
諾爾坐在黑塔門口的臺階上，俯視著被碾碎的一個個怪物。
觸肢間伸出無數(shù)只扭曲的手掌，紛紛抓向最近的諾爾，試圖撕扯點什么。一條手臂的主人幾乎要成功了，那只手剛要碰到諾爾的袍角，便被兩根粗壯的觸肢絞成肉泥。
大地震顫，巨塔前行。其后拖出長而寬的漆黑血痕，猶如神在這片土地上隨意作畫。
安娜金和索羅藏在某條觸肢后方，沉默地注視著一切。
半天之前。
那個時候，安娜金還存有一點兒美好的幻想。
你看，瘋修士和那個諾爾想要救援魅魔！這是可是正面現(xiàn)象，他們到底還是站在“正義”一邊的。
然后她就看見了那怪物似的黑塔轟隆隆爬來。
彼時索羅第一時間揪上安娜金，兩人爬上高處，時刻準備逃跑。
開玩笑，協(xié)助救援是任務(wù)的事兒。要對上那種東西，他們第一時間就沒命了！
魅魔巢穴被樹林包裹，外部看起來接近一座沒有城墻，也沒有邊緣郊區(qū)的城。最中央最大的建筑裝著王庭，四周則是一圈圈小型聚落。
從高處看去，巢穴像是簇擁著的奶油裱花。
魅魔們哪兒知道來的是什么怪物。他們召集男女老少，圍著這圈“裱花”，拼命豎起魔法防御。然而那些防護陣薄糖片似的一層層碎裂，黑塔隨意地停在王庭之前，速度沒有被減緩半分。
諾爾手執(zhí)魔杖，從觸肢交叉而成的臺階走下。
這回瘋修士沒有跟他走在一起。那人坐在臺階頂端，俯視著諾爾的背影。他翹著一條腿，手掌托著頰側(cè)，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我?guī)銈內(nèi)ソ优�，然后我會帶你們離開這里�！敝Z爾停在人群前方，聲音聽上去像嘆息，“還想活命的話，就跟我走�！�
高臺上的安娜金噎了一下，怎么能有人把幫助說得這么像威脅？
索羅則大張嘴巴，著迷地看著面前的肅穆高塔。
對于這個柔軟夢幻的環(huán)境來說，它過于黑暗堅硬�？伤娴暮軒洑�，那個NPC究竟從哪兒搞的？簡直是一座移動要塞！
這家伙鐵定主線NPC了，他心想，協(xié)約簽得不虧。
下方，“NPC事件”還在繼續(xù)。
“我還是希望兩位能把女王帶回來�！摈饶Ф嗄崆非飞恚f分警惕地看著那高聳的黑塔，“您的要求有些突然，我們恐怕不能照做——如您所見，大部分魅魔都很虛弱，實在不適合離開住處�！�
諾爾近乎疲憊地看著多尼。
安娜金能感受到諾爾充沛穩(wěn)定的魔力，可他的確在散發(fā)濃濃的疲乏感，狀態(tài)像是將熄未熄的火星。
“所以你們不想走�！敝Z爾如此總結(jié)道，“我能理解。”
“感謝您的理……”
“我該發(fā)表一場感人的演說，對你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努力贏得你們的信任。然后在你們幾千人反反復(fù)復(fù)不知多久的討論后，等一個不確定的結(jié)果�！�
諾爾用一種有點嚇人的溫和語氣打斷了多尼，“可那樣需要交流的人太多，時間太久，而我太累了�！�
說罷，他的魔杖末端在地上點了點。
接下來的情形如同噩夢。
無數(shù)觸肢激射而出，它們迅速卷起最近的魅魔，徑直塞入塔中。怪物般的觸肢交錯扭動，魅魔們四散奔逃，可在那些觸肢面前，他們?nèi)醯孟癖或叨⑸系挠资蟆?br />
每當攻擊魔法襲向諾爾，總會被一道恰到好處的金線打斷。倘若飛來的是箭矢或毒針，又會被瘋修士的魔法直接擊落。
只有一種魔法，瘋修士完全沒有理會。
魅惑術(shù)雨點一般打在諾爾身上，而諾爾沒有任何反應(yīng)。周圍一片混亂，魅魔們的驚叫和呼救此起彼伏。刺耳的尖叫聲中，有那么一瞬，諾爾似乎想要扭頭，看向忒斯特的方向。
最終他只是站在原地，臉上多了些許的悲哀。
安娜金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前的景象……那個她曾以為善良溫和的年輕人，正擺弄玩具一樣支配著這個族群。精巧漂亮的魅魔據(jù)點，在他面前如同過家家的玩具。
親朋被捉走，魅魔們的反抗越來越微弱。眨眼的工夫，絕大部分魅魔都被塞進了那座高聳的黑塔。
有些魅魔跑得快些，把自己藏在巢穴的隱蔽角落�？赡呛诎l(fā)法師像是能看到靈魂似的，燃著青火的魔杖一指，觸肢將他們從隱蔽處準確拖出。
連沉眠的孩子都被觸肢輕輕卷著，送入黑塔深處。不過短短一個小時，魅魔巢穴徹底成了空城。
完成這一切后，諾爾抬起頭，遙遙看向兩位玩家躲藏的方向。黑塔的觸肢在他身后輕輕舞動。
安娜金咬咬牙，揪著索羅自覺現(xiàn)身。
……不過他們沒敢進塔，就這么一路看著黑塔推土機似的軋向某個方向。就在安娜金的嗅覺即將被血腥味麻痹的時候，黑塔終于放緩了速度。
他們看到瘋修士踩著觸肢輕松跳上，手里抓著兩個枯瘦的身影——一個頭顱低垂，意識不清。一個嘴里罵罵咧咧，身上赫然穿著老頭衫。
諾爾動動嘴角，轉(zhuǎn)身朝大門走去。瘋修士扛著兩人，哼著小調(diào)跟在后面，魅魔尾巴輕輕甩動。
似乎察覺到了兩位玩家的視線，他稍稍慢下腳步，沖偷看的兩人露出笑容。
他無聲地比著口型。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罱笥褋硗�，可能偶爾會有遲到的情況！不過不會超過15min的嗚嗚嗚嗚——
第51章
兩個故事
所有人都進入了黑塔，外面只剩下兩位玩家。
諾爾沒有邀請他們跟上，也沒有就此關(guān)閉門扉。黑塔停在一片尸山血海中，周圍安靜得可怕。霧氣無聲翻滾，舔過滿地碎肉殘骨，附近的風都像是被尸體烘熱了。安娜金打了個寒顫，老大不情愿地邁向那座塔。
畢竟諾爾明確地說過，要他們見證到最后。
說實話，安娜金看不懂諾爾是什么情況。
她和索羅的行動與自身想法無關(guān)，純粹是“任務(wù)”這根胡蘿卜吊在眼前。諾爾則不同，他的行為多了幾分真心，但比起純粹的真心，他又像在完成某種任務(wù)。
這樣一個NPC，到底有著怎樣的過去？
“那個諾爾肯定不是什么普通出身，他對海雅女王的感情不一般，說不定海雅森絲是他的老師或者什么人�！彼髁_心有余悸道。
他還以為協(xié)助保護族群要什么大場面戰(zhàn)斗，現(xiàn)在一看幾乎算躺贏。就是這血呼刺啦的“順風車”，讓人躺得內(nèi)心不安。
安娜金沒有回話，兩人頭一次跨入裝滿黑暗的大門。
就像突破一層黑色的霧氣，兩人眼前一晃，險些被突然滿溢的光芒刺瞎。
塔內(nèi)情況與他們所想的完全不同。
黑塔內(nèi)部看起來比外面還寬敞，十幾個環(huán)形樓層搭在黑塔內(nèi)壁。哪怕忽略這些環(huán)層中央的巨大空洞，每層面積也有四五個足球場那樣大。
黑塔正中，豎立著木頭砌成的方形旋轉(zhuǎn)樓梯。每個轉(zhuǎn)角平臺都會探出十字形連橋，連接最近的那一層。
這座塔外部明明有塔尖，夢境邊緣的天空又是朦朧的藍紫色，內(nèi)里的塔頂卻連通了一方碧藍天空。
燦爛的陽光將塔內(nèi)照得無比明亮。柔軟爬藤從三層垂下，青紫色花朵成串盛開，濃郁的水汽在四層晃動，透出影影綽綽的山石之影。五層的瀑布嘩啦啦落下，跌入一層水池，濺起銀白水花。
更高的地方，安娜金看到了探出的巨樹枝杈。
塔內(nèi)每一層的“場景”似乎都不太一樣。只有第一層——他們所在的樓層——中規(guī)中矩，地上鋪著巨大的棋盤式瓷磚，承重石柱旁裝飾著盆栽和柔軟的扶手椅，石像鬼造型的壁燈靜靜燃燒。
數(shù)千魅魔緊緊擠在一層角落，只占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蛟S是此處環(huán)境好過了頭，他們的恐慌無處安放。
許多人情不自禁抬起頭，著迷地看著塔頂天空。更多人則大氣不敢出，遙望那個躺在陽光下的身影——
現(xiàn)任女王昏睡在陽光下，淺金長發(fā)在陽光下亮得刺眼。老頭衫魅魔守在女王身邊，此刻她正仰著頭，沖這壯美景象張開嘴巴。
“我們把女王帶回來了�！敝Z爾目光準確地鎖定魅魔多尼，“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忒斯特就是你們的王儲�！�
一邊的忒斯特抱著雙臂，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手臂，走神走得光明正大。
魅魔多尼看看女王，又看向諾爾，目光里的畏懼愈發(fā)深重。
交出記憶時，他曾懇求兩人拯救族群……他是不是，朝著完全錯誤的對象許下了愿望？
這兩人做了這么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但還真符合“王儲選拔”的規(guī)則，他恍惚地想。
忒斯特沒有刻意傷害任何魅魔，只是阻止了他們的反擊。諾爾的做法盡管粗暴，也沒有給他們造成實質(zhì)性傷害，他只是把他們?nèi)哭D(zhuǎn)移到了塔內(nèi)。
隨即這兩人帶回了女王，連失蹤的騎士馬爾維納都捎帶了回來。
“……是，流程上沒有問題。”半晌，魅魔多尼擠出答案。
他的身后，魅魔們登時彼此擁得更緊了。
“那我是等這女人自己斷氣，還是現(xiàn)在就戴上‘仲夏夜’即位？”忒斯特可算是回了神。
魅魔多尼咬咬嘴唇：“只要‘仲夏夜之夢’被摘下的時間不超過十分鐘，庇護此處的‘夢境支配’就不會有問題。我建議……”
忒斯特沒理會他。他直接取下了女王的左右耳釘，丟給身邊的諾爾其中之一。旁邊的馬志鋼剛要發(fā)作，仲夏夜頭冠被忒斯特扣上了她的腦袋。
圍觀的安娜金和索羅也沒能幸免。項鏈甩上安娜金的臉，索羅趕忙用手去接——
柔和的光輝吞沒了幾人的視野，諾爾率先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這是一個夢，諾爾想。
就像人們常有的夢境，它在現(xiàn)實只是瞬息，感受起來卻無比漫長。
魅魔女王海雅森絲留下的夢境，他所追尋的答案就在這里。
……這原本是制作組為他們安排的小小對話。
可是在海雅女王留下的夢境里，環(huán)境相同，主角一樣，臺詞天差地別。
“你說夢境邊緣丟了尸體？”少年躺在草丘上，吃驚地睜大眼，“之前從沒有這種事吧？”
海雅嘆氣：“恐怕有人入侵夢境邊緣�！�
“偷尸體干什么，太奇怪了�！钡驴扑固仵酒鹈肌�
……
夢境中，德科斯特穿著同一套衣服，面色嚴肅。
“永恒教會的人想通過我來交易魅魔尸體，聲稱是‘收藏需要’�！�
青年德科斯特將軟禮帽按在胸口，語氣憂慮，“他們急需大量尸體，我猜他們不會等待魅魔們自然死亡�！�
海雅森絲點點頭：“守護巢穴的魔法該升級下了，我也會留心與人類接觸的族人�！�
德科斯特吻吻她的眉心：“別太勞累，女王陛下，我會全心全力幫助您。”
……
海雅森絲對面，德科斯特瘦得嚇人。
他滿眼血絲，頭發(fā)斑白稀疏，絕望得像沉入沼澤的尸體。
“海雅，我無法入睡�！�
德科斯特消瘦的面容抽動起來，“永恒神殿知道了我們的關(guān)系，他們又找到了我，說有讓我們白頭偕老的辦法�！�
德科斯特的聲音仿佛砂紙摩擦。
“他們能把怪物尸體的力量轉(zhuǎn)到人類身上。一個只剩半邊身子的女孩，得到怪物的修復(fù)能力，都能將身體恢復(fù)好……我知道，他們只想從我這得到魅魔尸體�！�
“可是我總是想——要不要給他們其他族群的魅魔尸體？或者給他們犯了死罪的魅魔代替？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們不必被時光拆散。”
“每次看到你，我都會想起這件事。每次離開你，我還是會想起這件事。那條路就在那里，海雅……那條路就在那里啊。”
海雅森絲靜靜地聽著。
“就算變成怪物，我也想留在你身邊�？墒俏也幌胱屇銓ξ沂�
德科斯特輕撫愛人的面龐，枯瘦的手貼上白玉般的皮膚，“我的女王，你能不能讓這份痛苦停止呢？”
海雅森絲閉上雙眼，她給了戀人一個擁抱。她抱了他很久，仿佛這是一場告別。
擁抱的最后，她伸出手，掌心躺著兩朵皺縮的紫色花苞。
“有位勇敢的魅魔找到了新鮮迷心草�！�
她說，“德科斯特，夢不會說謊�！�
……
對于魅魔的王來說，打通夢境是輕而易舉的事。
初次見面的木屋就在前方，風很溫暖，沾滿了玫瑰的香氣。衰老的海雅森絲搖搖晃晃走向那棟小屋，小屋附近，等待著她數(shù)十年的愛人。
德科斯特站在木屋前方，就像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他是個近乎完美的少年。
他背部挺直，肌肉漂亮得像雕塑作品，嘴唇猶如花瓣般鮮艷。他有著濃金色的漂亮卷發(fā)，蜂蜜色的眼睛清澈無比。
海雅森絲停在德科斯特面前，下意識摸摸頭頂稀疏的白發(fā)。他們面對面站著，一個美得像天使，一個老得像死神。
少年德科斯特呆呆站著，淚水不住從眼中滾落。
“對不起！”他放聲哭泣，“我忘不了那條路的誘惑，我忘不了……我不想離開你，我沒法欺騙自己的真心……”
他還沒有背叛她，他的愛也不是謊言。只是他心底的那桿天平，最終還是微微傾向了黑暗。
……到了最末，他們不再看向同一個方向。
美麗的少年，就連哭起來都無比動人。德科斯特哭到喘不上氣，他跪在蒼老的戀人面前，淚水砸上翠綠的草葉。
衰老的海雅俯下身，抱住痛哭不止的戀人。她悲哀而平靜地抱著他，直到他停止哭泣。
“我們分開吧，德科斯特�！彼f。
少年紅著眼圈：“分開？怎么可能？我會想辦法，總會有辦法……”
“不�！�
海雅森絲拍拍他的背，語氣平和，像是給真正的孩子講睡前故事。
“告訴你一個秘密。人類總有個錯覺，覺得相愛是一道題目，需要填寫答案……有人為了證明自己沒錯，甚至要在痛苦的選擇中硬撐�！�
“你不可能是錯誤的選擇�！钡驴扑固剡煅实�。
“題目才分‘正確’或‘錯誤’�！焙Ｑ派z輕聲說。
“在我們看來，人們只是剛好一起前行。只不過有的時候其中一方走得快了慢了，或者停下，不得不分開。屬于我們兩個的旅途結(jié)束了，僅此而已�！�
她撫摸著愛人陽光般燦爛的金發(fā)，“德科斯特，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你其實也明白，對不對？”
他們的關(guān)系變成了腐敗的傷口，被永恒教會叮得死緊。
德科斯特的心已經(jīng)動搖了。如果不及時斷肢求生，等待他的只會是更多的誘惑或威逼，直到德科斯特妥協(xié)。
“有句話，我早該告訴你�！焙Ｑ派z親了親他的發(fā)頂，緩緩松開了懷抱，“德科，能遇見你，是我此生發(fā)生過的最好的事情�！�
德科斯特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聽商團的人說，永恒教會特地從絕望列島帶回了魔王污染。我懷疑他們想人為制造魔王眷族，作為某種武器——對付魅魔的武器�！�
再開口時，他的臉上還帶著淚痕，聲音喑啞而嚴肅，“這只是我的猜想。但他們最近總在黑森林附近徘徊，目擊怪物的消息不時出現(xiàn)，附近的魅魔族群急劇減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請盡快開始防御�！�
年邁的海雅森絲笑了笑。
她伸出雙手，“仲夏夜之夢”出現(xiàn)在她的掌心。
“我完成了守護巢穴的新魔法�！焙Ｑ派z看向手中的“仲夏夜之夢”，“它能把夢境邊緣完美封閉，然后用‘夢中夢’徹底隱藏巢穴�！�
“只有一個問題，施術(shù)者需要長期佩戴這件首飾。你知道，它對魅魔的力量有增強效果。”
德科斯特愣住了。
“不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聲音尖利起來，“戴上這個，你不會再有正常的情感交流！你是魅魔啊，這樣和慢性自殺有什么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