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觸肢移動帶來厚重柔軟的震顫,它們沉重地清掃著洶涌而來的夢魘怪物。調(diào)查騎士的銀邊綠旗在風中舒展,諾爾拉上兜帽,將面孔隱入黑暗。
蠟燭的火焰燃起一串串字符,它們連接成線,打著旋兒飄到他的腳底。迷失塔遵循著最直接的指令,移向林間的開闊之處。
此刻的迷失塔如同天地間的日晷,而忒斯特正站在那道象征剎那的影子里。
巨大的觸肢緩緩移動,將夢魘沖刺的方向逐漸固定。眨眼的工夫,金絲布滿觸肢之間,疾沖而來的永恒教徒?jīng)]能剎住車,頭身瞬間被勒斷。
忒斯特縱身一躍,奔向下一個永恒教徒。觸肢末端總會出現(xiàn)在他最需要下腳的地方,黑森林的天與地仿佛全成了他的后院。
諾爾問,你能殺多快?
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知曉答案了,忒斯特心想。
魔力凝成萬千金絲,自茂密的樹林中落下。
它輕得像情人的吻,讓人難以察覺。然后在某個時刻——某個最無關(guān)緊要的時刻,那些金線瞬息間勒緊。目標察覺它們的那一瞬,生命與鮮血便離開了他的身體。
瘋修士總是在夜間行動,但他其實更適合陽光明媚的白天。當那融金般的光明傾瀉而下時,金絲線便會化為陽光的碎屑,徹底藏匿于天地間。
忒斯特自在地舞動雙手,盡量遠離干擾心神的夢魘群,專攻那些指揮的人類。他在林間跳躍,蜘蛛般留下無數(shù)纖細的陷阱。
永恒教徒躲得開粗大的觸肢,卻躲不開纖細的金線。忒斯特指尖一挑一收,來襲者的頭顱仿佛熟透的柿子,噗啦啦砸上泥土。
影狼本恩從樹蔭里伸出嘴巴,趁亂嘬了口眷族的血肉。隨即它嗷地一聲嘔吐出來,悻悻回到忒斯特身邊。
當然,它也嘗試過朝死去的永恒教徒張嘴,卻被忒斯特的金線瞬間繞住嘴巴,只得作罷。
忒斯特的發(fā)梢沾上鮮紅,那條魅魔尾巴興奮地一顫一顫。
他站在狼背上,飛躍涌動的夢魘大軍。無數(shù)伸向天空的怪手上方,金線無情地繃緊又松開。
眷族的黑血混上人類的鮮血,黑與紅同時噴濺,忒斯特歪過腦袋,那些血只來得及碰到他的頰側(cè)。
他半抱怨似的送出思緒,語氣比起反省,更像挑逗。
諾爾說,
同一時間,一條粗壯的觸肢壓斷數(shù)根金線,拂過忒斯特面頰邊,輕輕揩掉了那些血跡。
忒斯特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他雙手指揮樂隊似的舞動兩下,無數(shù)血珠甩上綠葉。
血肉撕裂聲中,忒斯特更明顯地胡攪蠻纏,
諾爾移開目光,迷失塔迅速旋轉(zhuǎn),觸肢甩向另外半個戰(zhàn)場。
忒斯特順滑改口,
諾爾的思維透出一點笑意。
忒斯特喟嘆,手臂又帶起一片血光。
他的右耳上,一點紅痣鮮艷欲滴,比剛涌出的鮮血更為殷紅。
先頭大部隊損失慘重,接下來出現(xiàn)的永恒教徒大概有點地位。他們裝備精良,多人一組,警惕地靠近戰(zhàn)場中央。
可是他們找不到他們的敵人。
他們看見了漫天金線,他們看到了利落如割麥的殺人手段。瘋修士就在他們面前翩翩起舞,他們卻看不清這死亡之舞的舞者。
那里應(yīng)該有人在,可每當他們想要投射視線,注意力就像荷葉上的露水,瞬息間滑動而過。
看不清,記不住,留不下任何印象。
……魅魔一族的“仲夏夜之夢”,單件首飾效果。
能將它的力量發(fā)揮到這種程度,使用者理應(yīng)是魅魔……瘋修士是魅魔?怎么可能?
算了,無所謂,尸體發(fā)揮不出道具效果。他們只要殺了他就好。
他們選擇愚蠢地前進。
而在眾人聽不見的世界,對話還在繼續(xù)。
諾爾的聲音有些緊繃。
他發(fā)現(xiàn)尤金的調(diào)查騎士團沒有接近,而是選擇謹慎地觀望。
這不是個好跡象,這意味著他們不會替他承擔火力——尤金肯定注意到了瘋修士的存在,他更想當鷸蚌相爭的那個漁翁。
忒斯特用格外無辜的羞澀腔調(diào)說道。
“怎么,你們真的要看到最后?”
緊接著,忒斯特從影狼背上跳起,金線墜上一只骸骨飛龍。沾血的銀色長發(fā)從魅魔們面前掠過。
這次他的口吻可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我未來的臣民可真不爭氣。接下來可是付費服務(wù)了,你們確定要繼續(xù)看?代價很貴哦——我猜,‘我們不治療女王’使得女王死掉,大概不算契約中規(guī)定的‘傷害’�!�
說罷,他意有所指地朝調(diào)查騎士團揚揚下巴:“這個距離剛剛好,別成天等著人把飯喂你們嘴邊�!�
諾爾剛想催促魅魔們防備騎士團,忒斯特這么一搞,他反而無話可說了。那家伙仿佛能預測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們的判斷本身就貼近同一個答案。
這種戰(zhàn)斗,真是非常的……舒服。
不過——
眼看魅魔下餃子似的跳下高塔,諾爾繼續(xù)和忒斯特拌嘴,
忒斯特像模像樣地抽泣道,如果他沒有順手摘掉兩三個腦袋,這個抽泣估計會更有說服力。
魅魔們剛躍下迷失塔,新鮮出爐的夢魘尸體便順從接應(yīng)。它們馱著虛弱的魅魔們,藏在舞動的觸肢間隙。
眾人腳下綠草如茵,調(diào)查騎士團的成員們槍劍雪亮,散發(fā)出蓬勃的生命力。
……他們多久沒有接觸過外面的空氣了?
……他們又有多久,沒捕食過這樣年輕有力的目標了?
資歷老些的魅魔們立刻分出幾個隊伍,無數(shù)魅惑術(shù)轟向調(diào)查騎士團的年輕斥候。
誠然,調(diào)查騎士做過精神抗性方面的訓練。但這種訓練肯定不包括同時被成百上千的魅魔魅惑轟炸。
質(zhì)不夠,量來湊!
尤金抬頭注視高塔,他剛垂下目光,發(fā)現(xiàn)隊伍最前鋒的十幾位斥候全沒了。
尤金:“……?”
除非自己逃走,否則斥候們不可能一聲不響地消失。
“小心魅惑術(shù)!”
幾秒的工夫,騎士尤金便反應(yīng)了過來,“全體后撤,開啟遠程魔法防御,前方?jīng)_突平息再接近!”
“法師……”他的身后,副團長用艱澀的語調(diào)說道,“團長,法師不知道什么時候也……”
很好,法師也跑了。對面肯定有經(jīng)驗豐富的老魅魔,而且總體數(shù)量至少在一千以上。
尤金的微笑幾乎消失。
他扯進韁繩,厲聲催促整個騎士團后撤。
問題是他們撤多遠,那些柔軟的觸肢就跟著抻多遠。那群魅魔就像藏在毒海葵里的小丑魚,它們不接近,不攻擊,只是魅惑術(shù)不要錢似的朝外砸。
該死的。
看到瘋修士金線的第一眼,尤金就決定原地觀戰(zhàn)。等這兩邊打得差不多了,才是騎士團介入的最好時機。
那可是瘋修士,他最想碎尸萬段的瀆神者。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決不能輕易放過。
誰想沉寂兩百年的魅魔居然傾巢而出,越過如火如荼的中央戰(zhàn)場,直接找騎士團的麻煩……這些魅魔的身體狀況其實不適合戰(zhàn)斗,是塔的主人強行安排的嗎?
騎士尤金不認為這塔是生命女神的恩賜。
它由諸多尸骸環(huán)繞,散發(fā)出濃郁的邪惡氣息。更別提其中還有神出鬼沒的瘋修士,集團進攻的黑森林族群……毫無疑問,這是屬于怪物的塔。
它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
“黑森林的夢境魔法消失了。”
克里姆森坐在葡萄領(lǐng)的某個旅店房間,聽著通訊水晶中傳來的報告。
教徒們很有耐心,他們監(jiān)控了黑森林族群足足兩三百年�?死锬飞共挥X得驚奇,馴養(yǎng)家畜都要數(shù)代人一起努力,馴養(yǎng)怪物當然也不例外。
現(xiàn)在保護魅魔們的魔法消失了。
興許這一代的王暴斃,魅魔們沒來得及選繼任者�?死锬飞丝诼玫旮劫浀墓�,無所謂地想。
“……黑森林中出現(xiàn)了未知高塔,‘污染夢魘’在其中感知到了大量魅魔氣息。目前駐守黑森林的成員正在進行包圍進攻,如果惡魔大人有意……”
“我對魅魔的技能沒興趣�!笨死锬飞f道,“我更好奇那座塔,沒聽說魅魔把塔當巢穴�!�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前線會整理情報。我們在黑森林投入了六萬只污染夢魘,除非那座塔里有巨龍,他們必定擋不住神的攻勢�!�
通訊水晶傳來充滿自信的聲音。
說完后,那聲音停頓了幾秒。
“尤金帶領(lǐng)的第五團在附近騷擾,情況可能會有些混亂。您……”
“我對那個尤金同樣沒興趣。等你們打完,告訴我一下結(jié)果。”克里姆森無所謂道,“我只是有點好奇罷了�!�
他還有他自己的目標。
商隊首領(lǐng)恩彼利克·阿爾瓦,大名鼎鼎的阿爾瓦公爵養(yǎng)子。其人英俊富裕,正值盛年。他的妻子溫柔體貼,一雙兒女活潑可愛。
多么完美的獵物,被命運如此優(yōu)待……比起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尤金,這才是適合獻給神的祭品�?死锬飞⒘吮死S多天,準備挑個好日子下手。
今天正是個適合殺人的好天氣。
克里姆森單方面斷掉通信,換了簇新的外衣。他將短劍入鞘,從旅店窗戶伸出頭。樓下大道上,彼利騎著健壯灰馬,帶著整隊傭兵走向城外……嗯,是傭兵,沒有玩家。
待那隊傭兵走過,克里姆森披上斗篷,悄悄離開了房間。
出城后,那支隊伍立刻朝黑森林的方向疾馳而去。
怎么回事,今天黑森林這么熱鬧?克里姆森揚起眉,死死咬在隊伍后面。
到達目的地后,克里姆森少見地散開了注意力。他躍向高處,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黑森林在震動。
矗立在森林邊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塔。那是一只藏在塔里的巨大怪物,漆黑的觸肢在林中抽動,掀起巨樹就像園丁拔草那樣輕易。
樹木倒塌的隆隆聲中,哨聲愈發(fā)尖銳。夢魘群所剩無幾,前進變慢了許多。它們頭頸部無數(shù)只手無力垂下,有些不知所措。
面對連思想都未必有的巨塔怪物,它們引以為傲的精神影響毫無用處。
使用牧羊哨指揮的教徒們氣息越來越亂,這份混亂使得飽含力量的哨聲變成孩子吹的氣響。
一群群漆黑的夢魘擁向前方,在觸肢攪動下化作肉醬,又變成守在那觸肢旁的破敗尸首。它們朝來處前行,斷裂變形的手扯裂同胞的皮肉,扭斷濕潤的內(nèi)臟,直到受害者變?yōu)樗鼈兊囊粏T。
魔王眷族散發(fā)出冰冷的氣息,它們變?yōu)槭w后,這些氣息變得越發(fā)冰寒刺骨。泥土和草葉被那些黑血染成棕黑,散發(fā)出刺鼻的腐臭。
六萬只污染夢魘。
克里姆森看著面前血肉橫飛的景象,忍不住回憶了那人驕傲的口氣。
六萬只炮灰還差不多。他又不是不知道這東西怎么造的——夢魘的尸體、魔王污染物,加上一點點操控魔法,它們比他腳上的皮靴還笨。圍困虛弱的魅魔也就算了,面對絕對的力量差,它們可想不出什么像樣的主意。
巨塔的觸肢在尸群里穿梭,地面的血肉反射著油亮的光。永恒教會的高手們無頭蒼蠅似的朝金線沖去,很快化為血肉地毯的一部分。
活物似的巨塔停在原地,動作幾乎是慵懶的,像是一個等待約會的成人順腳踩死蟻群。
無數(shù)觸肢根部,巨塔第一層的平臺上,克里姆森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體型清瘦、骨相年輕的男性,他握著半人多高的魔杖,杖頂正燃著一截黑蠟燭。
……黑蠟燭?!
黑蠟燭加黑塔,這情報準能從教會套出點兒好東西。克里姆森的目光瞬間銳利幾分。他將獵殺彼利的計劃拋到腦后,順著陰影靠近高塔。
克里姆森繞過嘶鳴的怪物,越過魔法橫飛的交戰(zhàn)線。他躲過調(diào)查騎士團的探查,更加小心地躲過魅惑術(shù)亂飛的危險區(qū)域。
巨大的觸肢根部近在眼前,然后——
“是你個狗東西!”
索羅從高處跳下,直接一串連環(huán)陷阱出手,“媽的,我剛才還想不殺人怎么應(yīng)付——是你可太好了,畜生不算人!”
怎么還有玩家?
這塔究竟怎么個情況?
好在對方只是個小小的盜賊,而他是正式轉(zhuǎn)職過的“暗夜殺手”,雙方根本不是一個級別�?死锬飞瓱o視索羅,他直直朝諾爾的方向沖去,雙手扒上塔沿的石磚。
然后他頭頂挨了狠狠一擊,險些冒出金星。
安娜金蹲在塔前空地邊緣,魔杖“完美淚滴”上的魔石沾滿鮮血。她沖克里姆森露出牙齒,又朝他伸出的手指狠狠踩下。
下面的索羅早已準備好陷阱網(wǎng),克里姆森強行頂住眩暈,往觸肢上猛地一蹬,這才沒被抓個正著。
“這誰啊這是!”魅魔馬爾維納——馬大爺皺著臉蹲在旁邊,毫不避諱地狂指克里姆森,“你們咋打得這么狠?”
安娜金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她啊了好幾聲,最終還是決定選用地星說法解釋:“跑來C國的A國逃犯,在A國殺了好多人�!�
“我操�!瘪R大爺發(fā)自肺腑地罵道,“內(nèi)小伙還跟我說游戲呢,我就知道不該信,游戲收這種東西?這警察不抓?”
等等,游戲?這只特殊怪物知道“游戲”,“內(nèi)小伙”又是誰?
安娜金張張嘴巴:“您之前不是玩家?”
馬大爺長長地嗯了聲,尾巴煩躁地拍著地面:“玩家玩家,斗地主算不?怎么,許閱沒跟你倆說過我的事兒?我之前態(tài)度是挺不好的,但這不仗義吧�!�
安娜金也顧不上魔力控制了,直接十幾個圣光彈將爬上來的克里姆森砸下。她愣愣地看著面前女性形象的魅魔騎士:“……許閱是誰?”
馬大爺:“……”
馬大爺:“……唉呀媽呀�!�
馬志鋼嘖了兩聲,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最后還是挺起胸脯:“那邊那邊,就那個黑頭發(fā)的魔法師,那我鄰居。我倆都一個小區(qū)的,悅園兒�!�
大有一種“我倆很鐵,錯全在他”的架勢。
下方傳來打斗聲,和索羅動不動響起的鬼哭狼嚎。安娜金充耳不聞地扭頭,看向不遠處指揮巨塔的諾爾。
這位許先生絞肉機般絞碎永恒教會的異.教徒,又主動攻擊生命神殿的調(diào)查騎士團,甚至還和瘋修士,呃,不清不楚。
教會、神殿、怪物。三方勢力在此處打成一團,而那家伙看起來完全不介意!
這種人真的來自法治社會嗎?這些怪物是非玩家地星人?鄰居?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這個世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還有,還有……生命神殿果然在對他們說謊。
安娜金在問號風暴中,成功抓住了某個沉重的現(xiàn)實。
……
“朋友們,朋友們�!�
廝殺不止,天空西側(cè)燃起紅意,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響徹林間。
恩彼利克·阿爾瓦騎著他的灰馬,神色平常地踏入血肉沼澤。他的聲音被魔法放大過,連影子里的影狼都塌下了耳朵。
“這場沖突持續(xù)得有點久了,我想大家都能看得到結(jié)局,不如給我們商團一個面子,各退一步如何?”
他有意無意地停在了調(diào)查騎士團面前,身后的傭兵隊伍擋住了瘋狂進食的魅魔族群。
尤金身后的騎士足足少了四分之一,但這不妨礙他露出禮貌的微笑:“阿爾瓦大人�!�
“叫我彼利�!�
恩彼利克豪爽道,煙灰色的眸子因為笑意彎起,“尤金先生,我想那些魅魔并不會害死你的騎士們,永恒教會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這兒又臟又亂,咱們不如回神殿喝一杯,您看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