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全都很完美,先生�!边固囟⒅莻小小的標記,“我想我需要您的建議�!�
“明白了,您想要按照愛人的喜好買。來,聊聊您的愛人�!比隹肆曇詾槌5亍芭丁绷寺�,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忒斯特似乎被“愛人”這個詞砸中了,他安靜了半晌,才成功組織好語言。
“他喜歡銀白色�!边固毓緡�,“他不喜歡浮夸的裝飾,太華麗應該不行……他的性格很溫和,也不怎么穿暖色的衣物,張揚的艷色不合適�!�
“對了,他有一頭黑發(fā),眼睛是很漂亮的亮青色,像藍閃蝶的翅膀。唔,他非常適合藍色月長石……”
大概是他給出了嚇人的預算,面前戒指用的全是更加昂貴、注重切割工藝的貴重寶石,其中并沒有藍色月長石。
撒克猶豫片刻,撤掉了四對戒托精美繁復,寶石過大過艷的戒指。他翻找一番,又拿出兩個盒子補上。
這次他選的全是銀白戒托,冷色寶石的款式。就像他對面前的白魔鬼無動于衷,撒克也沒有對忒斯特口中的“他”面露異色。
“繼續(xù)聊聊那個小伙子�!彼{(diào)整著戒指的位置,鼓勵忒斯特繼續(xù)。
瘋修士從不輕易向陌生人談?wù)撍绞�。但是撒克·弗拉瑪不是陌生人,盡管他們頭一回進行這樣……正式的對話,忒斯特想。
他非常擅長交易與偽裝,此刻,他引以為豪的能力卻突然失去了用場。
“第一次見面,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奇怪的家伙�!边固亟跎鷿靥拱椎�,語速有點慢,“是的,非常奇怪,而且會有很多異想天開的主意。”
“在擅長的方面,他對自己很自信�?墒窃诓簧瞄L的領(lǐng)域——比如人情往來——那家伙又會變得十分遲鈍。好在作為同伴,他還算專業(yè)�!�
他的父親耐心地聽著,順手又撤下了兩對戒指,換了一對新的上去�,F(xiàn)在柜臺上的戒指只剩三對。
“您對他的看法什么時候變了,我是說,變得更加特殊?”撒克·弗拉瑪閑聊似的發(fā)問。
忒斯特撫摸戒指的動作停住了。
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答案。
比如他們面對巫妖沃爾德洛克時,被迫締結(jié)婚姻契約的那一天;比如他們在琳恩的森林里,第一次交換約定的那一天。
再比如寒冬之中,他們第一次真正擁抱,自己做出關(guān)于“性命、忠誠和愛”這個可笑交易的那一天。
但他下意識想起的,是一片連天的火光。
那個夜晚,諾爾的青火第一次變得熾熱。青色的火焰吞噬了寒風中的木屋與尸體,火光直刺天穹,將夜色撕得粉碎。
從心跳失衡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故事真正迎來了開始。
回憶過往,忒斯特啼笑皆非。諾爾守住了約定,自己的交易反而變得千瘡百孔。他忍不住甩甩腦袋,吸了口氣。
“一定要說的話,那是個很冷的夜晚,到處都是積雪�!�
忒斯特給出了答案,然后才意識到自己在微笑,“沒錯,他很早之前就變得特殊了。他非常擅長制造‘特殊’�!�
“噢,想了這么久,看得出你們有過很多特殊時刻�!比隹舜侏M地眨眨眼,“您真的很愛他。”
忒斯特看向父親的金眼睛,沒有否認:“對你們來說,這種事情好像很容易判斷�!�
“其實我不知道能不能給出正確的回應,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他那樣的程度……”
撒克咧嘴:“哎喲,既然這么不確定,您干脆離開他吧�!�
“不!”忒斯特像被踩了尾巴一樣扭過身。
“這不就完了?”
撒克聳聳肩,“告訴您個秘密,我也犯過婚前恐懼癥——我妻子家境比我好了太多,我總擔心我會耽誤她,擔心我做得不夠好。”
“但我也像你一樣‘不想離開’,所以只能更加努力啦�!�
說著,撒克又從柜臺上取走了兩個盒子。
忒斯特:“……”什么叫“我也”。
據(jù)他所知,他的父親連殺老鼠都忍不住要閉眼,他們的精神情況絕對天差地別。
不過這通對話下來,有一點是確定的——
從那個青火連天的雪夜開始,他無意中給出了誠實的回應。
彼時,忒斯特曾這樣回答。
“您是對的,我愛他�!爆F(xiàn)在,他換了個說法。
“別跟我說呀�!比隹俗炖飮K嘖有聲,拿走了僅剩的一對戒指。
“那么我們換個話題,您這是什么意思?”忒斯特沖空空如也的柜臺揚起眉毛。
撒克溫和地端詳著忒斯特,他俯下身,從抽屜最里側(cè)拿出一個銀白色的戒指盒。隨后他將它推到忒斯特眼前,輕輕打開盒蓋。
盒子里躺著一對造型優(yōu)雅的對戒。
它采用了古銀做戒托,鑲有藍色月長石。寶石剔透無暇,表面打磨得比水滴還要圓潤。它的大小正合適,泛出動人心魄的青藍色。
古銀表面篆刻了細膩的紋路,藏著一套祝福符文,制造出稍稍粗糙的質(zhì)感。古銀本身擁有特殊的光澤,它與月長石交相輝映,整只戒指泛著若有若無的柔和光彩。
打眼看去,這對戒指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靜謐的雪夜。
“店里最貴的戒指�!�
撒克笑道,“您知道,古銀非常昂貴。正常情況下,沒有人用它搭配月長石。”
忒斯特把黏在戒指上的目光拔.出來,疑惑地看向撒克。
“這是我和妻子一起做的�!比隹碎_心地表示,“拋開所謂的正常不正常,這種搭配非常美麗,不是嗎?”
“如果您打算買下它們,我可以給您算便宜點。只要500金輪,先生。”
忒斯特了解這些珠寶的價值。500金輪的對戒確實稱得上“最昂貴”,但算上這些古銀和寶石的價值,父親開的近乎成本價。
“我確實準備買下它們,但我可不想占您這么大的便宜。”忒斯特毫不掩飾語氣里的好奇。
撒克愉快地擺擺手,“知道您這么欣賞我們的作品,伊迪——我太太——一定會非常高興。而且……”
他咳嗽兩聲,聲音小了下去。
“而且您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我太太,我看著就親切�?�,您就當我們給您的新婚祝福吧�!�
忒斯特喉嚨有些干:“只是因為這個?”
撒克撓了撓頭,瞧了兩眼街道。最終他嘆了口氣,壓低聲音。
“我有個和您狀況很像的孩子�!彼[晦地瞄了瞄忒斯特的銀白長發(fā),“我希望他長大以后,也能像您一樣……像您一樣找到優(yōu)秀的愛人,擁有體面的生活�!�
“您就當是一個父親的私心吧�!�
“……忒斯特�!�
“什么?”
“我的名字是忒斯特�!边固鼐o盯著撒克的雙眼,“如您所見,我是一個騎士——一個四處追殺邪.教徒的騎士。”
很久很久以后,我們會消滅那個制造混亂的神,父親。
撒克愣了片刻,似乎誤會了忒斯特的意思:“原來如此,危險的工作……不過我不會收回我的話�!�
“先生,如果我的孩子能變成您這樣的人,我會非常驕傲。”
忒斯特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半分鐘后,他打開吊墜空間,緩慢地數(shù)出500金輪——其中還包含一部分等值的寶石,一些湊整的銀鉤。
最后,他掏出那枚沾有血漬的金輪,將它輕輕放在小山般的金輪之上。
“祝您幸福,忒斯特先生�!�
撒克·弗拉瑪雙手遞上戒指盒,露出一個分外燦爛的笑容。
“謝謝您,弗拉瑪先生�!�
忒斯特接過戒指盒,將它牢牢捏在手心。
“謝謝您的祝福�!�
店門的鈴聲再次響起,忒斯特重新戴上頭盔,離開了小小的珠寶店。
他沒有回溯時間,而是繼續(xù)在街道上前行。午后的太陽格外熱烈,忒斯特無意識地走著,再次下意識回到熟悉的地方。
院落里的葡萄藤上結(jié)了寶石似的葡萄,院子里的秋千隨風搖晃。院子里傳來孩童笑鬧的聲音,幾個小孩弓著腰扎在灌木叢里,警惕地看向屋后。
他的家。
磨損的記憶逐漸歸位,變得鮮明——
那天他的父親在外上班,母親去騎士團看望哥哥。他的姐姐帶著小妹妹在隔壁幫忙算賬,隔壁的老奶奶則來看管院子里的小孩。
今天在騎士團練習的哥哥可以回家,在這一天,父母會給孩子們贈送禮物和零花錢,大家一起享用豐盛的晚餐。
眼下,年幼的自己正待在家里,陪客人的孩子們捉迷藏。
忒斯特在院落外面站了會兒,院子里,隔壁老婆婆一邊紡線,一邊警惕地瞄著他。忒斯特順手隱藏氣息,老人眼中的警惕逐漸變?yōu)槊H弧?br />
越過熟悉的門扉,忒斯特輕手輕腳地走向后院。
過去的他染著和父母一樣的深棕發(fā)絲,頭發(fā)稍稍偏長,看起來甚至是乖巧的。幼小的他察覺到了陌生的腳步聲,抬手就去抓蒙眼布。
忒斯特隨手一揮,那布料便緊緊貼上了男孩的雙眼。
原來是這樣。做完這一切,他不由地看向自己的雙手。
……原來是這樣。
忒斯特轉(zhuǎn)身走向室內(nèi)。他拐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沿著臺階一步步向下,穿過一道道大大小小的門扉。
他停在了弗拉瑪家的秘密祈禱室,走向家人一直以來供奉的恩人畫像。忒斯特伸出手,撫摸畫布上開裂的顏料,以及由那顏料勾勒出的神明微笑。
他的諾爾。
忒斯特知道,他的神在未來等待著自己。他握緊了手中的戒指盒,眉眼柔和。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嗒噠嗒噠的輕巧腳步聲。
“你是誰?只有我的家人知道這個房間,厄爾不會做這種蠢事。”兒時的他嘶聲開口,像是恐嚇敵人的幼獸。
終于,忒斯特心想,他終于明白了一切。忒斯特半蹲下身,伸出手,撫上自己的頭頂。
“你今后會經(jīng)歷許多事情,你的人生會充滿疑問�!彼f,“無論如何,你會費盡心思活下去�!�
這些話并非預言,也不是寬慰。忒斯特知道,它安撫不了曾經(jīng)的自己,它只是一個句點——宣告勝利的句點。
看著幼時自己困惑的臉,忒斯特提起嘴角。
“一切終將結(jié)束�!彼麥芈曊f道,“神深愛著你�!�
……
離開弗拉瑪家的宅子之后,忒斯特在附近的長椅坐下。
他看見母親與哥哥有說有笑地走進院落,他看見姐姐抱著年幼的妹妹、哼著小調(diào)推開家門。他看見提前關(guān)店的父親滿面春風,拎著錢袋和水果往家里趕。
弗拉瑪家的房子漸漸充滿笑聲和打鬧。
此刻弗拉瑪一家全擠在廚房里。父親擇著菜,母親煮著湯。他的哥哥卸下盔甲,忙著處理新鮮雞肉。他的姐姐則死死盯著平底鍋,確保菜肴沒有燒焦。他幼小的妹妹趁家人不注意,試圖洗劫軟糖罐子。
忒斯特雙手交握,靜靜地傾聽著。陽光燦爛依舊,飯菜的香味從不遠處的屋子里飄出來,熟悉得讓人不快。
吱呀。
前門打開,幼小的他自己抓著錢袋,走出院落。是了,那天的他的任務(wù)是給大家買晚餐面包。
那個小小的錢袋里,裝著十幾個銀鉤和一枚金輪。
忒斯特看著自己最后一次踏出門扉,一路小跑向街道盡頭。那個矮小的背影越來越遠,他跑向喧鬧的人群,跑向注定的悲劇,最終被過于明亮的日光吞噬殆盡。
“打個賭,咱們的好弟弟會買什么回來?”他的哥哥笑道。
他的姐姐警惕起來:“嘿,你不是也拿了金輪嗎,干嘛要搶小孩的零食?”
“肯定是蛋糕�!彼哪赣H說道,“我猜今天是桃子蛋糕,季節(jié)到了�!�
“媽,別鼓勵厄爾!”
“蛋糕的話,那孩子會每人買一個吧。”他的父親插嘴,“比起吵嘴,你倆不如先想想給他買點什么。”
“哼哼,我可是每次都存了點錢。等那小子成年了,我就給他買一把好劍�!�
“說不定他更想在珠寶店工作�!彼慕憬銡夤墓牡卣f,“他的腦子比某人好用多了,我明天就去給他買寶石圖鑒……”
忒斯特坐在街對岸,繼續(xù)傾聽。
他聽著那些險些被他遺忘的笑聲,聽著家人們對于未來的規(guī)劃。他用心地聽著,直到父母因為他的久去不歸變得焦急,直到他聽到了自己早已失落的,真正的名字。
風停了,院子里的秋千不再晃動。他焦急的家人們離開房子,四散尋找失蹤的弗拉瑪家幼子。
“再見�!�
忒斯特站起身,微微俯身,沖那些熟悉的身影低語道。
他結(jié)束了回溯。
下個瞬間,他回到了毀滅的比蘇斯城,雙腳踩在廣場廢墟之中。
諾爾站在他的面前,創(chuàng)世神收回翅膀與犄角,化作完全的人類模樣。發(fā)現(xiàn)忒斯特安全現(xiàn)身,青色眼眸里的擔憂快速消散。
“謝天謝地,回溯沒有誤差�!敝Z爾長吁一口氣,眉眼滿是關(guān)切,“見到家人了嗎?”
忒斯特點點頭,表情與離開時一樣平靜。
“都結(jié)束了�!彼f。
諾爾端詳著忒斯特的臉,那張臉上多了些奇異的柔和,以及微妙的失落。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忒斯特沒有崩潰或哭泣,他冷靜得不可思議。
還是那個瘋修士,但是……
“我突然很想講兩個故事。”諾爾輕聲說,“要不要聽聽看?”
忒斯特狐疑地看著他:“請�!�
“從前有個普通的孩子,他的名字叫撒克·弗拉瑪。”
“他從記事以來,就有個關(guān)系很好的玩伴。他們時不時一起玩耍,直到長大成人,他們?nèi)匀槐3种?lián)系,偶爾去彼此家做客。他們會聊很多話題——工作煩惱,生活瑣事,諸如此類。”
“直到弗拉瑪家消失,他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
忒斯特臉上的平靜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諾爾。后者回以溫柔的表情,繼續(xù)著講述。
“從前有個普通的孩子,她的名字叫伊迪絲·布蘭科�!�
“她在很小的時候,得到了一只漂亮的白貓。那只貓咪會傾聽她的煩惱、守護她的生活,它默默地陪伴了她十余年。她遇見愛人之后不久,它才平和地消失不見�!�
“然后她結(jié)識了愛人的朋友,她獲得了一位新的友人。她和她的愛人經(jīng)常邀請那位朋友來家里做客,與他們年幼的孩子玩耍�!�
諾爾伸出手,摸了摸忒斯特的發(fā)頂。
“忒斯特,剛才的回溯不是結(jié)束,它是一個開始。”
弗拉瑪家在眾目睽睽下被毀滅,他們的死亡被刻進命運,無法逆轉(zhuǎn)。在那之后,鄰里間不再談?wù)撃且患胰说氖拢ㄒ坏男掖嬲摺斑固亍笔チ苏婷�,也失去了絕大部分關(guān)于家人的記憶。
就此,弗拉瑪家的過去徹底湮滅,無人知曉,沒有人再記得“作為人”的他們。
……但這同時意味著,對于既定的命運來說,弗拉瑪一家的人生中擁有很多、很多的空白。
無關(guān)緊要的空白,可以填補的空白。
弗拉瑪夫婦擁有的幾十年人生中,可以存在一位本不該出現(xiàn)的朋友,或者一只本不該出現(xiàn)的貓咪。弗拉瑪家的大兒子可以多出一位騎士同學,弗拉瑪家的大女兒可以獲得一位神秘筆友。
無關(guān)命運,無關(guān)法則。它們不會改變歷史,只會留下更多的幸福與記憶。
“如果不用在戰(zhàn)爭上,‘回溯’是個很好的權(quán)能�!�
諾爾說,“你們還有很多時間用以相識,忒斯特�!�
忒斯特突然覺得喉嚨有點痛。他有點無措地站著,思維被諾爾的“故事”砸得一片空白。
諾爾吐了口氣,上前兩步,抱住了僵在原地的忒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