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很乖地坐在凳子上,眼巴巴地望著朝他走來的楊重鏡。
“五分鐘到了�!睏钪冂R沖他伸出手,示意他把夾著的溫度計拿出來。
季楠這個時候又聽話至極,把體溫計遞過去,等著楊重鏡下一步的動作。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楊重鏡的神色,看到對方下意識蹙緊的眉,不自覺屏住呼吸,像一個等待審判的行刑犯。
“38.9度,”楊重鏡撩起眼皮,很淡地瞥了一眼季楠,說:“你自己感覺不到嗎。”
季楠眨了眨眼,聞言探了下自己的額頭,搖搖頭,說:“沒感覺�!�
他在撒謊。
楊重鏡懶得拆穿他,燒到這個溫度,怎么可能半點都意識不到。
他想到這一點,心里又不快起來,緊抿著唇,原地站了一會兒,從剛買的那袋藥里翻了翻,動作不算輕地扔過去,說:“吃完了滾出去�!�
季楠把那藥接到懷里,耳朵自動將這句話美化成楊重鏡對自己的關(guān)心,低下頭,指尖很輕地擺弄那盒藥。
像在把玩什么稀世珍寶。
“發(fā)燒不會傳染,”季楠仰起頭看楊重鏡,無厘頭地接道:“哥哥,你臉色好差�!�
“所以呢?”
“我可以照顧你,”季楠接話很快,他擰了下眉,小聲說:“你哪里不舒服,是因為淋雨了嗎?”
楊重鏡一時無話,只是看著他,太陽穴一抽一抽的,覺得自己腦子跟著一起抽了才會把他放進來。
“……哈�!睏钪冂R撇過頭,短促地笑了一聲,眼底燒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憤怒,心口燃起一陣無名火,讓他想要罵人,又在大腦的理智下咽了回去。
他在短暫的時間里意識到自己并不足夠清醒,于是臨時改變主意,用一種讓季楠心慌的口吻說:“算了�!�
他攥住季楠的手腕,將人拉起來,強硬道:“你現(xiàn)在就出去。”
季楠怎么可能愿意,他好不容易有機會進到楊重鏡的房子。
他從小就擅長察言觀色,這一點在面對楊重鏡時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
楊重鏡是個領(lǐng)域意識很強的人,和季楠談戀愛那會兒就一覽無遺。季楠知道,所以前幾天一直輾轉(zhuǎn)難安的心,才在楊重鏡放任他進家門時稍稍放下一點。
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只要進來了,就是楊重鏡對他的放縱。
只是他放下得太早,流露出來的心安被楊重鏡察覺,才又要被趕出去。
季楠低下頭,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應(yīng)該示弱,而不是強撐著嘴硬,試圖得寸進尺,一步步試探楊重鏡的底線。
“我可以不走嗎?”季楠眼睫半垂,鴉黑色,顫動起來宛如振翅的蝶。
他啞著聲音,適時撩起眼皮,語速有點慢地說:“頭很疼,難受。”
說實話,如果不是楊重鏡非說他發(fā)燒,他的確沒有什么感覺。
苦痛對于季楠來說,早已經(jīng)成為了家常便飯,他不覺得這些讓他難受,真正能讓他難受的,只有面前的這個人。
他沒把這點不舒服當回事,以至于在楊重鏡面前,甚至沒意識到這是個可以讓他借題發(fā)揮留下來,引起他心疼的理由。
“我剛搬過來,家里沒有東西,”季楠舔了下干澀的唇,補充道:“或者我吃完藥走,可以嗎?”
不過他慣會偽裝,狀態(tài)轉(zhuǎn)換得格外自然,讓楊重鏡都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
季楠臉色蒼白,唇也沒什么顏色,看上去和他自己說的一樣,虛弱又可憐。
他伸手,似乎想要去抓楊重鏡的衣袖,蔥白的指尖停在空中顫了顫,又猶豫著收了回來。
再鐵石心腸的人,對上這樣的眼神,可能都會晃神片刻,心軟上一瞬。
楊重鏡喉結(jié)滾了滾,攥住季楠的手也松了點力道。
他眸子顫動,又在對上季楠視線的瞬間變得清明。
“季楠,”他斂去神色,一手拉開門,一手用力將人推出去,語氣和眼神一般冷淡,沒摻雜太多情緒,像客觀的陳述:“這和我沒關(guān)系�!�
有些時候,事實比刻意傷人的話還要尖銳。
季楠愣怔著,站在楊重鏡門口。他呆呆的,像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也像是被那句話給戳中,以至于愣在原地,沒辦法緩過神來。
楊重鏡說的是對的。
正是因為是對的,季楠才覺得疼。
他說不出反駁的話,被動至極,只能任由楊重鏡將自己越推越遠,什么都做不了。
發(fā)燒太難受了,季楠緩慢地想。
他以后再也,再也不要發(fā)燒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電話那頭的男聲含笑,輕飄飄地,半分不掩飾地嘲笑:“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蠢,這么久還忘不掉前任,又不是拍電視劇�!�
那邊還在譏諷:“你說你長得又不丑,干嘛上趕著犯賤,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
“白以南,”季楠打斷他,語氣涼薄:“如果你是想跟我說這些,那你可以閉嘴了�!�
他擰著眉,眉宇間盡是不耐,下一秒就要掛掉這通跨越幾個大洋的電話。
被喚作白以南的男人倒是習慣了季楠這個態(tài)度,聞言也不生氣,反而笑了一聲,調(diào)笑道:“怎么還惱羞成怒了,我把你當朋友才跟你說實話的�!�
季楠沒說話,這個時候又覺得頭痛的難以忍受,喉嚨也像是含著刀片,講一個字都覺得費力。
他拉開冰箱門,單手從里面拿出瓶可樂,隨手將冰箱門甩上,砸出一聲悶響。
白以南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動靜,表情玩味,挑了下眉,討?zhàn)埶频�,哄小孩一樣:“好好,我不說這個�!�
“你讓我查的東西,有點難。”他收斂去臉上的調(diào)笑,終于認真起來,說:“我現(xiàn)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手伸不了那么長。”
沒等到季楠的回復(fù),他仰倒到沙發(fā)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舒適的謂嘆,才又接上:“等我回國吧,應(yīng)該也要不了多久�!�
“我等不了�!奔鹃罩瞧靠蓸�,垂著眼睫,看瓶內(nèi)不斷冒出的氣泡,語調(diào)平靜,和話里的內(nèi)容形成極大的反差。
他話音淡淡,如同在討論著明天早上吃什么,說:“他早就該去死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漆黑一片,只有電視的光悠悠地照在季楠消瘦的側(cè)臉。
慘白的,讓他看上去病態(tài),毫無生氣。
白以南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將翹著的二郎腿放下,他坐直身子,眉頭稍稍蹙起,厲聲道:“季楠。”
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說:“冷靜一點,別沖動�!�
季楠沉默幾秒,笑了一聲,應(yīng)道:“不要擔心我,我不會犯傻。”
他指腹摩挲過可樂的瓶身,目光有如實質(zhì),是貪戀,也是繾綣。
好像世界上有了值得他寄托,支撐他活下去的東西,所以心甘情愿為此所縛,斂去鋒芒。
季楠是個瘋子,但他也在努力活成一個正常人。
作者有話說:
寶寶們兒童節(jié)快樂!
第6章
“我不想。”
“和我沒關(guān)系�!�
楊重鏡閉上眼,腦子里全部都是他說完這句話時,季楠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煩躁得要命,恨不得立刻把腦子挖出去丟掉。
如果記憶可以格式化,那現(xiàn)在的楊重鏡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清除。
季楠實在太會裝了,楊重鏡躺在床上,抬起手,手肘壓在眼瞼上,這樣想。
他在深夜的寂靜中沉默不語,聽見自己的心臟有力地跳動。
又或許,不是季楠太會裝,是他自己太沒出息。
沒出息到,哪怕親眼看見季楠前一秒還和無事人一樣,笑著說“發(fā)燒不會感染”,卻還是會在他垂下眼睛說自己“難受”時,下意識地心疼和讓步。
只差一點,就要將那個“好”字脫口而出。
值得慶幸的是,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理智占了上風,讓楊重鏡清醒過來,反手將人推出了門外。
只是人趕出了門,大腦卻不聽使喚,反復(fù)想著發(fā)燒會不會出事。
季楠怕疼又怕苦,次次生病都不肯去醫(yī)院,也不愿意吃藥,明明看著脆弱乖順,固執(zhí)起來卻讓人無可奈何。
他總是要楊重鏡哄著,好像這樣能緩解藥物帶來的苦澀。
楊重鏡越想越覺得掛心,眉頭緊蹙起來,連自己都沒有發(fā)覺。
他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各種因發(fā)燒治療不及時引發(fā)悲慘結(jié)局的新聞,一直按在門把上的手也逐漸收緊,很緩慢地,掌心勒出白色的痕。
不是因為季楠,換成任何一個人,他都會打開門的。
楊重鏡反復(fù)告訴自己,只是送一盒藥而已。
他站在玄關(guān)許久,嘴角不動聲色地抿緊,眸色暗了暗,像是終于下定什么決心,轉(zhuǎn)身再次拉開了門。
只是門外空空蕩蕩,和他料想的不同,除了因為開門聲而亮起的聲控燈光,什么都沒有。
這一次,季楠沒有賴在門外等。
意識到這一點,楊重鏡眼睫垂下去,面色掩在一片陰暗里,讓人辨不出他的情緒。
聲控燈暗下去,一切歸于黑暗,剛才的波瀾也重回死寂,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再大的雨也是會停的。
楊重鏡這些年失眠,昨晚迷迷糊糊的,在規(guī)律的雨聲下,竟然陰差陽錯睡了個好覺。
他身體素質(zhì)向來不錯,那點不適也在藥物和短暫的休息之后散去。
雨天過后,陽光變得好起來,空氣里倒映著彩虹,格外漂亮。
“媽說想見你,”林落落嘴里叼著根女士香煙,沒點燃。她熟門熟路地闖進門,翹著二郎腿,倒在沙發(fā)上問:“你還打算躲多久?”
“難道你要一輩子待在寧城嗎?”林落落掏出打火機,將煙點燃,慢悠悠地吐出個煙圈,繼續(xù)說:“哥,你總要面對現(xiàn)實的�!�
楊重鏡沒說話,給她倒了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后抽走她剛開始抽的煙,隨手將其摁滅。
大概是休息好了的原因,楊重鏡一掃前兩天的萎靡不振,眼眸變得更加有攻擊性。
很平常的眼神,看起來卻帶著威壓,冷冷淡淡,沒太多溫度。
以至于明明是質(zhì)問者的林落落,都在他一言不發(fā)的注視下,開始莫名地感到心虛。
“什么現(xiàn)實�!睏钪冂R語氣很輕地重復(fù),隨后笑了一聲,接道:“跟你回去,相親結(jié)婚,做她說的好兒子嗎?”
林落落聞言,
稍稍坐直了身子,松弛的神情也斂起來。她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么,只是話音卡在喉間,怎么也出不來。
楊重鏡倒不太在乎,將手上的煙頭丟進垃圾桶,眼瞼半闔,興致缺缺的樣子:“我不是很想。”
他語調(diào)是平的,好像在說著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你很著急嗎?”
林落落眼皮顫了顫,垂在大腿兩側(cè)的手指也微微收緊。她有種不太好的直覺,楊重鏡接下來說的話不會是她想聽的。
她的直覺沒有錯。
因為緊接其后,楊重鏡就補上了后半句:“——因為季楠�!�
林落落猛地抬起頭。
和季楠分手以后,楊重鏡經(jīng)歷過一些不太好的事。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懦弱,為了躲避,逃到了一座誰都不知道的小城。
他消失得太徹底,和所有人的聯(lián)系都斷的干干凈凈,毫無音訊,如同人間蒸發(fā)。
林落落是在他消失的第二年找到他的。
她打扮得漂亮又精致,卻在看見楊重鏡的瞬間,撇撇嘴,掉下了眼淚。
“哥。”她喊。
那是林落落第一次喊他“哥”,而后延續(xù)下去,心照不宣的,誰都沒有提這個改變。
她來找楊重鏡的次數(shù)不算太多,也不規(guī)律,年初才開始頻繁起來,甚至動過入股他公司的念頭。
楊重鏡沒察覺到不對勁,還以為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變得這樣粘人。
現(xiàn)在看來,的確是受了刺激。
“你早就知道季楠在找我,是嗎?”楊重鏡問。
林落落不答,他也不硬逼著要一個答案,只是看著她抿起嘴,顯得有些倔強的臉,緩慢地嘆了口氣。
他頓了頓,好似在承諾,但承諾的內(nèi)容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我沒那么傻,你不用擔心我�!�
“一個前男友而已,”楊重鏡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說:“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太過認真,給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錯覺。
好像昨晚那個因為季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人,不是他。
林落落倒是被他的神情糊弄過去,有點別扭地想要把話題從季楠身上揭過。
她的確是因為季楠的出現(xiàn)才開始著急,想方設(shè)法說服楊重鏡跟她回家,最好是這輩子都不要再和季楠有任何瓜葛。
楊重鏡那副半死不活,渾身是血的落魄樣子,林落落再也不想要看見。
第7章
“哭什么�!�
打臉來得太快,像是成心不讓楊重鏡好過。
電梯門打開,迎面撞上季楠。
楊重鏡垂在身側(cè)的手緊了緊,面上神情波瀾不驚,實際上罕見地心虛,以至于不敢看林落落投過來的,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克制著自己的視線,想要無視對方,試圖用若無其事來化解這場尷尬。
然而事實是,林落落停下了腳步,季楠也將視線停在他的臉上。
“哥哥,”季楠嗓音沙啞,音量也低,面色并不好看,有種病態(tài)的蒼白。不過他還是扯著嘴角,對楊重鏡露出個笑來,說:“好巧。”
“巧?”沒等楊重鏡開口,林落落就憋不住氣,冷哼一聲,向季楠走近幾步,說:“哪兒巧了?”
“你裝什么呢,季楠�!�
林落落放下手中的包,順勢丟給站她身后的楊重鏡,伸手推開季楠的右肩,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笑了:“查了多久查到這里的啊?”
“什么私家偵探這么好使,”林落落“嗤”地一聲,說:“季大少爺,能不能給我也引薦引薦?”
季楠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沒有理會她話里話外的諷刺。
“哥哥,你身體好點了嗎?”季楠看著楊重鏡,見對方不看自己,又垂下眼,長睫顫了顫:“我看你臉色還是不太好。”
他咳了兩聲,偏過頭去,像是怕傳染給楊重鏡。
場面挺滑稽的,頂著一張那樣憔悴的臉,來關(guān)心楊重鏡的身體情況。
楊重鏡沒說話。
林落落雙手環(huán)胸,氣著氣著,氣笑了。
她咬了下后槽牙,極力克制住心下的情緒,擋在了季楠和楊重鏡中間。
“不勞你費心,”她揚起一個笑容,眸子彎起來,是很明媚的漂亮:“畢竟……”
她拉長語調(diào),慢慢地吐出后半句:“他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