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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偏偏他娘得理直氣壯,這樣不男不女,看起來居然也沒什么違和。

    掌門他老人家陪著笑臉,磨蹭著手,介紹道:“哦,這是你三師弟程潛,這是你四師弟韓淵,都還小,不懂事,往后你作為大師兄,要多幫師父提點提點他們。”

    嚴(yán)爭鳴聽了韓淵的名字,長眉一跳,臉皮似乎也抽搐了一下,他半睜開眼,紆尊降貴地瞥了他新鮮出爐的四師弟一眼,隨即飛快地轉(zhuǎn)開目光,仿佛目光遭到了玷污。

    “韓淵?”大師兄似乎是不滿,慢吞吞地品評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長得有點冤枉�!�

    韓淵的臉已經(jīng)白得發(fā)青。

    嚴(yán)爭鳴將他丟在一邊,又轉(zhuǎn)向程潛。

    “那個小孩,”他說,“過來,我看看�!�

    ☆、第

    5

    章

    嚴(yán)爭鳴態(tài)度輕慢,召喚程潛的手勢分明是在叫狗。

    他的所作所為成功地讓程潛一瞬間就從驚艷中清醒過來。

    程潛因為從小沒人待見,心里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里,化成了滿腔激烈到近乎偏執(zhí)的自尊,一個眼神都能讓他敏感起來,別說這招貓逗狗的手勢。

    程潛仿佛寒冬臘月里被人兜頭澆了一碰涼水,將他的五官也凍成了冰,他結(jié)冰的臉上面無表情,上前一步,避開嚴(yán)爭鳴的手,公事公辦地作揖見禮道:“大師兄�!�

    嚴(yán)爭鳴探頭看了他一眼,隨著他這么微微一探身,一股仿佛幽然暗生的蘭花香籠罩在了程潛身邊,也不知他這身破衣服熏過了多少道香,夠驅(qū)蟲的了。

    這位少爺大師兄想必不大會看人臉色,反正他完全沒有留意到程潛快要壓不住的怒意。

    他甚至優(yōu)哉游哉地將程潛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相馬似的,過后大約是覺得還算入眼,嚴(yán)爭鳴漫不經(jīng)心地點了個頭,全然不顧別人反應(yīng)地給了他初見的師弟一句真摯的寄語。

    他棒槌一樣地說道:“還行,以后可別長殘了�!�

    說完,少爺為了表現(xiàn)出大師兄應(yīng)有的隨和,勉為其難地將手掌從程潛頭頂一寸的地方掠過,假裝自己摸了他的頭,繼而敷衍地吩咐道:“那個‘含冤’的和‘帶屈’的我都見完了,師父你一起領(lǐng)走吧——嗯,小玉兒,給他……他們倆,一人抓把松子糖吃。”

    木椿真人的老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領(lǐng)進(jìn)來給他這不肖徒弟看的不是倆師弟,而是大老遠(yuǎn)地給他弄來的兩個通房大丫頭。

    ……還是姿色還不甚喜人的大丫頭!

    松子糖不是一般的松子糖,它們盛在精致的小香包里,顆顆飽滿,外面還凝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糖霜,混雜著一股說不出的花香,香得沁人心脾。

    像這樣精致的吃食,貧民百姓家的孩子是沒見過的,可程潛卻毫不留戀,一出門就轉(zhuǎn)手將香包與松子糖一股腦地塞給了韓淵,漫不經(jīng)心道:“這東西還是給師弟吃吧。”

    他的“大方”讓韓淵當(dāng)場愣了愣,韓淵心情復(fù)雜地接過了香包,難得有點不好意思。

    小叫花長到這么大,從來都得爭搶才能得食,大家出來混都是為了活命,個個活得仿似野狗,誰有精力顧念別人呢?

    韓淵胸口一熱,感動的同時,他心里生出了一個天大的誤會——他這新認(rèn)的小師兄恐怕并不是軟弱可欺,是真的不計較,待自己好。

    木椿真人卻沒那么好糊弄,他清楚地看見程潛嫌棄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沾過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立刻就明白,這小子讓糖,可絕不是出于什么謙讓的好品質(zhì),純粹是懶得給他那妖魔鬼怪的大師兄面子。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年紀(jì)的小崽子所能碰到的最大的誘惑,其實也不過也就是吃跟喝而已,程潛竟能忍住,竟能不領(lǐng)情,竟能看都不看一眼。

    木椿真人有些感慨地想道:“這小王八蛋,心太硬,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

    就這樣,小王八蛋程潛正式入了扶搖派。

    他在自己的清安居住了第一宿,一覺睡到第二天寅時三刻,黑甜無夢,沒有認(rèn)床,也沒有想家。

    第二天清早,雪青給程潛換上了長袍,梳了個發(fā)髻,打扮得人模狗樣。

    小孩子本不必束發(fā)加冠,但雪青說,這是因為他已經(jīng)入了仙門,就不能算是俗世孩童了。

    家禽門派與野雞門派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野雞門派純粹是瞎胡鬧,家禽門派雖然淵源不祥,表面上看,卻也是有些實在家底的。

    首先就是符咒,傳說中千金難得的仙人符咒在這里幾乎到處都是,連樹木石頭之類上都刻滿了,雪青指著一棵樹根上的符咒,對程潛道:“三師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只要問這些石頭和樹就是了�!�

    雪青說著,上前一步做了示范,對著大樹樹根道:“請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門住處,師叔剛剛?cè)腴T,今天要到掌門那受戒�!�

    程潛沒顧上回答,他驚異地看著面前發(fā)出一層淺淺熒光的樹根。

    此時天還沒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瑩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間平白生出幾分仙氣來,附在其他一些石頭與樹上,在林間蜿蜒成了一條清晰簡明的小路。

    這雖然并不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仙器,卻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有用的仙器!

    雪青察言觀色功夫一流,知道這孩子臉?biāo)�,又矯情得很,因此見他驚愕,也沒有點破,只等他自己看過來時,才不動聲色地提點道:“三師叔請這邊來,跟著光走�!�

    走在熒光鋪就的路上,程潛才有了自己正在變成另一種人、即將過另一種生活的感覺。

    程潛問道:“雪青哥,這些都是誰做的?”

    雪青糾正不過來程潛的稱呼,干脆也就隨他去了,聽問,便答道:“是掌門�!�

    程潛吃了一驚,有點難以相信。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門師父在程潛心目中,都還是只有點可愛的長脖子野雞,不中看也不中用——那么莫非他竟不是個騙子?

    莫非他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本領(lǐng)?

    師父也可以像傳說中那樣所向披靡、呼風(fēng)喚雨嗎?

    程潛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難以醞釀起對師父真正的敬畏。

    雪青帶著程潛沿著發(fā)光的小路,來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不知堂”其實就是個小茅屋,沒有什么仙器,也沒有匾額,院門口掛著一塊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粗糙地刻著一個獸頭,程潛看著那獸頭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么東西,獸頭的旁還有一行小字,寫著“一問三不知”。

    茅草屋讓程潛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鄉(xiāng)下的家里,這里樸素得過了頭,近乎是一無所有。

    屋門口有個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間擺著一個三條腿的小木桌,另一邊本該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墊在一塊石頭上,木頭桌面上布滿裂縫,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后面,正出神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小托盤看。

    托盤是粗制濫造的粗陶器,手藝很潮,造型方不方,圓不圓,連底都沒抹平,上面散落著幾個生了銹的舊銅錢,兩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古舊的陰森來。

    程潛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盯著銅錢的師父身上有種厚重的凜然。

    一邊的雪青笑道:“掌門今日卦象中窺見了什么天命?”

    掌門聞言,肅穆地收起銅錢,雙手?jǐn)n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雞燉蘑菇�!�

    他說這話的時候胡子微翹,小眼珠左右轉(zhuǎn)了幾下,鼻尖微微聳動,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向往。

    程潛一見他神色就覺得眼熟,而后他驀地將前因后果聯(lián)系起來,一瞬間福至心靈地想起來了——不知堂門口那木牌上的獸頭是只黃鼠狼!

    鄉(xiāng)村愚民不知道什么是圣賢,更讀不懂佛經(jīng)道經(jīng),求神拜佛都是亂來,“黃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跡其中,在各地家喻戶曉。

    “黃大仙”指的是黃鼠狼精,“青大仙”是說蛇精,也叫“護(hù)家蛇”,據(jù)說供奉這二位大仙,能看家護(hù)院,保一方平安。

    程潛小時候在村里見過供奉黃大仙的牌位,上面就有那么個獸頭。

    他想到這里,再一看木椿其人,只見他腰長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張小頭雞臉……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成了精的黃鼠狼!

    程潛懷著這樣難以言喻的疑慮,上前一步,心情復(fù)雜地以凡胎肉眼之軀,對著疑似黃鼠狼的師父見禮。

    師父笑呵呵地一擺手,說道:“不必多禮,酸唧唧的,我們扶搖派不興這一套。”

    程潛內(nèi)心苦澀地想:“那興什么?小雞燉蘑菇?”

    正這當(dāng),韓淵也來了,韓淵老遠(yuǎn)便叫道:“師父!師兄!”

    他倒是身體力行了何為“不興禮數(shù)”,一進(jìn)門便大驚小怪道:“哎喲,師父,你怎么住的這么破��!”

    叫喚完,那小叫花又自來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腳在了程潛面前。

    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經(jīng)被一袋松子糖完全收買了,認(rèn)定了程潛對他好,也不陰陽怪氣地叫師兄了,上前親熱地拉住程潛的袖子:“小潛,昨天怎么不找我玩去?”

    程潛見他就煩,立刻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師弟�!�

    雪青給他換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潔的額頭與修長的眉目,顯得秀氣又好看,像個玉人,一個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點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

    韓淵自己是個沒爹沒娘沒教養(yǎng)的叫花子,看誰不順眼就怎么都不順眼,看誰好,就怎么都好——程潛現(xiàn)在對他來說,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點也不介意對方的冷淡,還在那樂滋滋地想道:“這種家養(yǎng)的孩子跟我們走南闖北的不一樣,靦腆,以后我得多照顧他。”

    木椿真人眼睛雖小,從中射出的目光卻如炬,冷眼旁觀了片刻,他出聲打斷了韓淵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犯賤:“小淵,過來。”

    韓淵屁顛屁顛地走到他那搖搖欲墜的小桌前:“師父,什么事?”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雖是后入門,但年歲比你三師兄稍長,為師要先囑咐你幾句�!�

    黃鼠狼一樣的師父也是師父,他難得肅容,韓淵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

    木椿道:“你生性跳脫,失于輕浮,因此為師送你‘磐石’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專,日后當(dāng)常沉斂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嗎?”

    韓淵抬手抹了一把鼻涕,這番戒辭他半句也沒聽明白,稀里糊涂地“啊”了一聲。

    好在木椿沒有追究他的失禮,他說完就轉(zhuǎn)向了程潛。

    程潛這才發(fā)現(xiàn),師父其實并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只是眼皮有點內(nèi)雙,平時眼睛又總是半閉著,顯得目光游移,形容猥瑣,這一回他睜開了眼,一時間竟顯出幾分黑白分明的清澈來,目色微沉,對著程潛的神色近乎是嚴(yán)厲的。

    作者有話要說: �。骸疤斓捞斓兰赏稒C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眮碜栽鴩視幸黄岬降亍疤斓兰汕伞保疤斓兰捎�,“天道忌貳”,此處延展為我本人的牽強附會。

    ☆、第

    6

    章

    “程潛�!�

    不知道為什么,師父叫韓淵就是“小淵”,叫程潛的時候,卻總是要連名帶姓,聽不出是偏愛他,還是偏不愛他,當(dāng)中總含著一分咬文嚼字的鄭重。

    程潛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頭,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來�!蹦敬徽嫒舜蛄恐�,隨即,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嚴(yán)肅得過了頭,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將自己重新收斂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黃鼠狼,聲音也柔和了些許,“你過來�!�

    說話間,木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潛的頭頂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點熱度,隨著袖口的草木香,后知后覺地傳達(dá)給了程潛。

    但這沒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程潛依然是慌張。

    他回憶著師父點評韓淵的那幾句“輕浮跳脫”之類的話,心里惴惴地想道:“師父會說我什么?”

    倉促間,程潛將自己同樣倉促的生平從頭到尾地回顧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來曬一曬,也好在師父開口前做個心理準(zhǔn)備。

    程潛心里細(xì)細(xì)地數(shù)著:“他會說我心眼�。窟是不夠仁義?不夠友愛?”

    可結(jié)果木椿真人并沒有像評價韓淵那樣,當(dāng)面說出他的缺點和戒辭,他的掌門師父甚至微微踟躕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艱難地尋找一個合適的措辭。

    直到程潛手腳冰涼地等了不知多久,才聽見木椿近乎一字一頓地慎重道:“你啊,你心里有數(shù),多余的話我不說了,就送你‘自在’二字做戒吧。”

    這戒辭簡單得有點省事了,空泛無邊,讓人一時間難解其意,程潛忍不住皺了皺眉,心里一堆準(zhǔn)備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氣沒有松下來,卻反而被吊得更高。

    程潛先是脫口問道:“師父,什么是‘自在’?”

    問完,他又有點后悔,因為不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像韓淵一樣頭大無腦。

    程潛努力定了定神,帶了一點試探和不自信,逞著強,穿鑿附會了一番,問道:“就是讓我清心安神,努力修行的意思嗎?”

    木椿頓了頓,沒給出什么解釋,最后只是語焉不詳?shù)攸c頭道:“現(xiàn)在……就算是吧。”

    現(xiàn)在是,以后就不是了嗎?

    而且什么叫做“就算是”?

    程潛聽了這回答,更加摸不著頭腦,他甚至敏感地從木椿真人的話里嗅出了一點前途未知的蛛絲馬跡來,然而看得出師父不想多說,他也只好出于早熟的識趣,勉強咽下了心頭的疑問,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躬身道:“是,多謝師父教誨�!�

    木椿真人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看起來是個不怎么壯的壯年男子,實際卻已經(jīng)老得成了精,當(dāng)然看得出一些事來——這程潛進(jìn)退禮數(shù)周全,對伺候他起居的道童都以兄相稱,顯然不是因為他覺得周圍的人特別值得尊重,而是不肯在這些“外人”面前傷了自己繁文縟節(jié)式的“文雅”。

    有道是“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這孩子縱然悟性再好、天資再佳,其天性也與大道相去甚遠(yuǎn),且程潛心重,不怎么會討人喜歡……不過他自矜得很,想必也不稀罕討人喜歡。

    木椿真人將程潛放開,有點擔(dān)心他將來會誤入歧途。

    他把三條腿的破木頭桌子掀翻過來,招呼韓淵和程潛一同湊過來。

    只見那木頭桌子背面布滿了被蟲蛀的大小洞穴,星羅棋布,煞是熱鬧,那些蟲子眼間隙,居然還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木椿道:“這就是入門時為師首先要傳給你們的,我扶搖派門規(guī),你二人須得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從今日開始,每日默寫一遍,寫足七七四十九天為止�!�

    面對這一條一條的門規(guī),程潛終于露出了恰如其分的驚愕——他總覺得一派門規(guī)這么神圣的東西不應(yīng)該刻在一張破木頭桌子底下。

    ……還是三條腿的木桌。

    與他同樣驚愕的,還有一邊的韓淵。

    那小叫花伸長了脖子,大驚失色地說道:“哎喲,這都是什么�。繋煾�,它認(rèn)識我,我可不認(rèn)識它��!”

    程潛:“……”

    一只可能是黃鼠狼變的師父,一句狗屁不通的戒辭,一套刻在爛木頭桌子底下的門規(guī),一位娘娘腔的師兄,以及一個不識字的叫花子師弟……他的修行生涯起點如此這般異乎尋常,以后還能修出什么好來么?

    程潛感到前途渺茫。

    不過晚上回去,程潛的心情就明媚了,因為他得知自己竟也有了一間書房,書房里不但有他夢寐以求的汗牛充棟,還有雪青給他準(zhǔn)備的紙和筆。

    程潛還沒有在紙上寫過字——他生身父母的學(xué)識加起來,也不見得能從一寫到十,家里自然也不會預(yù)備這些。這些年,他靠著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連偷再揩地從老童生那看會了不少字,就裝在腦子里,回去在自家門口的地面上用樹枝畫,真是做夢也想摸一摸文房四寶。

    程潛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癮,因此他沒聽師父的話——師父只讓他每天默寫一遍門規(guī),但等雪青進(jìn)來叫他去吃飯的時候,程潛已經(jīng)有癮似的在寫第五遍了,而且大有不停下來的意思。

    狼毫和樹枝不一樣,程潛第一次摸紙筆,寫出來的字當(dāng)然不堪入目,但看得出,他在刻意模仿木板上門規(guī)的字跡,他在不知堂看的那一眼,不單單將門規(guī)條分縷析地裝進(jìn)了腦子,還貪婪地將那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的來龍去脈全部兜著走了。

    雪青發(fā)現(xiàn)他每寫一遍,都會修正前一遍不像、不好的地方,模仿得全神貫注、旁若無人,一坐下就整大半個時辰?jīng)]動地方,甚至全然沒注意到自己進(jìn)了他的書房。

    第一天程潛睡得好,這天卻有點興奮的失眠了,他一閉眼就能感覺到自己手腕發(fā)酸,腦子里來來回回都是門規(guī)上的字跡。

    門規(guī)肯定也是寫匾額的那個人刻的,程潛喜歡他的字喜歡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匾額倒還罷了,刻門規(guī)的那張破木頭桌子看起來堅挺不了幾年就要糟了,他推斷門規(guī)刻上去的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長。

    那是誰的字呢?難道是師父?

    直到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他還念念不忘地在胡亂琢磨,迷茫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引著他在扶搖山上亂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白天去過的“不知堂”,程潛莫名其妙地想道:“我來師父這里干什么?”

    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jìn)去,而后在院中見了一個人。

    那人身量頎長,應(yīng)該是個男的,可是面目卻模糊得很,臉仿佛藏在一片黑霧中,一雙手骨節(jié)分明,白得發(fā)青,像個孤魂野鬼。

    程潛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后退兩步,卻又有些擔(dān)心師父,于是壯著膽子開口問道:“你是誰?怎么在我?guī)煾傅脑鹤永铮俊?br />
    那人一抬手,程潛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將他雙腳離地的吸了過去,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那男人跟前。

    對方抬起一只手,居高臨下地碰了碰程潛的臉。

    程潛一激靈,這個人的手真是涼,涼得被他碰一下,整個人就被凍透了。

    隨即,那人抓住了程潛的肩膀,輕笑道:“小東西,膽子倒肥,回去!”

    程潛感覺自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驟然驚醒在自己的床上,而天還沒破曉。

    做了這樣的夢,他再也睡不著了,只好將自己收拾停當(dāng),跑到院子里澆花打發(fā)時間,弄得雪青直到將他送到傳道堂,依然為自己竟起得比他還晚而汗顏。

    傳道堂是個小亭子,亭中放著幾張桌椅,周圍是一片空地,程潛他們到的時候還早,不過已經(jīng)有道童打掃了場地,煮上水,正準(zhǔn)備烹茶了。

    程潛不聲不響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小道童立刻訓(xùn)練有素地給他上了一碗熱茶。

    程潛雖然保持著面色的冷淡,坐在石凳上的屁股卻始終只是小心翼翼地挨了個邊——習(xí)慣成自然,沒辦法,他受得了罪,但不大享得了福,坐在一邊喝茶看別人干活,他心里有股令人窘迫的不安。

    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程潛聽見了腳步聲,他一抬頭,只見一個陌生少年從一邊的小徑上走來。

    那少年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懷中抱著一把一掌多寬的木劍,腳下飛快,走得目不斜視,跟在他身后的道童有些狼狽地連追再趕。

    雪青小聲對程潛說道:“那是二師叔。”

    二師兄李筠,程潛在不知堂柴扉后見過寫著這個名字的木牌,忙起身相迎:“二師兄�!�

    李筠似乎沒想到亭子里已經(jīng)有人了,聞聲腳步一頓,抬頭掃了程潛一眼,他一雙眼睛里黑眼珠仿佛要比普通人大一些,因而目光顯得不怎么溫和,看人的時候冷冷的。

    ……也許不是顯得冷冷的,是本來就冷冷的。

    李筠飛快地看了程潛一眼,繼而突兀又生硬地沖程潛露出了一個笑容,怎么看怎么像不懷好意:“我聽說師父帶回來兩個小師弟,就是你么?”

    程潛本能地不喜歡李筠的目光,感覺陰森森的,不像什么好東西,因此只是簡單地答道:“是我和四師弟韓淵�!�

    李筠上前一步,感興趣的湊近問道:“那你叫什么?”

    他的興趣仿佛是老狼看見兔子時的那種興趣,程潛險些想后退,不過忍住了,他筆直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回答:“程潛。”

    “哦,小潛�!崩铙拮詠硎斓攸c了點頭,做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好�!�

    程潛眼前滿是他白森森的牙。至此,他已經(jīng)確定,整個扶搖派里,除了師父,沒有第二個能讓他稍微喜歡一點的人了。

    不過師父還指不定是不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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