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半個山坡的人都在看他們,那眼神或譏誚或嘲諷,好像在看一群灰溜溜的喪家之犬。
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別人瞧不起,在這一點上,不說程潛,就是嚴爭鳴、李筠甚至韓淵都是一樣的。
李筠驀地偏過頭去,粗魯?shù)啬ㄈパ劭衾镛D(zhuǎn)了大半圈的眼淚。
就在他們一行快要離開講經(jīng)堂的山坡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爆喝:“站�。 �
隨后一道人影一起一落,不偏不倚地擋在幾個人面前,正是那棒槌一樣的窮酸道姑唐晚秋。
她在東海上與大魔頭蔣鵬那以卵擊石的一戰(zhàn)讓程潛受益匪淺,程潛甚至想過,以后如果以后他們在青龍島上常住,他一定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這位我行我素的唐真人,卻沒想到青龍島不是那么好住的。
此時他滿心遷怒,連帶著對唐晚秋也沒什么好感,見她攔路,程潛回手將嚴爭鳴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拎在手里,在胸腹前一橫,頗為不客氣地說道:“唐真人有何指教?”
唐晚秋硬邦邦地說道:“講經(jīng)堂難道是菜市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一邊的李筠勉強壓下心頭火氣,握緊了身側(cè)的拳頭,舌尖狠狠地在上牙堂抵了一會,這才勉強用比較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們已經(jīng)稟明了周左護法,送掌門師兄前去……”
唐晚秋截口打斷他道:“方才那一下難道能將他摔殘了,需要你們這許多人抬著他一個人?用不用我再替你們叫一輛八抬大轎來?”
李筠:“我們……”
程潛驀地上前一步,他此時簡直是狗膽包天,在李筠驚懼的目光下毫不客氣地對唐晚秋道:“讓開!”
唐晚秋的目光掃過嚴爭鳴,落在程潛身上,冷笑道:“惱羞成怒……哦,我明白了,你們是打算從島上逃走吧?一群廢物�!�
程潛握住佩劍的手指緩緩地往上移動了幾寸。
唐晚秋仿佛不知什么叫做適可而止,仍不依不饒道:“怎么,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難不成你們也有羞恥之心,覺得屈辱了?”
程潛悍然抽出了嚴爭鳴的佩劍,毫不吝惜地將大師兄那價值連城的劍鞘丟在地上,罔顧身后師兄弟們的驚呼,不計后果地一劍削了過去。
程潛這小半年以來,每日五個時辰的練劍,不說一日千里,此時起碼已經(jīng)能將氣感融入劍招中了,只是平時用的都是木劍,威力始終是有限,這日他第一次碰真劍,竟將一招“鵬程萬里”中的“少年游”掀出了一股毫不留情的殺意。
唐晚秋:“來得好!”
她連劍都沒有抽出來,直接用劍鞘一迎,劍鋒未至,兩股高下立判的劍氣已經(jīng)撞在了一起,程潛手腕頓時一麻,虎口處竟裂開了一條小傷口,而他不但沒有棄劍,反而硬是直接變招迎了上去。
這是上下求索中的一個變招,“周而復始”。
金石之聲再起,唐晚秋一翻手腕,劍鞘在空中翻轉(zhuǎn),正壓制住程潛不知進退的劍招,講經(jīng)堂右護法之威直接將程潛壓制得單膝跪在了地上。
李筠:“住手!小潛——大師兄,讓小潛快住手!”
嚴爭鳴的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神思仿佛能行千里,一個聲音瘋狂地在他心里叫囂:“你讓一個孩子替你出頭!你拿著掌門印有什么用?你活著有什么用?”
但他的身體卻好像被凍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凡間富貴如浮云,來去無蹤,剝?nèi)ソ鹩衿浔恚瑖罓庿Q感覺自己的胸腹要害好像被人毫不留情地一刀剖開,將他一腔敗絮袒露于朗朗乾坤之下。
唐晚秋不怒反笑:“怎么,你還想和我過招,你家大人沒教過你‘自不量力’四個字怎么寫么?”
程潛兩鬢的頭發(fā)都叫冷汗浸透了,他突然壓抑地咆哮了一聲,吃力地將手中佩劍翻轉(zhuǎn)了一個角度,少年那尚且細幼的骨頭“嘎啦”一聲,他似乎也不知道疼,鐵劍逆行而上,指向唐晚秋。
扶搖木劍第三式,事與愿違,此劍叫做“孤注一擲”。
唐晚秋一雙掃帚眉狠狠地一皺,利劍尖鳴出鞘,雪亮的劍光只一閃,兔起鶻落間,程潛已經(jīng)摔出了兩丈之外。
她冷哼一聲,還劍入鞘:“你就是心無旁騖地練劍,起碼還得練上百八十年,才配做我的對手,但我看沒那一天了,像你這種還沒上路就已經(jīng)怕了的……”
“我不怕你,唐晚秋�!背虧撘詣鈸蔚�,拼命地想要重新站起來,偏頭擦干凈嘴角的血跡,啞聲道。
他認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時候,感覺上天入地,他都自可來去。
一個人,登臨絕頂也是一個人,墜入深淵也是一個人,哪怕掉了項上人頭,也不過就是碗大的一個疤么?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他不知不覺間就有了一大堆軟肋,隨便敲哪一條都夠讓他痛不欲生的,讓他不得不違心退讓。
程潛狠狠地盯著擋在他面前的人,咬著牙低聲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任何人�!�
他幾次三番想站起來,又幾次三番地摔回去,少年長個子時略顯纖細的身體在寬大的長袍下不住地顫抖,卻沒有一絲瑟瑟之意。
抖得嚴爭鳴的視線一下就模糊了。
他突然大吼一聲,猛地掙開李筠的手,上前一步抱起程潛。
“你是爛泥嗎?”嚴爭鳴胸口仿佛有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狠狠地戳著他,捫心自問,“你要讓扶搖派從此也變成一個深山里縮頭縮腦的爛泥門派嗎?你要讓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九天之上蒙羞嗎?你要將師父茍延殘喘在畜生身體里拼命傳承的血脈斷絕嗎?”
他算哪門子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開山第一人”?
嚴爭鳴胸口急喘幾口氣,滿眼血絲,驟然扭過頭去,毫不退縮地回視著唐晚秋,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沒說要走,就算要走也不是現(xiàn)在�!�
唐晚秋頑石一樣,毫無觸動。
嚴爭鳴有些艱難地扶起程潛,徑自從唐晚秋身邊走了出去。
李筠與韓淵連忙跟上,這次,唐晚秋沒有阻攔,她樹樁子一樣地在原地戳了一會,待他們走遠,才面無表情地將亂七八糟的長發(fā)一攏,形單影只得邋里邋遢。
講經(jīng)堂有巡視的道童遠遠地看見她,忙諂媚地跑來見禮道:“見過唐真人,唐真人怎么來了不進去?周真人在開講堂呢?”
唐晚秋頭也不抬地拿話糊了他一臉:“我平生大恥之一,便是與此人為伍,呸�!�
說完,她就像個螃蟹一樣橫行霸道地轉(zhuǎn)身走了。
從講經(jīng)堂的山坡到客房的路長得好像永遠也走不長,唐晚秋畢竟還是手下留情了,程潛除了被他自己逞強崩裂的手以外并沒有受什么傷,一口氣緩上來就沒事了,只是依然走得十分沉默。
終于,在快要到達院門口的時候,李筠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師兄,我們以后怎么辦?”
嚴爭鳴心里全無頭緒,感覺前路漫漫無終點,但他不想讓師弟們看出他的手足無措,所以努力擠出了一個與平時殊無二致的表情,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道:“那誰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唄。”
韓淵更不含蓄一點,直白地道:“大師兄,我們什么時候才能不受任何人欺負?”
這問題嚴爭鳴實在答不出,他只好默默地在韓淵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有的人或許天生就習慣心事重重,雞毛大的一丁點事也要在心上掛上個十天半月,嚴爭鳴卻不幸恰好是個心有天地寬的,他將自己關(guān)進屋里,摒退了一干道童和侍女,試著和他鮮少亂如麻的心緒和平共處。
然而沒有成功,直到日頭西沉,他依然一腦門焦頭爛額。
他明知道自己應該立刻爬起來去后院練劍,或者立刻拿起他的刻刀,再或者他應該迫不及待地打坐用功,積累真元,可無論哪個……他都無法靜下心去做。
嚴爭鳴胸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思量起,他終于長嘆一口氣,仰面往床上一倒,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床幔,挖空心思地給門派想一個出路,可惜他短暫的人生中光注意皮相了,內(nèi)里就算挖空了,也實在挖不出什么真材實料。
他嘆了口氣,郁結(jié)之氣無處發(fā)作,恨不能大叫大鬧一通。
就在這時,屋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嚴爭鳴深吸一口氣,帶著點不耐煩道:“赭石,不是說了我已經(jīng)睡下了么?”
“是我�!�
嚴爭鳴一愣,從床上撐起半個身體,探頭看了一眼:“銅錢,你怎么來了?”
程潛手里拎著一個小藥瓶,大約是治跌打損傷用的——自從他每天給自己加了一個時辰練劍時間后,身上就經(jīng)常飄著這種不大明顯的藥味。
“來看看你的摔傷�!背虧摵唵蔚卣f道。
嚴爭鳴一時沉默下來,任憑他粗手粗腳地將自己身上淤青重新折磨了一遍。
等程潛收拾好東西,拿了一塊帕子擦手準備走的時候,嚴爭鳴才忽然開口叫住他:“小潛,你沒有什么話想問我嗎?”
程潛遲疑了一下,說道:“你今天……摔下高臺的時候,叫了聲‘師父’……”
他說著,好像是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原地踟躕了片刻,最后試探著在嚴爭鳴肩上拍了拍。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是一說好話就沒詞,程潛有點挫敗,低低地嘆了口氣。
嚴爭鳴:“我不是說這個。”
程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比如門派以后該何去何從?比如掌門師兄你什么時候才能爭氣一點?
嚴爭鳴在這一刻發(fā)現(xiàn)了程潛和別人的不同——他從不關(guān)心自己這個掌門有什么決策,也從不指望誰能厲害一些,讓他在青龍島上不必吃那么多苦頭。被欺負了,他就自行增加練劍時間,無論天塌還是地陷,他眼里都只有那么一條清晰明了的路。
“師父將整套的扶搖木劍演示給你了?”嚴爭鳴忽然岔開話題道。
程潛點點頭:“只是后面三式我還沒有融會貫通�!�
“記得就行�!眹罓庿Q披上外衣,從床頭拿起自己那把給他帶來了無數(shù)屈辱的佩劍,“走,去后院,幫我把扶搖木劍默成劍譜。
第37章
青龍島有前后兩山,后山之巔,海濤與密林遙遙相對,一道人影飛快地穿行其間,幾乎化成了一陣風,直奔崖邊而去。
只見他腳尖在近乎直上直下的山崖邊上輕點幾下,繼而騰云駕霧似的攀爬之上,看準了崖邊一株無花無葉的“枯草”,一把便連根拽下,隨即一個翻轉(zhuǎn),他五指插入山石,手臂一帶,便將自己甩上了山坡。
此人身法飄逸得幾乎有些漫不經(jīng)心,落地時方才現(xiàn)出真容,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回頭掃了一眼落日山崖,似笑非笑地轉(zhuǎn)身快步拾級而上。
直到這時,一早守在“枯草”旁邊的巨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截了胡,當即嗷嗷亂叫一番,氣成了一只炸毛雞,然而氣歸氣,這畜生伶俐得很,仿佛知道來人它惹不起,猶猶豫豫地在原地逡巡片刻,到底沒敢上前追,只這么一會,那少年的身形便已經(jīng)隱于密林中,再不見了蹤影。
突然,密林中傳來一人長嘯,巨鷹受驚,“騰”地飛起,離開懸崖,其他幾聲嘯聲紛紛響應,在密林中形成合圍之勢,顯然是有備而來。
林間群鳥直沖霄漢,呼嘯盤旋,又四散而逃。
那少年聽見,神色不變,他仔細地拍去“枯草”根下的泥土,將它收入懷中,將手中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轉(zhuǎn)了兩圈,“嘖”了一聲道:“陰魂不散。”
原來這少年正是程潛。
匆匆五年如彈指一揮,昔日稚子已經(jīng)長成了翩翩少年,且幸運地應了當年“溫柔鄉(xiāng)”中大師兄初見時所贈寄語,果然并未長殘。
眨眼間,密林中已有四五個人將程潛團團圍住,為首那人其貌不揚,面如黑炭,正是張大森。
張大森上青龍島之前,真元已經(jīng)有所小成,因此在散修間一直頗有名氣,他使一手雙頭戟,心氣本就高傲,整日里還有一群不成器的散修沒完沒了地捧他的臭腳,于是變本加厲地翹起尾巴。
“又是你這小子,”這五年間,張大森與程潛的積怨非但沒有解,反而愈甚了,一見程潛就不禁咬牙切齒,“識相的將東西交出來�!�
程潛雙手背在身后,木劍垂在身側(cè),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腿上輕輕敲打,臉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點“聽不懂狗在吠什么”的困惑。
張大森其人,一向擅長張牙舞爪,若是別人與他對罵,他心里還能好受些,可是每每對上程潛那一臉無動于衷的四大皆空,他都感覺自己能活活氣出兩撇胡子來。
與張大森同來的一人對著程潛冷笑道:“小道友,你若是聰明,就快點將‘烏篷草’交出來,要是硬不低頭,我們也只好不客氣了�!�
聞言,程潛立刻轉(zhuǎn)向他,只見那少年端平木劍,對著那說話的人恭謹有禮地一低頭,抱拳道:“不敢當,指教�!�
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態(tài)度,讓圍著程潛的幾個人對視一眼后,立刻默契十足地一擁而上。
這幾人一出手,便清晰地分出了主攻的、輔助的、偷襲的與包抄后路的等等角色,而程潛應對起來竟然也毫不慌張,游刃有余。
顯然,對于這種圍毆,雙方都已經(jīng)算是輕車熟路了。
那張大森雙頭戟橫掃出一團罡風,將程潛牢牢地困在其中,后面三人緊跟著壓上,最后一人繞到程潛身后,大喝一聲,長刀順著程潛的脊柱直上直下。
程潛頭也沒回,只見他手中木劍如靈蛇,一卡一別間分毫不差地壓制住了那偷襲者的手腕,接著,他整個人以此為支點,翻騰到了半空,木劍上被對方大刀削下來的木屑受他勁力所激,碎釘一樣崩開。
張大森等一行人連忙躲閃,配合頓時有些亂,程潛趁機在三個人氣感封鎖中抓到了一條縫隙,只見他抬手攀住了樹枝,縱身一躍,衣炔翻飛,仿佛一只鳥,自縫隙中直上。
張大森等人本能地往上追,只是輕身功夫沒有程潛靈巧,反應過來以后,幾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和別人拉開了先后。
僅是這一瞬,已經(jīng)被程潛抓住了。
只見他一招“潮卷有情風”,登時在樹梢上掀起了一陣喧囂,枝葉嘩然,張大森雙頭戟無處施展,首當其沖被迎面扇了一道劍氣。
接著,程潛不顧一手拿降魔杵的人法器追擊,從當空一躍而下,落地頓時高速直行,同時一掌拍向了大樹根部。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上面住著程潛打的幾個人來不及撤退,便發(fā)現(xiàn)腳下已經(jīng)是大廈將傾,忙連滾帶爬地滾了下來,等他們從密林枝葉中掙扎出來的時候,那程潛早已經(jīng)在數(shù)十丈以外,眼看追不上了。
遠處,程潛拂過沾衣的小葉,客客氣氣地朝張大森拱了拱手,仿佛是“叨擾,多謝指教”的意思,而后身影飛快地融入夕照里,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這些年,扶搖派就這樣在青龍島上扎下了根來,比較幸運的是,那孜孜不倦企圖找他們麻煩的周涵正作為護法,只在第一次講經(jīng)堂上出現(xiàn)了一次,之后就再沒有出來礙過人眼。
講經(jīng)堂兩大護法,一個唐晚秋來自牧嵐山,另一個周涵正也不是出身青龍島,只是此人的來龍去脈比唐晚秋更隱秘些,便不是韓淵之類的能打聽到的了。唐晚秋是仙市將開時,才趕在與嚴爭鳴他們同一批抵達青龍島,那周涵正來得卻比她還晚,并在第一次講經(jīng)堂過后隔日就匆匆離去。
此后上高臺講經(jīng)的大能多半十分自持身份,上去只是說自己的,說完就走,并不怎么搭理臺下這些三教九流的散修。
嚴爭鳴徹底吸取了來路招搖的教訓,此后講經(jīng)堂開班的日子,他們基本天不亮就一同過去,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彼此之間也不打鬧交流,各自打坐、刻符咒或是看劍譜,等著別人來,等這一堂課結(jié)束,又會悄無聲息地結(jié)伴離開。
久而久之,扶搖派終于逐漸被不相干的人淡忘,幾個少年也幾乎成了透明人……哦,當然,只除了程潛,程潛漸漸地很少在公開場合下與門派的師兄弟們一同露面,他幾乎都是獨來獨往。
他未能羽翼豐滿,保護不了整個門派,便只好不動聲色地將別人對門派的敵意都拉扯到自己身上,一力擔了。
這年年前,嚴爭鳴還雇了一條大船,將大部分的道童和小月兒她們這群長大了的小姑娘們一起送回了嚴家。他們畢竟都是凡人,一生青春年華不過十來年,虛耗不起。
只有少數(shù)幾個,如雪青赭石等人愿意留下來,陪著他們一同走上這條漫漫長生路。
這樣一來,原本拖家?guī)Э谒频姆鰮u派幾乎人去樓空,幾個人干脆搬到了一個院子里,真真正正地開始清修。
青龍島上沒有四季更迭,光陰如掠,身在其中的人也時常會恍惚,若不留心,根本不知道外面又過了幾個春去秋來。
五年間,嚴爭鳴和程潛幾經(jīng)商商討,最后終于完完整整地將扶搖木劍還原謄寫了一遍,將其傳給了李筠,又由李筠傳給了韓淵。
不知是“學不如教”,還是嚴爭鳴心緒幾變,終于漸漸沉淀了下來,他在扶搖山上蹉跎了八年才學會了不到三式的劍法,終于在青龍島上融會貫通了。
水坑也從個牙牙學語的幼兒長成了一個小姑娘,可能是因為她還未破殼的時候就遭逢過大難,這個丫頭的脾氣也不知是像誰,十分不慌不忙。自從能開口說話開始,水坑就再也沒哭過,遇到什么事,她都會大著舌頭,不急不趕地跟師兄們掰扯,并且不知從哪悟出來一招“喋喋不休”,這招屢試不爽,只要她都能把某個師兄說煩了,最后總能達成愿望。
對此,她的師兄們私下里討論了數(shù)次妖后的神秘血統(tǒng),一致認為那妖后沒準是只八哥變的,不然怎能下出一個這樣鼓噪碎嘴的蛋?
程潛揣著那長得像枯枝一樣的烏篷草回到了院里,剛一在院門口站定,他的臉色不由自主地扭曲了一下——他在樹上的時候被張大森一伙人里那拿降魔杵的那個在后背上抽了一下,當時沒顧上躲避,恐怕此時背后已經(jīng)留下了一條“蜈蚣青”,稍一扯動就疼得不行。
程潛本想回頭看一眼,結(jié)果一扭脖子,他那后背就跟要斷成兩截似的,只能暗自慶幸這天穿的衣服顏色深,還能遮掩遮掩。
艱難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程潛略有些僵硬地進了院門。
只見小水坑正愁眉苦臉地站在院子里,有人她腳下地上刻了一圈符咒,畫地為牢地將她圈在了其中,那細細密密、一筆不肯多的符咒多半是大師兄的手筆——在教導師妹這事上也可以看出,掌門師兄他是“嚴于待人、寬于待己”的一把好手。
水坑脖子上掛著一卷符咒,正是那當年讓她的師兄們欲仙欲死的《清靜經(jīng)》,此物真是代代流毒后世,源遠流長,據(jù)說韓淵現(xiàn)在看見都會覺得腦仁疼。
“三師兄!”水坑見了程潛,如見救星,忙喊道,“三師兄救命!”
程潛掃了她一眼,走過去問道:“你二師兄在房里嗎?”
水坑滿懷期冀,連忙點頭:“在,在,二師兄他……”
不遠處一間屋里傳來李筠的聲音;“怎么回來得這么晚,你又干什么去了?”
程潛應了一聲,沒管水坑,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
水坑帶著哭腔在他背后叫道:“哎!三師兄別走,放我出來,我要上茅廁,我要尿褲子啦!”
她這招不知用過了多少遍,師兄們早就不吃這套了,程潛搖搖頭,只見不遠處一扇窗戶打開來,李筠冒出個頭,無情地一口回絕了水坑道:“尿吧,尿完自己洗�!�
水坑簡直欲哭無淚:“不!二師兄,三師兄,我還小呢,我才不要背這些勞什子的經(jīng)!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師父在天之靈看見了一定會很傷心的!”
程潛回不過頭來,只好興師動眾地將整個身體轉(zhuǎn)過來,沖她一笑,柔聲哄道:“不會的小師妹,師父當年就是這樣對我們的�!�
水坑:“……”
程潛不理會嗷嗷嚎叫的師妹,徑直進了李筠的屋子,回手帶上門,將聲音隔在外面,轉(zhuǎn)臉便轉(zhuǎn)換了立場,求情道:“她才六七歲,干嘛這么拘著她?那符咒是娘娘干的吧?當年師父可沒把他鎖在傳道堂過�!�
李筠的屋里盡是破紙爛書,靈草符咒擺攤一樣散落得到處都是,聞言,他從破爛堆里冒出個頭來,說道:“你沒發(fā)現(xiàn)么?我派是沒有入門功法的,但引氣入體卻并不比誰慢,你想,當年大師兄每天就知道吃喝玩樂,也不過三四年的光景就順利入門,是為什么?”
程潛:“總不能是那些經(jīng)書吧?”
“你別說,”李筠從角落里翻出了一張經(jīng)脈圖,只見上面圈圈點點全是筆記,看得程潛頭都大了兩圈,李筠道,“我這兩天發(fā)現(xiàn),師父那套清靜經(jīng)里可能有些玄機�!�
程潛這才發(fā)現(xiàn),多年來自己對“暗藏玄機的清靜經(jīng)”如此失敬,忙問:“什么玄機?”
“那我還不知道,”李筠不負責任地說道,“都是門派千年積淀的東西,哪里那么容易破譯?我先讓水坑念來試試�!�
程潛:“……”
他從窗戶縫里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那被“試試”的水坑正垂頭喪氣地蹲在符咒圈里,嘟著嘴翻著她那手抄本的經(jīng)書,模樣真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程潛嘆道:“行吧,反正你拿我們‘試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多念幾遍經(jīng)也不會少快肉,只是……她的妖氣怎么樣?”
李筠煩躁地抓抓頭發(fā):“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眼下她越來越大,符咒恐怕是快要壓不住了,要配丹藥的話,我這還缺一味‘烏篷草’,搜羅了一年了,還是找不著,實在不行……我只能想辦法找人從島外找尋了�!�
程潛聞言給了他一個微笑。
李筠奇道:“怎么?”
程潛探進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放在桌角上,露出里面枯枝似的烏篷草的一角。
李筠目光落在那紙包上,頓時吃了一驚,一把將那烏篷草抓在手里,一迭聲地說道:“你從哪弄來的?這東西是配引氣丹的主料,要是島上有,肯定剛發(fā)芽就有人盯上……等等。”
“嗯,搶來的,”程潛擺擺手,“別問了,能用就行,我走了�!�
他說完,抬腳就要走,李筠突然一伸手搭住他肩膀,程潛頓時悶哼一聲,險些被他輕輕一巴掌拍趴下。
李筠十分崩潰:“等等!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