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一躲,躲得時機(jī)很寸,幾乎就在下一刻,幾個蒙面人就從天而降,四下尋找起來。
程潛目光掃見,瞳孔一縮,不為別的——這幾個人是御劍而下的。
他不知道嚴(yán)爭鳴現(xiàn)在有沒有摸到御劍的邊,反正他自己是還不行的,何況對方修為比他高不說,還有十多個人之多。
不用猜測這些人是哪路的,見他們半夜三更蒙面而行,就知道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
程潛還來不及仔細(xì)思量,下一刻,一個蒙面人吹出了一聲長長的哨子,空中一只奇形怪狀的大鳥立刻應(yīng)聲落了下來,那鳥足有一人多高,雙翅展開比水坑那對大翅膀還要大幾分,背負(fù)青天似的滑翔而下。
程潛背后已經(jīng)開始有點(diǎn)冒冷汗了——他有李筠這么個雜學(xué)頗精的師兄,耳濡目染也聽他念叨過不少奇聞異志,知道這鳥名叫“活人鳥”,專門能用來探查生人的氣息,因其會飛,比靈犬還要好用得多。
活人鳥敏銳極了,大約早就看見了程潛,接了命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沖他藏身的方向一聲大叫。
再好的身法也跑不過御劍之術(shù),情急之下,程潛飛快地在腰間掏了幾下,摸出幾個小瓶子,草草聞了聞,便撿了一個胡亂往身上一灑,那些東西都是李筠做給他們玩的,具體干什么用的,程潛也不能說太明白,只依稀記得有個能隱去身形的。
“碰運(yùn)氣吧�!彼氲�,隨即,程潛就感覺到整個人仿佛被凍住了,身體麻木得一動也不能動。
他心里一陣陣發(fā)苦,感覺托他二師兄的福,可能要交代在這。
那活人鳥和蒙面人飛快地向一時動不了的程潛跑來,可是下一刻,他們卻熟視無睹地與他擦肩而過。
莫非他確實(shí)拿到了隱去身形的藥水,只是有副作用不能動?
而等他的目光能艱難地轉(zhuǎn)動一點(diǎn)以后,程潛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消失,只是變成了一塊石頭。
李筠那不知名的化石水雖然救了他一命,卻也將程潛在原地定了整整一宿,那些蒙面人們來了又去,直到快天亮才離開。
臨走的時候,領(lǐng)頭的人漫無目的地四下查看了一番,程潛看清了他的眼睛,一瞬間他覺得此人有點(diǎn)熟悉,起碼那雙眼睛像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等到程潛再能活動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近中天了。
他裹著一身海風(fēng),拖著僵硬得同手同腳的身體回到了住處,正碰上李筠推門而出。
李筠臉色憔悴,顯然也是忙了一宿,精神卻還好,只見他臉上罩著個面紗,身后屋里活像剛剛失了火,一陣煙熏火燎氣隨著大開的門噴薄而出。
李筠有氣無力地抬起頭,對騎在墻頭上捉蟲子玩的水坑道:“小師妹,接住。”
說完,他摸出一顆丹藥,向墻頭的水坑彈去。
那水坑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顯露出幾分非人的鳥氣——比如她遠(yuǎn)比一般孩子要耳聰目明得多,而且尤為善于捕捉快速經(jīng)過的東西。聞言,她也不伸手,當(dāng)即不慌不忙地一伸脖子,張開嘴“嗷嗚”一下,便精確無比地將那枚丹藥銜在了嘴里。
她舔了舔那丹藥,嘗出了甜味,便“吧嗒吧嗒”著當(dāng)糖豆吃了。
程潛:“……”
縱然知道李筠丟給她的是壓制妖氣的丹藥,見了此情此景,心情依然有些微妙。
小師妹訓(xùn)練有素得令他嘆為觀止……除了被訓(xùn)練得不大像人。
李筠見她吃完,這才放下一樁心事似的沖程潛笑了笑,打了個哈欠,便要回屋。
程潛心里忽然一動,叫住他道:“等等,二師兄,我跟你打聽個事。”
李筠:“什么?”
程潛:“你知道‘霜刃’劍嗎?”
李筠腳步一頓,奇道:“霜刃?你問它做什么?”
“偶然看見了一則傳說,”程潛毫無誠意地敷衍道,“所以你是知道嗎?”
李筠皺了皺眉:“略有耳聞——據(jù)說此劍本沒有劍銘,因其劍身極寒,見血凝霜,落入三昧真火中都不紅不熱,因此才有人將它命名為‘霜刃’,我聽說除此以外,它還有個諢稱的別名,叫做‘不得好死劍’�!�
……真是好名字。
李筠繼續(xù)道:“想當(dāng)年,這把霜刃劍是因?yàn)檫B斬三個大魔而橫空出世的,執(zhí)劍人一舉成名,劍也被吹捧成了降妖除魔的神劍,結(jié)果不過三五年的光景,那位前輩便連人再劍一起落入了一個大魔之手,從此此劍霜刃下亡魂無數(shù),及至那大魔修問鼎了北冥之位,此劍已被人當(dāng)成了天下第一魔劍,三十年后,那一代的萬魔之宗被門徒背叛,死于此劍之下,霜刃又落到那魔修門徒手中,又十年,十大門派圍剿魔道,屠盡大小魔修百余人,此劍于是落入一位正道大能手中,兜轉(zhuǎn)后再次成了衛(wèi)道之利器,眾人本以為塵埃落定,結(jié)果你猜怎的?”
程潛聽得一愣一愣的,追問道:“怎么?”
李筠笑道:“一百三十又四年后,那位大能因道侶意外隕落,痛不欲生,用霜刃劍刎頸自盡,從此曠世名劍下落不明——你從誰那聽到的這不吉利的東西?”
程潛沒回答,只滿腹心事地回了自己的屋。
然而縱使不祥,這霜刃對于使劍之人來說,仍然好比絕代佳人之于色狼,稀世珍寶之于財迷,孤本古卷之于書呆,魅力幾乎是不可抗拒的。
程潛幾次三番拿起來又放下,最后用了他所有的意志力,將此來歷不明的名劍鎖進(jìn)了柜子,落鎖的時候,他真真切切的體會了一番何為“心如刀絞”,恨不能下一刻便將其解救出來,常伴身側(cè)。
可是此事諸多蹊蹺,程潛想不通誰會潛入他屋里,還留下這樣一柄曠世神劍,他頭天追出去已經(jīng)是輕舉妄動了,在諸事未明之前,程潛不打算再貿(mào)然做出什么決定。
因?yàn)榇蟊�,整個青龍島都哄成了一團(tuán),連張大森他們都沒時間來找程潛的麻煩了,半個月以后,巨大名單榜被刻在了講經(jīng)堂山坡上的一塊大石頭上,第一輪較量的對戰(zhàn)順序已經(jīng)定下來了。
那日島上可真是人山人海,只見平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能們?nèi)颊境闪藘膳�,統(tǒng)一穿了一樣的衣服。
可謂是人靠衣裝,這一水的白衣飄飄,連唐晚秋看起來都多了幾分人樣子——只見那講經(jīng)堂左右護(hù)法各自站了一邊,中間卻仿佛隔著一條楚河漢界,誰也不搭理誰。
或許是衣服太白,反而襯得唐晚秋面有菜色,程潛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只覺得她好像比平時更不高興。
他再一看,周涵正似乎也不大高興,只見他臉上掛著面具一樣的微笑,手中那把三思扇卻沒有打開,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手心,目光時而游移一下。
程潛心里忽然一動,他驀地想起了那蒙面人讓他覺得有些熟悉的眼睛,原來是怎么看怎么像周涵正!
可是沒來得及細(xì)想,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接著是震耳欲聾的歡呼,程潛先開始不明所以,再一看,臺上大能們?nèi)颊玖似饋�,只聽有人叫道:“島主!島主親自來了!”
他們幾個人里,只有嚴(yán)爭鳴見過青龍島主,一時間,連程潛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微微踮起腳跟著人群往那邊望去,只見一隊(duì)內(nèi)門弟子不可一世地從人群中穿行而過,個個仿佛神仙童子,自人群中魚貫而入,來到擂臺中心,悄無聲息地列隊(duì)兩旁。
隊(duì)伍走到盡頭,青龍島主的真容便露了出來。
島主是個身量頎長的男子,要是按著凡人男子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此人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jì),容貌清秀,一身天青色長袍,長發(fā)披散在身后,并沒有豎冠,手中拿著一根青龍杖,比他整個人還要高出一點(diǎn)。
島主走路不怎么抬頭,步子也不大,整個人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弱質(zhì)書生氣,一直走到了大擂臺中間,他才微微抬起頭,目光緩緩地在全場掃視了一番,特意在嚴(yán)爭鳴身上停了一瞬。
這位位列四圣的島主非但一點(diǎn)也不威風(fēng),眉宇間反而還充斥著某種說不出的愁苦氣,好像個窮得斷了糧的秀才,他的目光在扶搖派幾個人身上一掃便收了回去,淡淡地沖講經(jīng)堂左右護(hù)法分別點(diǎn)了點(diǎn)頭,上了主位。
這些年,青龍島島主像不存在一樣,常年不露一回面,底下眾人立刻沸騰了,嚴(yán)爭鳴卻暗自皺起眉:“奇怪�!�
奇怪的事哪只是這么一樁?
程潛瞥了他一眼,就聽嚴(yán)爭鳴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島主不是一直閉關(guān),連仙市開市都不露面的么?區(qū)區(qū)一個散修與弟子的比試大會,他出來做什么?”
沒人回答他——包打聽的韓淵這會不知跑哪去了。
青龍島上熱鬧得有點(diǎn)人心惶惶,韓淵當(dāng)然不可能錯過,他早早地跑去將那名單反復(fù)端詳了個真切,說起來這小子也該打,讓他背點(diǎn)書,活能要了他的命,這些沒用的東西卻能過目不忘,看歸看,他還要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將眾長舌之人的點(diǎn)評從頭到尾聽了個遍。
聽那些嚼舌根的人的意思,散修中竟是隱隱以張大森為尊,韓淵聽了很不服氣,心道:“我小師兄就是不愛拋頭露面,那張大黑私底下都被他削成碎爐渣了,他自己也沒臉說就是了,這些有眼不識泰山的東西。
忽而又聽一人道:“張大森?唉……我說句不好聽的,他也真不算什么�!�
韓淵頓覺遇到知音了,忙伸長了脖子看說話的人。
眾人忙問“怎么說”,只見那消息靈通人士釣足了眾人癮頭,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你們瞧,不是有十個擂臺么?分別要決出十個優(yōu)勝者,之后我們這些講經(jīng)堂散修的優(yōu)勝者才有資格進(jìn)入真正的青龍島大比,和青龍島的內(nèi)堂弟子決一高下呢�!�
韓淵一怔。
那人又道:“諸位再想,大家伙來到這島上也有五年多了,除了個別跑腿的,可曾見過那些內(nèi)門子弟?”
眾人紛紛搖頭,韓淵泥鰍似的擠到前面,扯著嗓子道:“大哥,你就別賣關(guān)子啦!”
那人“嘿”了一聲,搖頭道:“內(nèi)門弟子資源與資質(zhì)都不是我等比得上的,何況聽聞有些資質(zhì)好的弟子在山間一閉關(guān)便十年八年地不出來,日日殫精竭慮,苦學(xué)不輟,那位張大森張道友充其量也就是在我們這些人中拔尖罷了,遇上真正的……嘿嘿�!�
他說到這里,做高深莫測狀,搖頭晃腦地擺擺手,不言語了。
韓淵眼珠一轉(zhuǎn),轉(zhuǎn)身跑了。
第40章
韓淵自己的修為稀松,但對師兄們都很有信心,探聽得連張大森之流的呼聲頗高,便已經(jīng)認(rèn)準(zhǔn)了擂主非自家?guī)熜植豢�。他胸懷一顆唯恐天下不亂之心,想道:“不如我先跟去探探內(nèi)門弟子的究竟,到時候也好叫師兄們有的放矢�!�
跟著島主的內(nèi)門弟子們也是一水白袍,但與長老和護(hù)法們不同,弟子的衣服白得十分樸素,這樣一群人湊在一起,老遠(yuǎn)一看像一幫披麻戴孝的,十分打眼,韓淵不怎么費(fèi)力便循到了內(nèi)門弟子的蹤跡。
簇?fù)碇帻垗u主的弟子們行走之間悄無聲息,不知是內(nèi)門門規(guī)森嚴(yán)還是怎的,只見他們彼此間無一人交頭接耳,一個個臉上是看破紅塵似的冷淡,連一點(diǎn)喜色都欠奉,他們悄然離開人群,背絕喧囂,顯出某種近乎清寂的孤絕來。
韓淵知道島主是大能,不敢離太近,只遠(yuǎn)遠(yuǎn)地爬到了一棵大樹上,手搭涼棚朝那些人張望著。
內(nèi)門弟子們走到半山坡處的時候,齊齊地停了下來,幾個弟子抬來了一乘小肩輿,恭恭敬敬地請島主坐了上去。
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眼熟,韓淵頓時想起了當(dāng)年扶搖山上那“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的大師兄,每每來傳道堂都要人抬,一時間又是親切又是好笑,心道:“這島主一把年紀(jì)了,怎么和我家掌門師兄小時候一個德行?”
這時,那青龍島主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往韓淵藏身處看了一眼,正對上他鬼鬼祟祟地窺探的眼睛,韓淵險些從樹上掉下去,一陣心虛。
島主卻仿佛知道他是誰一樣,愁苦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他就算是笑起來,眉間的褶皺也不肯展開,怎么看都像是強(qiáng)顏歡笑,島主遠(yuǎn)遠(yuǎn)地沖韓淵揮揮手,仿佛是示意他不要跟著了,趕緊回去。
幾個內(nèi)門弟子無動于衷地侍立在兩側(cè),待島主坐上去以后齊齊地抬起了肩輿,那一行人頃刻間化成了一道白影,轉(zhuǎn)眼從韓淵眼前消失了。
韓淵目瞪口呆地在樹上扒了一會,被這一手鎮(zhèn)住了,心里陡然間生出了某種敬畏,頗有自知之明地喃喃道:“蒼天,我恐怕是一輩子都練不到這樣了,這得要閉關(guān)多少年��?”
韓淵話音沒落,耳邊忽聽見有人輕笑了一聲,他陡然一驚,手中扣住幾顆小松子,抬頭喝問道:“誰笑你爺爺?”
身后樹葉“啪嚓”一聲輕響,韓淵猝然回頭,手中松子頓時沒入濃密的樹叢中,沒了聲息。
韓淵小心翼翼地探頭看了一眼,誰知下一刻,他的眼前就是一黑,筆直地從樹上栽了下去。
等韓淵悠悠醒來的時候,青龍島上熱鬧的人群已經(jīng)散盡了,他感覺太陽穴一陣發(fā)緊,茫然四顧片刻,竟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在一棵大樹下睡著的。
韓淵伸了個懶腰,打了個竭盡全力的哈欠,半個腦袋都險些被張大的嘴給豁開,人卻依然暈暈乎乎的,他只好爬起來,頭重腳輕地往回走去,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韓淵回到自家門派住的小院時,正看見水坑坐在墻頭上,二師兄李筠靠在門邊,兩人正興致勃勃地看著院子里程潛和嚴(yán)爭鳴過招。
“干什么去了?”李筠沖韓淵招手道,“快來,你險些錯過好看的呢。”
同門練劍自然不可能性命相博,程潛和嚴(yán)爭鳴一人拿了一把鈍邊的舊木劍,木劍上坑坑洼洼的,也不知是蟲蛀的還是水坑長牙的時候啃的,看起來好像一人舉著一把寒酸的燒火棍。手下的劍招卻一點(diǎn)也不寒酸,你來我往間快得讓人幾乎看不清。
剛開始那兩人誰也沒動氣力,更沒有用其他劍法,走的劍招都是扶搖木劍,韓淵一錯眼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交手了十來個會合。
于劍道走得愈深,就越是能感覺出這套木劍實(shí)在是曠世絕學(xué)。
淺顯處可以傳入門弟子,深邃處終其一生無人敢說自己理解透徹。
水坑艷羨道:“二師兄,我什么時候能學(xué)劍?”
李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場中過招,敷衍道:“等你比劍高的時候,讓你大師兄教你�!�
水坑從墻頭上蹦起來,雙手上舉,努力拉伸自己,恨不能馬上就能長一房高,同時問道:“為什么跟大師兄學(xué)?為什么不跟三師兄學(xué)?”
李筠笑道:“你大師兄是正經(jīng)劍修,以劍入道的,你三師兄的劍是打架斗毆磨練出來的,不夠正,戾氣太重,學(xué)了他的,你長大非得變成個橫沖直撞的母夜叉不可�!�
他話音沒落,一道寒涼的劍氣從場中打了出來,沖著他的臉削了過來,李筠忙一躍而起,也跟著蹦上了墻頭,“嘖”了一聲道:“還不讓人說了呢——瞧見沒有小師妹,他這劍招是我扶搖木劍,劍意卻走的海潮劍那一路,這樣涼颼颼的功法你們小姑娘家的學(xué)了不好,將來容易鬧肚子疼�!�
水坑糊里糊涂,一時間沒明白“練劍”和“肚子疼”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這師兄當(dāng)?shù)脤?shí)在是太猥瑣了,連悶騷的嚴(yán)掌門都快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地警告道:“李筠!”
李筠在墻頭上賊兮兮地笑了起來,隨手拍拍水坑的頭。
李筠與嚴(yán)爭鳴這一來一往,程潛照例一點(diǎn)沒聽明白,比懵懂的水坑還要不在狀態(tài),但聽到李筠提到了海潮劍,他卻來了精神,心血來潮道:“小師妹,給你看看什么是海潮劍——大師兄,小心了!”
說話間,程潛突然變招,上一招“鵬程萬里”與下一招“大浪淘沙”連得天衣無縫,劍風(fēng)帶起的涼意立刻簌簌而來,院落中頓時仿佛被怒濤掃過,樹葉掉了一地,劍意激蕩處,連墻上都凝氣細(xì)密的水珠,李筠不得不捏起手訣,在半空中堪堪落成個透明的屏障,擋在他們幾個看熱鬧的人面前,以防被殃及池魚。
嚴(yán)爭鳴的發(fā)簪被劍中海濤一沖,頓時散了,他卻也沒慌張,木劍上平和中正之氣外溢,卻并不像程潛那樣充滿攻擊性的散開,而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谥苌砼c劍身,一劍分海似的巋然不動。
程潛眼睛一亮:“大師兄這是已經(jīng)到‘凝神’了么?”
所謂“凝神”,便是將真元四散在體外,用神識附在劍身上,只有真元收放自如到能“凝神”的地步才能進(jìn)一步人劍合一,乃至于御劍而行。
照這個程度看,嚴(yán)爭鳴說不定真的已經(jīng)到了能御劍的地步。
下一刻,兩把木劍在空中撞在了一起,破木劍承受不了這樣的氣力,登時一起斷了,程潛森然劍意立刻消散干凈,他將半截木劍接在手中,隨意劃出一道弧度,笑道:“看來我每天得多加一個時辰練劍,不然要差你一步了�!�
程潛是不常大笑的,隨著他年歲漸長,大哭與大笑都在他臉上漸漸消失,養(yǎng)成了一身喜怒示人都十分適可而止的君子氣,此時他那眉目忽然了無陰霾地一彎,卻驀地帶出了幾分罕見的少年氣。
程潛從小就眉清目秀,到了少年時代更是長開了,如果不是已經(jīng)走在了冷冰冰的修行路上,想必也是凡間叫人投瓜擲果、看殺街頭的人物。
嚴(yán)爭鳴一呆,心里忽然若有所動,他順應(yīng)本能地將半截木劍在空中劃出半道弧線,任憑木劍引導(dǎo)他體內(nèi)清氣,隨即,一道劍氣溢了出來,溫潤得近乎悄無聲息。
墻頭上的水坑驚呼一聲,只見那劍氣擦著她的裙邊而過,竟沒有傷及那柔軟的綢緞小裙分毫,劍氣落在了墻頭上一棵半死的雜草身上,那株雜草在眾目睽睽下,泛黃的葉邊居然重新泛起了綠意,顫顫巍巍地挺起腰身,開出了一朵嬌嫩的小黃花。
韓淵和水坑一起震驚地看著那朵小黃花,韓淵問道:“大師兄,這是哪一招?我第一次看見劍招還能開花的!”
嚴(yán)爭鳴雖然已經(jīng)穩(wěn)重多了,但關(guān)起門來面對自家人,依然改不了愛顯擺的本質(zhì),聽問,他目光一轉(zhuǎn),人來瘋似的伸手一勾,那墻頭上的枯草腐枝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了一簇水靈靈的野薔薇,攀爬成架,上面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粉紅相應(yīng),從墻頭垂下來,仿佛一把徘徊未歸的紅杏。
嚴(yán)爭鳴心滿意足地攏起袖子,高深莫測地笑道:“這就是第五式‘返璞歸真’里的一招,叫做‘枯木逢春’。”
李筠見他又要開屏,只好無奈扶額,水坑和韓淵兩個小的則很會體察上意,連忙一起捧起臭腳,紛紛鼓掌驚嘆。
唯有程潛不給掌門人面子,掃了一眼后毫不客氣地點(diǎn)評道:“哦,原來是這招,怪不得一直攻不攻守不守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這雞肋能干什么用,鬧了半天是打完以后放花用的!”
“廢話恁多,”嚴(yán)爭鳴還沉浸在方才的體悟中,語氣都比平時溫柔不少,一指程潛道,“給我把頭發(fā)梳上。”
李筠一抓水坑的背心,將她從墻頭上帶了下來,對她說道:“今天落日之前,你要是能誦完十遍清靜經(jīng),我就將本門劍法的起手式演給你看�!�
水坑聽了激動得不行,起手式也是劍法��!連忙撒丫子一路小跑,去拿她的誦經(jīng)小冊子。
她那幾個師兄卻都知道所謂“起手式”是個什么鬼東西,個個忍笑忍得不行,不知道小師妹知道她期待了許久的起手式就是一段“活到賽神仙”以后,會不會給氣哭了。
韓淵坐在院門口開始做他每日三十根木條功課,李筠拿起一卷書寫寫畫畫,程潛在揪……不,在梳掌門師兄的頭發(fā),掌門師兄本人則正在為自己的錯誤決定付出代價——他感覺自己的頭皮都被這毛手毛腳的小子拽麻了。
夕陽余暉垂在青龍島迭起的山巒中,嚴(yán)爭鳴半瞇起眼睛,心里想道:“如果以后在扶搖山上每天也能這樣熱熱鬧鬧的,日復(fù)一日的長生也確實(shí)是‘賽過活神仙了’�!�
嚴(yán)爭鳴忽然無法自抑地思念起了扶搖山,按他的想法,并不希望門派有多么的顯赫,像青龍島這樣每日車水馬龍就完全沒有必要,只要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貙⒘凶媪凶诘男难紓鞒邢氯�,出去不受人欺�?fù)就是了。
到時候師弟們會長大,也或許會紛紛收徒,他可以將師父的不知堂改成專門給徒弟們受戒受罰的祠堂,哪個徒弟調(diào)皮搗蛋了,就派那最不通情理的銅錢去收拾他們。
嚴(yán)爭鳴想到了,便開口說了出來:“等以后回扶搖山,咱們也收徒弟了,也可以每年舉行一次門派大比,到時候誰的徒弟輸了,誰就帶著徒弟們一起去刷碗……嘶,銅錢!你是想把我揪禿了嗎?”
程潛正叼著木梳,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早該禿了。”
韓淵用刻刀戳了戳走神刻廢了的符咒,輕快地問道:“小師兄,明天第一場就有你,你感覺怎么樣,多久能贏?”
程潛還沒來得及答話,嚴(yán)爭鳴就詫異道:“什么,明天第一場?銅錢你怎么不早說?一會去我那挑把趁手的劍,大比不比平時,無論如何也不能拿著一把木劍直接上去,聽到?jīng)]有?”
程潛應(yīng)了一聲,手里還攥著一把頭發(fā),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怎么想的,需要我贏到底么?”
嚴(yán)爭鳴一側(cè)長眉高高挑起,感覺自己這師弟越發(fā)是狂得沒了邊,此言一出,簡直是天下千百能人,他老人家都全然不放在眼里了,便忍不住拿話戳了他一下,道:“難道我說一聲,你就能橫掃講經(jīng)堂,腳踩青龍山了?”
程潛微笑道:“也不一定能贏,不過你要是覺得需要,我肯定會竭盡所能的�!�
程潛很少說“竭盡所能”這樣的話,他說出這四個字比別人的分量要重得多,因?yàn)樗^不會敷衍,說一聲“竭盡所能”,他就真能拼到最后一口氣。
嚴(yán)爭鳴心里一時形容不出是什么滋味,暗暗嘆了口氣,感覺怎么疼他都是不嫌多的,連程潛一把扯斷了他四五根頭發(fā)也都順便原諒了。
嚴(yán)爭鳴輕聲道:“小潛……”
程潛:“嗯,梳好了。”
李筠抬頭看了一眼,頓時好懸沒背過氣去,被口水嗆住了,咳了個死去活來,韓淵早已經(jīng)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睹目。
剛拿回經(jīng)書的水坑“噠噠噠”地跑過來,當(dāng)面遭遇了掌門師兄的新形象,她瞬間呆若木雞地張大了嘴,仰著頭充滿崇敬地望著他——程潛在大師兄腦袋兩側(cè)一邊插了一朵花,插得很是對稱,簡直像是長出了一對姹紫嫣紅的耳朵,換上一身紫紅裙,大師兄就能出門給人說媒拉纖去了!
片刻后,院中爆出一聲怒喝:“程!潛!”
這種小孽畜有什么好疼的!養(yǎng)他何用?
程潛從院子里穿過,一頭扎進(jìn)自己屋里,打算關(guān)門將前來討債的大師兄拍在門外,但正這當(dāng),青龍島的暮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鐘鼓聲。
大鐘一聲連一聲,鼓點(diǎn)密集得仿佛直接敲在了人心上。
程潛臉上的笑意一頓,關(guān)了一半的門卡在中間:“出了什么事?”
李筠站了起來,正色下來,皺眉道:“要是我沒記錯,鐘聲好像是警告,鼓聲則是調(diào)集內(nèi)門弟子御敵——怎么,莫非是什么人膽敢進(jìn)犯青龍島?”
“水坑,過來別亂跑,”嚴(yán)爭鳴沖著跑到門口要往外張望的水坑叫道,“我找人出去問問——赭石……”
他話音沒落,院門已經(jīng)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了,赭石氣喘吁吁地跟在一人身后:“等等!真人你……”
院里的幾個人一同往門口望去,只見唐晚秋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
唐晚秋沒開頭沒落款地說道:“跟我走�!�
嚴(yán)爭鳴上前一步,問道:“前輩,不知島上出了什么事?你要我們?nèi)ツ�?�?br />
唐晚秋是萬萬沒有開口解釋的耐心的,她轉(zhuǎn)頭一聲不吭地抓住了水坑的背心,在小姑娘嗷一嗓子尖叫中,仿佛拎著個小包裹一樣,拎著她一路飛馳而去,只撂下一句:“別磨蹭!”
這樣一來,扶搖派所有人都不得不緊跟著追了出來,程潛抬腳剛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他回身一揮手,角落里一個箱子上的鎖就落了下來,里面的霜刃劍筆直地飛出,落到了他手里。
第41章
整個青龍島燈火通明,原本因?yàn)榇蟊榷优傻难惨谷肆@會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眾散修成了一群沒頭的蒼蠅,嘰喳亂叫地混成了一團(tuán),閑言碎語漫天飄絮,嚷嚷什么的都有——有人說魔修趕來作亂了,有人說是島主練功走火入魔了……最離譜的是還有人說是什么青龍島下面鎮(zhèn)著一條真的大青龍,此龍王爺也不知怎么的掙脫了封印,出來找食吃了,島上一干修士恐怕也就夠它老人家一口夜宵的。
唐晚秋始終與嚴(yán)爭鳴他們保持三丈遠(yuǎn)的距離,似乎是有意等他們,嚴(yán)爭鳴看得出來,沒有貿(mào)然對她出手。只是被當(dāng)包裹抓在手里的水坑比較可憐,又暈又害怕,忍不住哭了出來,好在李筠已經(jīng)事先用丹藥壓制住了她體內(nèi)的妖血,不然任她這樣哭一路,青龍島上非得地動山搖不可,還不知道要被傳成什么邪乎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