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說完,他彈指射出一道白光,光束直沖天際,片刻后,遠處有一團螢火似的小光點急速飛來,及至其近在眼前,六郎才看出那是一個御劍而來的道童。
道童收劍落地,恭恭敬敬地對這破衣爛衫的男子行禮道:“程長老,恭喜長老度過大天劫,修為更上一層�!�
“沒什么好喜的,險些烤糊了,”那男子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回手一指身后狼狽不堪的爺孫兩個,“外面來的,可能是有事,你處理吧。”
簡單交代完這幾句,他便沖六郎他們爺孫兩個點點頭,隨即人影一閃,倏地不見了。
這飛天遁地之能將六郎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道童上前來請他們?nèi)牍�,他腦子里還是方才那人站在滿目焦黑上,隨意回頭一瞥的模樣。
六郎心不在焉地想道,那人好似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樣子,竟已經(jīng)是這明明谷中的“長老”了么?心里不由得有些艷羨,隨即他想起那人結(jié)了霜似的目光,又忙將那點艷羨壓了回去,生出了敬畏,再不敢胡亂腹誹。
道童從懷中摸出一片葉子,含在嘴邊,長短錯落地吹出一段小調(diào),只聽空中應聲傳來一陣馬嘶,接著,一匹白馬拉著一輛車從天而降,威風地打了個響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诹说厣稀?br />
那道童和顏悅色道:“今日若不是托二位的福,我還不一定能跟他說上話呢,請吧。”
兩個凡人惴惴不安地上了飛馬的車,六郎年少,嘴快道:“仙人哥哥,那位是谷中長老嗎?”
老者怕他多嘴說錯話,連忙拽了一把,誠惶誠恐道:“仙人贖罪,這孩子……”
“不妨事的,老丈,”道童架起飛馬,頗為活潑地說道,“我們明明谷中有一口冰潭,冷極了,我都不敢去,聽說凡水懸于潭上一丈便能結(jié)冰,但是潭中神冰水卻一直流動不息。那位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住進去的,在潭水邊上開辟了個洞府,將整個冰潭的寒意都鎮(zhèn)在了那洞府中,自己日復一日地在那極寒之地修行,你們瞧,這谷中現(xiàn)在這樣生機勃勃,還多虧了他鎮(zhèn)住了那冰潭呢。他平日里不大露面,我們私下里都偷偷叫他‘幽潭長老’�!�
六郎聽得呆住了,不由得道:“那有多冷啊,他不怕么?”
道童笑道:“修行中人本就該煉神忍性,心志不見如何能成大道?”
說話間,馬車已經(jīng)幾起幾落,到了山谷腹地中,緩緩地落地。
六郎下車一看,只見此地竟有亭臺樓閣、流觴曲水,來往清凈無人,只有幾只仙鶴翩然起落。走進其中,六郎只覺周身一輕,他震驚地低頭一看,只見自己整宿風雨兼程沾上的一身泥水竟消弭一空,全身都暖融融的。
道童將二人引入一個小亭子中,在二人千恩萬謝中給他們倒了一杯熱茶,這才詢問起所來何事。
老者嘆道:“這……唉,說來話長了,小民瑣事,本不應煩擾仙長,只是近日谷外不知來了什么妖孽,為禍鄉(xiāng)里,專挑娃娃們下手,不過短短十幾天,周遭城郭村落中已經(jīng)失蹤了四五個男娃娃,過不了幾天就能在荒郊野外發(fā)現(xiàn)尸體,都給野獸吃得差不多了,此事也報了官,官差仵作來了幾個,仵作說那幾個娃娃是給放干了身上的血才一命嗚呼的�!�
道童聽到這,嬉笑的神色一凜:“什么?放干了血?那幾個男孩子多大年紀?”
老者道聲“作孽”,答說:“都還不到十歲,出了這事,大家伙晚上一起在野外守了好幾宿,然后……然后那天,我們?nèi)伎匆娏艘坏腊子�,遠看像掛在風里的白練,可是轉(zhuǎn)眼就到了近前,當時誰也沒反應過來,就聽有人慘叫一聲,再一看,有個人胸口漏了個窟窿,竟這么一眨眼,被那東西將心也掏了去。官差也嚇得不行,說是惡鬼作祟,官府管不了,這才打發(fā)老朽進谷來求諸位仙長�!�
那道童聽了,又細細地詢問了幾個問題,這才說道:“我心里大概有數(shù)了,老丈且不必憂心,先帶著小兄弟在谷中休息一宿,容我稟報谷中前輩,明日自然會給你們答復�!�
當夜,老者與孫子六郎惴惴不安地住在了明明谷。谷中風清氣朗,四處還飄著淡淡花香,是個絕佳之處,六郎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顛來倒去想的都是那個經(jīng)歷了雷劫的年輕長老,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到了后半夜,他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說話聲,隔得很遠,六郎只模糊斷續(xù)地聽了個大概。
只聽一個男聲道:“是,我來路上已經(jīng)聽說了,不過在凡人村子里為禍,也未必是什么棘手角色……唔,不如請程潛順路去一趟吧。”
又一老一些的男聲道:“也好,他七道天劫已過,如今算是歷劫而生,本就該離開了。”
六郎原本怎么也睡不著,聽見這只言片語,忽然莫名其妙地犯起了困,轉(zhuǎn)眼就迷糊了過去,什么都聽不見了。
兩人一前一后從他窗外經(jīng)過,往谷中冰潭之地走去,為首一位老者,鶴發(fā)童顏,胖得像個球,一笑就見牙不見眼,身著一套富貴逼人的緞子長袍,腰帶上荷包玉佩等物雞零狗碎地掛了一排,打扮得富貴逼人,活像個凡人員外——正是明明谷主年明明。
年明明身后跟著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只見這中年人眉目極溫潤,細一看,依稀是當年噬魂燈中逃出來的那元神唐軫。
唐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有了肉身,只是看來這肉身不大好,依稀帶著死氣沉沉的病容,不知是奪舍還是用了什么偏門法術。
唐軫手中提著一盞白燈籠,燈籠里面沒有燭頭,紙糊的內(nèi)里包裹著一團溫潤的光暈,也不知是個什么法寶,說道:“此事原是我異想天開,聞所未聞,我自己都沒想到他竟能成�!�
年明明笑道:“他肉身夭折,是歷了人劫,臨死忽然有所悟,使魂魄得以進入聚靈玉。偏巧那聚靈玉是先天靈物,內(nèi)里能匯聚山川精氣,魂魄本是不能妄入的,可這小子小小年紀,竟能維持三魂七魄不散、神智不滅,在聚靈玉中挨了七七四十九年,無肉身以為托,竟生生叫那玉磨礪出了元神,這算過了地劫。四十九年前,你將他棲身的聚靈玉送到我明明谷,以聚靈玉為基,經(jīng)冰潭鍛造又四十九年,他忍得住極寒不說,還連過了七道天劫——唉,算來他也不過區(qū)區(qū)百余歲,已經(jīng)歷經(jīng)天地人三劫……此子心志之堅,老朽活了這么多年,還未曾見過�!�
說著,年明明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面色復雜道:“老朽要有他一半,想必現(xiàn)在也能是個有腰的老頭子了。”
唐軫:“……”
他老人家這個級別的大能早已經(jīng)辟谷,奈何嘴饞,因此這一身五花膘長得可謂源遠流長、經(jīng)年日久。
唐真人噎了片刻,正色道:“還未多謝谷主出借冰潭。”
年明明擺手道:“說什么借不借的,他鎮(zhèn)著冰潭,我那群不成器的弟子們免受寒冷,也算享福了。何況像這樣的人物,在我區(qū)區(qū)一個明明谷中掛個‘長老’名號,我們沾光還來不及呢�!�
“這位小兄弟對我有恩,當年溫道友帶著聚靈玉來找我的時候,我便無論如何也得想法子幫他一幫,”唐軫說道,“只是他雖然機緣巧合在聚靈玉中成就元神,但鍛玉成肉身之事真的未曾有先例,我也不知成不成,恐怕曠日持久,他心有掛念太過急躁,便將他的過往記憶抽了出來,如今七道天劫已過,他自聚靈玉中練出的軀體大成,我也是該將其物歸原主了�!�
說話間,兩人到了冰潭,乍一靠近,唐軫就有些承受不住寒意,忙掐了個手訣,臉上的死氣更重了些。
再往前走,只聽得“嘩嘩”水聲,此間主人剛剛沐浴完,正從滴水成冰的潭水里出來,年明明朗聲道:“程潛小友,可是擾你清靜了?”
這胖子擾人清靜不是一回兩回,明明谷里的人不知是什么傳統(tǒng),從上到下都話嘮得要死,程潛也習慣了。
他沒什么不自在,從冰潭上一層白霧中出來,撿起潭邊一身凍硬了的袍子披在身上,走動間不過三兩步,那一頭泛著冰碴的頭發(fā)就全干了,長袍也重新自然地垂了下來,這一身千錘百煉的修為幾乎化入了潤物無聲之境。
程潛沖兩個人點點頭,說道:“谷主——唐兄,我正想去找你,進來坐么?我這里就是有點冷�!�
此時正是仲夏,冰潭旁的洞府中沒有一點暑氣,走進一看,竟是一片酷烈的冰天雪地,椅子都被凍在了地上,上面結(jié)著一層冰霜,程潛微微一掐手指,一團暖烘烘的火光便從他指尖劃出,落入其中一把椅子下面,頃刻便將上面的冰霜融化燒干了,椅子卻沒有被燒著一點。
程潛道:“唐兄身體不好,找暖和的地方坐吧�!�
至于谷主年明明,他沒管,反正那老胖子皮糙肉厚,扛凍得很。
桌上茶壺里的水早就凍成了一坨硬邦邦的冰,程潛拿在手里搖晃了幾圈,大冰塊這才在真元催動下化開,不過片刻,冒出了絲絲的熱氣。他給兩人一人倒了一杯熱水。
唐軫接過來暖了暖手,這才將那盞燈籠放在程潛面前,說道:“此物當歸還給小友了,你這條路九死一生,不易,往后可要多加珍重�!�
程潛并不驚訝,顯然是知道唐軫曾經(jīng)動手取走他過往記憶這碼事的,他點點頭,揮手將燈籠中的那一小團光收入袖中,正色道:“唐兄生死肉骨之恩,往后要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程潛定然萬死不辭�!�
第50章
清晨,江南的一條商道上被酷暑熏得霧氣昭昭,一支趕路的商隊被官差截住了。
“站住!賣什么的?下來檢查�!�
截他們的官差個個帶著疲色,顯然是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蹲了一宿了,奇的是,這一大群官差后面還跟著兩個身穿道袍中年人。這兩人并不與旁人混在一起,只遠遠地綴在后面打坐,不問世事地坐鎮(zhèn)在那里。
商隊管事的連忙下馬來,點頭哈腰地說道:“官爺,我們是從北方倒皮子回來賣的,做的都是本分生意,您行個方便……”
說著,便熟練地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要塞過去。
那官差頭領臉上貪婪之色一閃而過,剛要伸手接,繼而想起了什么,又猶豫了一下,偷偷回頭看了看不遠處那兩位道爺,咬牙將那荷包推了回去,同時橫眉立目道:“做什么?你們這些奸商,平日里不好好做生意,哪里學來這許多行賄手段?滾!”
說完,他伸手一揮:“給我查!”
管事的只好苦著臉跟在官差們身后:“唉,官爺,慢點……扯壞了就不好賣了官爺……”
商隊拉了一排大車,果如他們自己所言都是皮料,官差們沒翻出什么,頭領臉越發(fā)地臭,他一轉(zhuǎn)臉,指著商隊最后的一輛大得離譜的馬車道:“那里面拉的是什么?”
管事的忙道:“回官爺,那是我們家少爺?shù)淖{……”
“少爺?”頭領冷笑一聲,“什么少爺一個人坐這么大的車?龍子皇孫出門都未必會擺這樣大的譜,讓開!”
管事的阻攔不住,一群官差已經(jīng)將那大得離譜的馬車給團團圍了起來。
只見那頭領從懷中摸出了一把巴掌長的木劍,臨風作法似的上下比劃一番,嘴里嘰里咕嚕的活像個跳大神的——凡人不比修士,想自己催動符咒,就得完完整整地念出那符咒的密文,有些符咒刻出來如果沒打算給凡人使用,便不留這個密文的口子,那就只能在修士之間流傳。
好半晌,木劍上的符咒才被他催動,只見木劍尖端竟閃過一道綠光,直指向馬車的方向。
頭領頓時興奮了,大叫道:“里面果然有禁品!給我開門!”
所謂“禁品”,就是民間黑市私自販賣的符咒仙器。
朝中有規(guī)定,一切進入民間的符咒仙器都必須得經(jīng)過天衍處審核蓋印,否則真有那些個居心叵測之人,買了什么殺人放火的符咒,豈不是亂了么?
規(guī)定當然是有道理的,可這樣一來,東西進了天衍處,上下打點不說,還要拖上個一年半載,結(jié)果也是絕大部分都不讓通過,只有少數(shù)得以流出,還基本都是被那些達官貴人、皇親國戚的瓜分一空,使得民間一件真正的仙器能賣到天價。
那些私賣禁品的,朝廷管不了高來高去的修士,就只能管平民,下了死規(guī)矩,但凡有誰私自倒賣禁品仙器,便視同欺君謀反,滿門抄斬還要株連九族。
可即便這樣,黑市私賣私買仙器的仍然屢禁不止,總有不要命的亡命徒為了暴利鋌而走險,這幾年更是出了個諢號為“撈錢公子”的人物,此人號稱“要錢不要命”,是個神出鬼沒的黑市禁品倒賣頭頭。
有人說此人有官員背景,是官匪勾結(jié),也有人說此人干脆就是個修士。
近年來兵禍連年,叛軍中因為帶著不少黑市禁品,讓朝廷平叛平得很是辛苦,當今越發(fā)恨透了這些為了錢不要命的亡命徒,查得也越來越嚴,幾乎每條商道上都有人不時攔截,還調(diào)了一批天衍處的高手四處撒網(wǎng)。
那官差頭領一聲令下,身后兩個修士便對視一眼,走了上來——只見那車大得確實邪門,幾乎將這條官道也占了大半去,管事的阻擋不及,官差頭領已經(jīng)一抬手拉開了車簾,正巧車里人抬起頭來。
那看起來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懶洋洋地半躺在車里,衣著華貴,手里拿著一卷書,一雙眼半睜不睜地往外一掃,那模樣簡直像個傳說中的狐仙,官差頭領一時看呆了。
這車里頭比外面還要奢侈,酷暑當頭,車里竟然有冰,鎮(zhèn)著一壺晶瑩剔透的梅子酒。
狐仙似的青年見了這官差頭領,當即一皺眉,猛地用手里的書遮住臉,怒道:“這是哪來的什么東西,打出去,丑死我了!”
這一句便將那挑車簾的頭領罵得回過神來,頭領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底氣:“大、大大膽!你攜帶禁品,這是謀反掉腦袋的事!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禁品?”青年一挑眉,“你說這個?”
只見他那修長的手指間帶著一枚奇特的戒指,戒面雕成了一個銅錢形,官差還沒看清此物是什么材質(zhì),那銅錢方孔中間便突然冒出一道白影,在空中成了一個少年的半身像,這樣的東西聞所未聞,官差嘴都合不攏……
然后那少年面無表情地抬手給了他一耳光,這才心滿意足似的在空中消散了。
青年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毫無誠意地說道:“喲,官爺,對不住,您站得太近了,這可不是什么禁品,是我自己做來玩的,不瞞您說,我也正發(fā)愁呢,不知怎么添上幾刀好,起碼讓這寶貝和我說說話——他現(xiàn)在就會扇人耳光�!�
那兩個跟著官差的道人終于開了口,冷冷地看著那青年道:“你也是修士?”
馬車里的青年仿佛沒聽見,神色倨傲,靠在軟綿綿的小榻上,連腰都不肯直一直。
被他打了一巴掌的官差捂著臉一蹦三尺高:“仙長,我看此人形跡可疑,沒準就是那個……那個什么‘撈錢公子’!”
天衍處的道士問道:“敢問這位道友為何不辭辛勞與凡人車隊同行?”
青年理直氣壯道:“我樂意,擺譜唄�!�
道士被噎得一僵,深吸了一口氣,才又試探道:“那么敢問這位道友師承何處?”
青年冷笑一聲:“我干嘛要告訴你——檢查完了么?讓路!”
這倆字話音沒落,那青年突然一拍小桌,只見他眉心竟有一柄小劍若隱若現(xiàn)的閃了一下,隨即,一股無堅不摧似的劍意迎面向那兩個道人卷來。
此人看起來懶散得仿佛沒長骨頭,誰知竟是深藏不露,至少已經(jīng)到了元神為劍、收放自如的地步。
兩個攔車的道人猝不及防,慌忙往兩邊讓開,不敢迎其鋒芒,那多嘴的官差頭領早已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兩個道人雖然也是幾百年修行,卻不敢觸這劍修的霉頭,兩人對視了一眼,退開道:“冒犯前輩,請�!�
一個劍修能修到這種程度,頂尖大能也要讓他三分,其人必要心志堅定如鐵石,隨便掛哪個門派都能當個萬人供奉的長老,沒事怎么會干出黑市倒賣這種不要臉的事?
仙長發(fā)了話,底下人再不愿意也得遵循,不過片刻,此處官差就撤干凈了,甚至手腳麻利地將一干皮料衣物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商隊收拾好,送他們繼續(xù)前行。
走出去好一陣,管事的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湊到車窗處,頗有幾分諂媚地點頭哈腰道:“本來說這一路上少有人查的,沒想到運氣不好……今天多虧了公子親自護送�!�
車里飄出一句:“李老板別客氣,我也是順路,真的心有感激,將來價格上多照顧我一點就好了�!�
李老板忙道:“不敢不敢,是我們承蒙公子您照顧……”
就在這時,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哨,只見一團流火從空中落到了馬車頂上,“嘩啦”一下,燒出了一個大姑娘。
只見這姑娘娥眉淡掃,杏眼瓜子臉,長得十分俊俏,唯有打扮很是異于常人——她腦后插了一堆姹紫嫣紅的羽毛,正面看是個美人,背面看簡直是個翹尾巴山雞!
她掃了周遭目瞪口呆的凡人們一圈,拍拍手從車頂上翻了下來,招呼也不打地就鉆進了車里,口中喚道:“大師兄,我來啦!”
車里那位開天辟地、獨一無二地與凡人做倒賣勾當?shù)膭π�,正是嚴爭鳴。
一晃已是百年,當年嚴爭鳴帶著一個師弟一個師妹與一個道童,跨過東海,跋涉千里到了嚴家,只見滿目瘡痍——嚴家已經(jīng)于八年前就獲罪被抄家了,當年富甲一方、呼風喚雨,如今只能墳上枯草論短長了。
他們只好四海為家地開始漫長的苦修,搶過妖修洞府,入過無人秘境,流連過禁品黑市,無依無靠地在夾縫里掙扎了百年。
算起來,能有個地方供嚴掌門重拾他少爺時代的講究,也不過最近這一兩年的光景而已。
水坑剛翻進車,還沒坐穩(wěn)當,嚴爭鳴便一抬手,隔空打散了她的頭發(fā),將她那一腦袋雞毛全都拍了下來,四處飛揚,水坑慘叫一聲:“啊,我的毛!沒臉見人了!”
嚴爭鳴道:“我才沒臉見人——你跑來干什么,專程來瞎我的眼?”
水坑委委屈屈撿回她的雞毛,吹落土,寶貝似的收回懷里,說道:“蜀中最近謠言傳出來好多,一開始是說有大魔頭留下了什么東西,方才又聽說那邊出現(xiàn)了鬼修,現(xiàn)在二師兄已經(jīng)坐不住先去了,讓我跑腿來告訴你一聲�!�
嚴爭鳴聽了眉頭一皺,他們一直在找當年跳進海里音訊全無的韓淵,可是一直也沒有消息,每次一聽見哪里傳出什么魔物謠言,幾個人便要趕過去看一看……縱然覺得希望渺茫得很。
嚴爭鳴心知肚明這一趟奔波又是徒勞,卻依然別無選擇,他嘆了口氣,將杯子里的梅子酒一飲而盡:“走吧,和李老板告辭。”
蜀中,明明谷。
快要破曉,程潛才借口唐軫身體不適,將興致勃勃地和他討論劍法的年明明打發(fā)走。
年明明是不使劍的,一般這種低頭看不見自己腳的人都偏向于短一點的兵器,因為比較保險,不知谷主怎么會這么熱衷于此道。
程潛感覺年谷主心里可能住著一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少年郎,因此總是對他求之不得的東西魂牽夢縈。
譬如劍……和腰。
一口答應了替谷主到外面供奉的村子里走一趟,程潛將年明明與唐軫送走,這才獨自回到他閉關了五十年的極寒之地,從懷中取出唐軫還給他的那一小團過往。
他知道自己肉身已死,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機緣巧合地進了聚靈玉,在聚靈玉中被關了數(shù)十年才被溫雅真人尋回。
唐軫為人坦坦蕩蕩,當年他以元神進入聚靈玉,是當著程潛的面將他那數(shù)十年的死生記憶取走的,如今他終于破壁而出,本來迫不及待想要回來的前塵往事盡在手中,他卻一時間有些近鄉(xiāng)情怯起來。
這些年來,程潛腦中時而會有一些零星的碎片,比如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應該有一把趁手的劍,住的地方應該有一片竹林,或是被褥中應該有摻了蘭花味的安神香等等……
唐軫還給他的這一小團記憶光芒并不濃烈,卻也絕不黯淡,程潛捉著它翻來覆去地把玩了一圈,沒有看到一點裂痕。
淺淡的白光顯得冷冷的,握在手中卻又讓人覺得十分溫暖,在這一片冰天雪地中尤為明顯。
程潛忽而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眨了一下,將走神這片刻工夫凝在睫毛上的霜眨掉,手指才略微一松,那游離在外的過往回憶便好似倦鳥歸巢一樣,比主人更加迫切地沒入了他的眉心。
一時間,少年光陰終于跨過百年的抵死掙扎呼嘯而來,他仿佛一場大夢初醒,心頭每一分不經(jīng)意掠過的茫然都被濃墨重彩地加持一番,分毫畢現(xiàn)地恍如昨日。
上扶搖,下青龍,執(zhí)霜刃,落銀刀,荒島上的頓悟,師兄領口的蘭花,聚靈玉中的苦挨……
諸多種種,并非前塵。
等程潛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光已然是大亮了。他眼眶酸澀得厲害,冰潭生生磨練出了他一顆恍如止水的心,卻沒有攔住百年的思念與眷戀牽扯出的一把歸心似箭。
難怪唐軫和年明明斷定他出關取回記憶就會離開。
程潛站起來走到冰潭水邊,伸手一抓,原本平靜無波的潭水忽然暴漲,在空中凝成了一把冰劍落入他掌中。冰潭旁邊的地面都不亞于千年寒冰,硬得不行,卻抵擋不住這把冰劍的銳利無雙。
程潛一氣呵成地在冰潭旁邊畫了一圈極其復雜的符咒,咒成時,冰劍終于無法承受,被他真元激蕩,崩斷成了數(shù)節(jié),散落到一邊,竟緩緩地開始融化了——冰潭寒氣被封住了。
為防他走后冰潭無人鎮(zhèn)守,程潛這一道符咒大約能將寒氣封個一二十年,到時候如果那老胖子不會依樣畫葫蘆,他可以親自回來補。
他始終不愿意怠慢任何一個對他有恩義的人。
程潛到谷主閣辭行的時候,那對頭天前來求助的祖孫已經(jīng)被先一步送回去了,只有一個年明明用嫁女兒一樣復雜的眼神百感交集地看著他,提起袖子沾了沾眼角,哼哼唧唧地說道:“這一去,可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了�!�
怪傷眼的,程潛感覺以后還是再也不見比較好。
年明明又道:“日后要是在谷外有什么不順心的,盡管回來,到時也不必住冰潭了,我讓人給你收拾個洞府�!�
程潛心里驀地一軟,還沒軟到底,就聽那老胖子又道:“我已經(jīng)跟谷中弟子們說了,日后他們出門游歷要是被人欺負,盡管報你的名字,小友,你要擔待住啊!”
程潛:“……”
他轉(zhuǎn)身就走,打算立刻和此地撇清關系,那年明明忙叫住他道:“等等,小友,我還給你準備了一把趁手的劍呢!”
程潛回頭一看,當即感覺眼前一花,好懸沒被閃瞎——只見年谷主手中捧著一把珠光寶氣的劍,劍鞘上竟布滿了金鑲玉,金鑲玉也就算了,鑲得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這四君子的模樣是一個比一個財大氣粗,簡單粗暴地羅在一起,活像恭喜發(fā)財?shù)乃膫財主。
程潛嘴角抽了抽,假客氣道:“谷主還是自己留著吧�!�
年明明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道:“唉,也是,小友歷經(jīng)七道天劫出谷,必然躋身大能,我們小門小戶,實在沒什么拿得出手的……”
他話沒說完,手里倏地一空,再一看,那把財主劍已經(jīng)被程潛拿走了,他道聲“多謝”,旋身御劍而去,身后留下了一團金燦燦的余暉,照耀在陽光燦爛的明明谷。
小道童從門口探出頭來,對笑容可掬的年明明道:“谷主,幽潭長老走啦?”
“走啦,”年明明歡快地說道,忽而又心生感慨道,“唉,他們這些能人就是要在外面呼風喚雨、又經(jīng)風歷雨的,我們這些命好又沒本事的,只好在后面享享清福啦——童兒,有什么事��?”
“哦,”道童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就是來告訴您一聲,小師叔又跑啦!”
年明明:“……”
第51章
程潛剛出谷走了沒兩步,忽然一側(cè)頭,伸手憑空一抓,就只聽“哎喲”一聲,一個虎頭虎腦的年輕人從山谷出口的一棵大樹上滾了下來。
人先落地,后背的行囊卻慢了一步,正好砸在了此人頭上,行囊里不知裝了什么重物,撞上人腦殼發(fā)出了一聲威猛的悶響,那年輕人當場被砸得翻了白眼,四腳朝天地便往后倒去,好像是未出師,身便先死了。
程潛:“……”
盡管除了谷主,明明谷中人程潛基本一個也不認識——但是這種獨樹一幟的風格錯不了,一看就是出于年谷主門下。
就在他抬腿要走的時候,那暈了片刻的年輕人悠悠轉(zhuǎn)醒,一眼看見程潛,年輕人臉上幾乎喜形于色,頂著頭上拳頭大的包,猛地撲到程潛腳下,大呼道:“前輩!我在這等了你半宿了,前輩!”
程潛感覺這話說得有點別扭,有點像相約私奔,其中一個人渣還失了約。
他干咳一聲:“不用客氣……唔,也別叫我前輩�!�
那年輕人一愣:“哦,那就程長老,我正想出去游歷,求長老帶我一程……呃,‘長老’也不愛聽啊?那叫什么?程師叔!不,我想起來了!程……程……程師父!干脆我拜你為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