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程潛:“……”
眼看這年輕人就坡下驢地便要跪下,當(dāng)場打算掬一捧黃土敬茶拜師,程潛連忙一抬手將他托了起來:“別,我暫時沒打算收徒。你在谷中師承于誰?”
年輕人大大咧咧地說道:“沒誰,就一直跟著谷主瞎練,谷主是我爹,他不會介意我拜入別人門下的�!�
聽了這不怎么讓人意外的答案,程潛忍不住不動聲色地挖苦道:“哦,怪不得,那可還真是青出于藍(lán)。”
年輕人聽得美滋滋的,還以為這話真是在夸他,忙謙虛道:“哪里哪里,晚輩還有很多要學(xué)的地方。”
“……”程潛有氣無力地掐了掐眉心,問道,“你叫什么?”
年輕人一挺胸,鏗鏘有力地答道:“年大大!”
再虛偽的人都沒法違心夸獎這名字,程潛此時終于確定,年谷主的腦子多半是被什么玩意刨過。
程潛不肯收他當(dāng)徒弟,年大大也不在乎,死皮賴臉地卷起自己的包裹追上去,當(dāng)了程潛的跟屁蟲,他邊追邊涎著臉問道:“前……程師叔,咱們這是要去哪��?”
這明顯屬于沒話找話,程潛懶得理他,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年大大不以為意,沒等到回答,他就一人分飾兩角地自問自答道:“廢話,自然是去十五城了——師叔,那十五城里的妖魔鬼怪你猜是個什么?”
這回他也不指望程潛理他,干脆又自己回答自己道:“不管是何方神圣,總之為禍鄉(xiāng)里就是不行,我們要收拾它!”
程潛終于回頭打斷他的獨角戲,問道:“你擅自出谷,你爹點頭了么?”
“我爹不管,”年大大道,“師叔,你放心吧,我們明明谷中人只要出師之后,就都是自由身�!�
程潛略微有點牙疼,不知什么樣的“師”能把這貨給放出來。
年大大卻難得看懂了一次他的臉色,有些訥訥地解釋道:“師叔常年閉關(guān),可能不知道,我派的門規(guī)一向是‘修為不在高,有點就行,只要出去不惹事……惹事也不要報師門’�!�
程潛頓時十分無言以對。
年大大繼續(xù)道:“總而言之,出門游歷,就是要吃喝玩樂,順便斬妖除魔——哦,當(dāng)然是只挑自己打得過的除,打不過的要讓給更厲害的前輩�!�
程潛低頭看了一眼谷主相贈的劍,明白了——敢情這是讓他路上當(dāng)了,當(dāng)吃喝玩樂的盤纏用的。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個人微笑了起來。
年大大頓時成了一只被掐住脖子地公鴨,呆住了。
平時明明谷中同門們湊在一起,沒事就喜歡拿幽潭長老當(dāng)談資議論一下——那得是什么人才能一口氣守著冰潭閉關(guān)幾十年��?出來會不會連話都不會說了?
什么人才能挨過那么多次天劫,最后毫發(fā)無傷?
他簡直不是人!
年大大雖然在程潛面前自顧自地說得十分熱鬧,但出于對這位年輕長老說不清的崇拜,他心里其實一直很緊張,小腿已經(jīng)在袍子底下哆嗦半天了。
程潛見他面色呆滯,奇道:“怎么?”
年大大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我我我……哎,那個這個……”
“不用緊張,我就是想起了我們掌門師兄,他跟你爹有點像,”程潛難得起了一點談興,說道,“哦,當(dāng)然我是說想法差不多,我?guī)熜诌是有腰的。”
年大大忙笑嘻嘻地拍馬屁道:“不可能吧?怎么會跟我爹差不多?那他怎么能培養(yǎng)出師叔你這么厲害的人物?”
可惜這回,他的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程潛聽了一怔,隨即臉上微許而起的一點笑容倏地散了,他低下頭,提步往遠(yuǎn)處村子的方向走去,良久,才百感交集地低聲說道:“不知道,可能……運氣不好吧�!�
程潛雖然沒有明確說過要帶他,但年大大好不容易抱到一條大腿,還是死皮賴臉地跟了來。
離村子不足半里,程潛就感覺到不對勁了,他不動聲色地將真元集中在眼睛里,看見周遭一片村鎮(zhèn)都籠罩在一層血光里。
直通到陰沉沉的天際,卷起大團(tuán)不祥的烏云。
程潛眉頭一皺,這很不尋�!幌嘈庞羞@種能量的,會是什么好對付的孤魂野鬼。
要知道,越是高階的修士越是能將一切都春風(fēng)化雨,至于當(dāng)面伸手掏心,掏的還是手無寸鐵的凡人,那行徑便簡直與野獸無二,哪怕是真魔修也不會干這種丟臉掉面子的事。
此處的罪魁禍?zhǔn)纂y道是故意做出某種假象,讓明明谷中一干人等都認(rèn)為這所謂“惡鬼”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散修么?
這樣一來,殺雞自然不必用牛刀,如果不是程潛此次趕著下山正好碰上,谷主大概真會派個修為一般、閱歷也不多的道童來解決。
那么……然后呢?
程潛心思急轉(zhuǎn),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此地這深藏不露的兇手的目標(biāo),很可能根本不是這些凡人村民,而是明明谷中的修士!
他當(dāng)即壓制了自己的氣息,一瞬間,程潛渾身冰霜一般源自元神修士的威壓蕩然無存,他跟年大大走在一起,乍看就像一對水平差不多的師兄弟。
年大大此人,可能是心比長江寬,此時既沒有察覺到籠罩在村子上頭的血氣,也沒有注意程潛有什么變化,兀自興致勃勃地引路道:“我還是小時候出來玩過一次呢,師叔你看見那邊了嗎?好像是村民來迎著我們啦!”
只見先他們一步回來的六郎已經(jīng)恭候多時,見他二人,連忙大步迎了上來,但六郎萬萬沒想到來人竟然是程潛,他當(dāng)即受寵若驚得幾乎要找不著北,一時間連話都不會說了。
“尸體還在嗎?帶我去看看。”程潛無意客套,徑直讓過他,往村里走去。
六郎回過神來,忙追上來:“在、在,仙長……那個什么,您請稍坐,我我叫人給你倒壺茶……”
程潛擺擺手:“不必了,我喝不慣熱水,還是先去看看……”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被村里的蕭條震驚了。
這地方實在是太破敗了,聽說有仙人來,村民們幾乎全部出動,夾道圍觀,只見這些人個個面有菜色、破衣爛衫,偌大一個村,里面竟連一間像樣的瓦房都沒有,有些茅草屋還有推倒后草草重建的痕跡,連偶爾跑過的幾條狗都瘦得皮包骨,目光野得像狼。
它們不敢靠近程潛,就一路用那種警惕又兇狠的目光盯著年大大。
這狗肯定是吃過生食見過血的。
程潛雖然百年沒有入世,但想當(dāng)年他的出身之地也是個窮鄉(xiāng)僻壤,程家更是家徒四壁,可謂是窮得很有經(jīng)驗,然而即使這樣,此地依然叫他長了見識。
六郎在旁邊訥訥地解釋道:“仙長大約沒怎么出過明明谷,前兩年天災(zāi)連年,之后又有安平王造反,打了三年多,朝廷又是征徭役又是要稅……沒緩上來呢,可能招待不周了,仙長不要見怪……”
程潛搖搖頭,心情多少有點復(fù)雜,。
直到此時,他方才有種百年風(fēng)波過,換了一重人間的感覺,一時間,他覺得手里那把招搖過市的“盤纏劍”都顯得扎手起來,程潛暗自掐了個手訣,將那劍隱去了。
就在這時,有什么東西觸動了他無意中外放的神識,程潛驀地一轉(zhuǎn)頭,身后樹影斑駁,什么都沒有。
年大大大大咧咧地回頭問道:“師叔,你干什么呢?怎么還不走?”
程潛心道:“被人盯上了,你這蠢貨�!�
但他心里罵歸罵,面上卻沒露出來,只收回神識,裝作不知情,沉默著繼續(xù)往前走,一路跟著六郎來到了停放尸體之地。
年大大屁顛屁顛地湊上前,說道:“師叔,我聽同門們議論,好像都說此事是鬼道魔修干的!”
“噬魂燈么?確實噬魂燈煉鬼影的時候需要童男血,”程潛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我倒是聽說,鬼道祭燈需要的血,得是活人身上剛抽下來的,不多,不至于一次就將人至死,但反復(fù)幾次,人也就不行了,這個人身上的血也就不能再用,所以死于噬魂燈的人不會像他們這樣,完全血盡而亡——何況噬魂燈乃是天地至陰之物,哪有那么多盞?”
年大大一時間心里更是充滿了崇拜:“師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潛對上他那雙無知的大眼睛,突然感覺這貨連解悶的價值都沒有——他實在太煩了。
盛夏酷暑,放了好幾天的尸體已經(jīng)爛得發(fā)臭,掀開裹尸布,里面蒼蠅嗡嗡亂飛,飛到了程潛跟前,一窩蜂地又都給凍跑了,在年大大嘆服的目光下,程潛不怎么在意地把手放在了一具小孩尸體身上,頃刻間,只見一股黑氣從那尸身上躥了起來,直沖云霄,在半空中化成了一張黑漆漆的鬼臉,一見程潛,立刻要倉皇逃竄。
程潛微微皺眉,身形一晃就追了上去。
年大大可能是反應(yīng)有點遲鈍,好一會才“哎呀”一聲,再想追,已經(jīng)不見了程潛的蹤影。
他忙將包裹中一柄重劍取了出來,剩下東西一股腦地塞給六郎,便要御劍追上去,口中還叫道:“師叔!師叔!等等我��!”
可哪還有程潛的蹤影,年大大御劍飛了一圈,又頹然落回原地,抓了抓頭發(fā),沒精打采地對村民說道:“把人跟丟了�!�
六郎忙道:“仙長,能帶上我嗎?我從小在本地長大,路都熟,我可以帶你去那白影出沒過的地方。”
年大大為難地看了他一眼,這年輕人學(xué)藝不精,能自己御劍已經(jīng)不錯了,根本帶不了人。聞言,他又不好意思說實話,只好裝模作樣地干咳一聲,收起重劍,找借口道:“也好,不過在天上容易看走眼,萬一錯過我?guī)熓寰筒缓昧恕晃覀冞是走地面吧?”
說完,他在自己包裹里翻了翻,翻出了兩張朱砂黃紙符,這東西制作起來雖然不怎么耗費真元,對材料考究得很,做出來又只能用一次,一般都是不成器的子弟不在眼前的時候,長輩們給事先備下的。
年大大挑挑揀揀,將一對招子看成了斗雞眼,這才從中間挑出了兩張疾行符咒,在自己和六郎腿上各貼了一張,叫喚道:“走!”
六郎臉色陡然一白,風(fēng)馳電掣地被他拽著絕塵而去。
他們倆誰也沒看見,旁邊一棵大榆樹上一只趴在那里許久不動的金絲蟬假模假樣地“知了”了一陣,然后悄無聲息地化地從樹上飛了下來,追著年大大和六郎而去,可它追出去不到三四里地,突然仿佛碰到了什么,身形一頓。
只見那金絲蟬在路邊盤旋兩圈,落地化成了一片樹葉,樹葉從中間裂開,一股清氣飄然融入晴空中飛走了,一路飛到了距離此處不到五十里的一個山坡上。
蜀中十萬大山中,有年輕的一男一女正站在一處山坡上往下望,這兩人正是李筠和已經(jīng)在九州兜了大半圈的水坑。
水坑道:“大師兄讓我跟你說一聲,他先去拜會明明谷主了——畢竟是別人的地盤,我們來了,總不好不打聲招呼�!�
李筠點點頭,剛要問句什么,忽然聽見一陣細(xì)弱的蜂鳴聲,他抬起頭,只見他那只通體晶瑩剔透的金絲蟬飛了回來,乖巧地落在了李筠肩頭。
“金絲蟬?”水坑奇道,“難不成它這么快就找到那魔修了?”
李筠一揮手,金絲蟬倏地化在空中,兩人面前立刻出現(xiàn)了一個蕭條的村子,一個穿著破爛的少年領(lǐng)著兩個修士往村里走。
只見那走在前面的年輕修士才進(jìn)入金絲蟬視野,忽然察覺了什么似的,驀地一回頭,接著,整個影像不見了。
水坑:“啊……”
“沒什么,”李筠倒是不怎么稀奇,只道,“這人想必是元神以上的高手,不知為什么隱藏了修為,元神修士感覺極其敏銳,多看他一眼都能被發(fā)覺,有這種大能在,這一段路金絲蟬可能不敢睜眼了�!�
他話音剛落,畫面又重新出現(xiàn)了——只見這次是一間茅屋,屋檐下擺著一排尸體,方才那險些發(fā)現(xiàn)了金絲蟬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另一個年輕修士咋咋呼呼地叫喚了半天“師叔”什么的,又御劍飛了一圈,隨即被一個村民少年三言兩語說服,帶了那少年,兩人貼著疾行符一起走了,眼前畫面跟著他們動了片刻,隨即,蟬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忽然不再跟隨,畫面也消失了。
李筠將蟬收入手心,說道:“那地方讓它感覺危險,不敢再跟了……唔,等大師兄回來,我們?nèi)ヌ揭惶�。�?br />
“等等!”水坑一把扒住李筠的肩膀,急道,“二師兄,再看一遍,一開始那一段,我要看一開始出現(xiàn)的那個人!”
“有什么好看的?一閃就過去了,都看不清楚,”李筠不解道,“方才那咋咋呼呼的小子不是叫‘師叔’么,想必是他門派里長輩吧?怎么了?”
“就是那個模模糊糊的側(cè)臉,”水坑說道,“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像三師兄�!�
第52章
李筠聽了一愣,隨即臉上的笑容黯了黯,問道:“怎么,還記得你小師兄?”
“當(dāng)然記得,”水坑不服氣道,“我不單記得他后來長什么樣,還記得他小時候呢,三師兄是最疼我的——再說就算我真不記得,大師兄畫了他快一百年了,我會認(rèn)不出么?”
扶搖派每一代弟子都有留畫像入九層經(jīng)樓的傳統(tǒng),縱然他們現(xiàn)在回不去,嚴(yán)爭鳴也一直很想替程潛留下一副,可惜他刪刪改改,重來了一遍又一遍,至今也沒有一副成型的。
李筠笑道:“沒良心,我們都不疼你么?”
他說著,也隨著水坑多看了兩眼,但只覺得那人驚鴻一瞥似的一閃而過,什么也沒看出來。
“你小師兄從小就模樣端正,長得好的人細(xì)瞧起來可能都有一點像,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李筠頓了頓,又囑咐道,“對了,這話記得別對大師兄說,小心他發(fā)作你。”
水坑隨口應(yīng)了,眼珠卻嘰里咕嚕地轉(zhuǎn)個不停,心里沒羞沒臊地盤算道:“這個小哥長得真順眼,我一會非得要去認(rèn)識認(rèn)識他�!�
她這么一想,莫名地就有點迫不及待,展開身后翅膀飛到了半空中,抱怨道:“大師兄怎么還不回來,這是打算留在那什么明明谷當(dāng)上門女婿么?”
不必使用真元,水坑天生一雙千里眼,隨便一瞥就能看見幾十里外奔跑的動物,她漫無目的地四下一瞟,突然看見遠(yuǎn)處有一道寒霜似的劍光沖天而起,隨著那劍光,水坑才注意到,那地方四下竟然罩著一片不易察覺的血氣。
不知是什么人的劍氣,頃刻間帶起一片寒霜,竟似海潮一般地翻涌而起,如清風(fēng)掃落葉,將那血氣橫掃一空。接著,一團(tuán)濃重的黑霧四散而逃,轉(zhuǎn)眼便消失在了四面八方。
水坑看得呆住了。
并未塵封的記憶隔著無情光陰,轉(zhuǎn)眼便滾滾翻涌至眼前,那年海島深秋的小院中,有一個少年仿佛是一時興起,偏頭對她一笑道:“小師妹,給你看看什么是海潮劍——”
依稀眼前。
水坑的心狂跳了起來。
她突然將雙翼展開到最大,不顧李筠在地上喊叫,縱身往那劍光方向飛了過去。
且說那一劍——程潛當(dāng)時跟著尸體上的鬼臉黑影一路追了過去,他親眼見過大鬼修蔣鵬,又與從噬魂燈里逃出來的鬼影唐軫相交多年,對噬魂燈那股化不去的戾氣十分熟悉,黑影一躥出來,他就感覺到了。
同時心里越發(fā)疑惑起來,鬼影一般都是成型的魂魄或者元神,哪個會長得跟塊抹布一樣?
那抹布似的黑影逃出了十多里,一頭扎進(jìn)了一個山洞中。
程潛尚未踏入,已經(jīng)聞到了山洞里嗆人的血氣,他沒有貿(mào)然進(jìn)去,只是在洞口分出了一縷神識——到了元神修士,神識放出,方圓百里都能在他眼里無可遁形。
可這山洞里卻仿佛凝著一層濃稠的霧氣,程潛只能勉強(qiáng)看見山洞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就在他謹(jǐn)慎地在洞口打轉(zhuǎn)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后不遠(yuǎn)處傳來了不加掩飾的人聲——年大大扯著他的大嗓門,朗聲道:“小兄弟,你是說當(dāng)時尸體就在這附近么?”
另一個年輕些的聲音應(yīng)道:“是啊,當(dāng)時我們?nèi)迦硕际窃谶@看見了那道白影�!�
程潛眉頭一皺,當(dāng)即將自己身形隱去,在一旁看著那兩人走到山洞口,他見過六郎幾面,印象里是個七情上臉的少年人,可是此時,領(lǐng)著年大大走進(jìn)山洞的六郎神色卻十分木然,細(xì)看,他眼神黯淡,瞳孔中好像有一團(tuán)灰蒙蒙的霧氣,越是靠近洞口,那霧氣就越濃重。
眼看年大大這個眼大無神的二百五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不對勁,直眉愣眼地就跟著六郎進(jìn)了山洞,程潛不再猶豫,立刻將自己的氣息全部收斂,跟了進(jìn)去,他真身為聚靈玉所化,收斂生氣很有一套,比尋常肉身容易得多,隨時方便裝死。
年大大邊走邊說道:“你別說,這山洞確實像死過人的,聞著好像有股腥味�!�
程潛不遠(yuǎn)不近地聽了,心里一陣無力——這洞察力,絕了。
六郎沒有回答,雙目發(fā)直地在前引路,少年的腳步敲在地面上,一下一下的間隔半晌沒有一絲變化。
年大大:“小兄弟?”
依然沒有聽見回應(yīng),年大大終于有點發(fā)毛了,忍不住壯膽似的喊道:“師叔!程師叔,你在里頭嗎?程……”
他話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拔了舌頭一樣目瞪口呆地站住了——前方細(xì)窄的小路已經(jīng)到了頭,引路的六郎突然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那山洞中情景豁然眼前。
只見此地陳列著一個一人多高的器物,油燈形狀,敞口長頸,長頸下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一路與地面相接,血紅過的咒文布滿了方圓幾丈之內(nèi)。
符咒沒什么可怕,即便是真可怕,以年大大的二五眼也看不出什么門道,把他三魂嚇掉了七魄的是,那油燈里泡的居然不是燈油,而是一池血水,血水正不知被什么攪和著,無風(fēng)自動,無數(shù)骸骨在里面上下起伏,整個山洞里血光沖天。
悄悄跟來的程潛皺起眉,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居然是噬魂燈。
而且好像還是之前被北冥君毀掉的那一盞。
就在他仔細(xì)地觀察噬魂燈下的符咒時,一道白影突然毫無預(yù)兆地從血燈中飛了出來,讓人猝不及防地沒入了六郎的身體。
那少年在地上卷成了一道奇異的姿勢,然后突然一躍而起,指甲暴漲三寸,狠狠地掐住了年大大的脖子,年大大身為修士,重劍已經(jīng)在手,那一刻本可以抵擋,可他一看見六郎那張少年面孔,又犯起了婦人之仁,心想:“這孩子可是個凡人啊,我一劍下去,他未必還有命在�!�
僅僅是片刻的猶豫,年大大就錯失了最后的時機(jī),魔氣轉(zhuǎn)眼就完全侵入了六郎體內(nèi),那少年臉上原本光潔的皮肉一片片脫落,手臂上的骨頭蛇似的條條扭曲,被龐大的魔氣沖撞得一邊長一邊短,畸形的指骨抵破皮肉而出,抬起來直指年大大的眉心,沙啞的聲音喃喃道:“聚幽冥之陰,融千人血氣以為軀,化神魂萬條,鬼道獨尊……”
年大大頭痛欲裂,三魂七魄齊齊震蕩,感覺自己肉身竟是要留不住魂魄,眼看要從眉心飛出去。
那“六郎”臉上露出一絲獰笑:“魂燈再……什么人!”
一道雪亮的劍光襲來,毫無留手地向那“六郎”頭頂劈下,六郎抽魂作法驟然被打斷,險些遭到噬魂燈反噬,迫不得已將年大大丟在一邊,當(dāng)即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
程潛從無人處提劍走出來,仍在低頭看噬魂燈下面的符咒,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怎么,蔣前輩,當(dāng)年北冥君以一魂撞毀噬魂燈,你竟沒有形神俱滅?看來鬼道對魂魄之事果然有獨到之處,你這是……唔,難不成想要重塑噬魂燈?”
程潛一看見那巨大的噬魂燈,首先想起了蔣鵬,再一聽他開口說話,頓時感覺更像了,只是無法確認(rèn)。
地面上的符咒復(fù)雜得驚人,就連程潛也一時難以完全參透,因此他故意拖起長音,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毫無根據(jù)地信口胡謅了一通,想借著說話拖延片刻,好讓他能將地上的符咒整個死記硬背下來。
誰知此言一出,那“六郎”竟然臉色大變,怒吼一聲向程潛撲了過來,竟像是被說中了什么秘密,準(zhǔn)備殺人滅口。
程潛旋身閃開幾道黑氣,心里陡然一驚——此人竟真是蔣鵬?他竟然真是在煉噬魂燈?
縱然蔣鵬本是絕世大魔,附在凡人身上,又沒有噬魂燈和鬼影傍身,以如今程潛的修為,也不會將他放在眼里。尤其這蔣鵬明顯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活像一條瘋狗。
此人眼下情況與當(dāng)年東海之上讓一干門派威風(fēng)掃地的大魔簡直天上地下,那么假裝惡鬼作祟,誘騙附近修士的主意……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么?
程潛突然毛骨悚然,鬼道到底是什么道?
究竟是人以噬魂燈為器,還是噬魂燈噬人成鬼?
當(dāng)年究竟是什么人將蔣鵬引入鬼道的?
程潛當(dāng)即不再壓制自己修為,以他為中心,寒霜漸漸籠罩了整個山洞,卻偏偏無法滲入那大噬魂燈附近。
蔣鵬被寒氣一激,居然找回了幾分神智,退后半步,警惕地盯著程潛:“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潛冷冷地答道:“清理門戶的人�!�
說完,他那劍光如寒星似的奔向蔣鵬,用的正是扶搖木劍,蔣鵬臉上驚詫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他將手插入六郎上身,生生扯了一根肋骨出來,那血淋淋的骨頭在他手中變成了一把泛著黑氣的長劍,祭到空中,頓時化成了十個殘缺不全的鬼影,色厲內(nèi)荏地要將程潛圍住。
剛緩過一口氣來的年大大見了此情此景,險些又暈過去,操著被掐成破鑼的嗓子嚎叫道:“小心!”
百年修行,沒想到第一個試劍的,竟然是同門師伯。
這都是什么際遇?
程潛手中平平無奇的佩劍突然暴漲三尺,青鋒無當(dāng),將那些鬼影一概視如無物,睥睨無阻地直指蔣鵬。
來自師門的劍將一股無法比擬的壓力兜頭罩在了蔣鵬頭上,那么一瞬間,這大魔頭終于心生動搖,這細(xì)微的動搖剛一露頭,噬魂燈天衣無縫般的符咒圈頓時有了破綻,血紅的符咒被一道寒霜長驅(qū)直入——程潛原來方才只是虛晃,他的目標(biāo)是噬魂燈。
只聽他低喝一聲:“破——”
整個山洞頓如將傾,煉成了一半的噬魂燈竟被程潛一劍劈成兩半,魂燈中扣押的萬千鬼魂爭相逃竄,卷成一道黑霧,厚重的血氣整個都被他用劍氣挑了起來,翻滾片刻,轟然炸開。
一聲巨響險些把年大大震暈過去,他好一會才清醒過來,只見山洞的一角已經(jīng)破開,天光都漏了進(jìn)來,萬幸這山還能撐得住,沒將他們活埋在里面,噬魂燈再一次被毀,他們幽潭長老已經(jīng)還劍入鞘,漠然地站在一邊,看著地上血人似的“六郎”。
年大大連滾帶爬地跑到程潛身邊:“師叔……這……”
“正主跑了�!背虧撜f著,沖年大大一伸手,“療傷丹藥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