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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有有!”年大大忙從身上摸了摸,摸出了一小瓶丹藥,正要笨手笨腳地給奄奄一息的六郎喂進去,被程潛伸手攔住了,只見那藥丸一落入他手心,頓時化成了一團霧氣,輕柔地流進了六郎的身體。

    蜀中丹藥慣有獨到之處,立竿見影的,那六郎已經(jīng)渙散的眼睛就重新凝聚了起來,這少年臉上坑坑洼洼,一長一短的胳膊軟綿綿地垂在身側,上腹少了一根肋骨,留下了一道黑洞洞的血口子,看起來十分觸目驚心。

    年大大忍不住道:“師叔,他還能活嗎?”

    程潛垂著眼睛,看著垂死的少年,六郎變形的手狠狠地摳在地上,雙目瞪得大大的,里面竟有種近乎猙獰的求生之意。

    程潛說道:“那要看他有沒有那么想活�!�

    年大大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便見程潛突然從掌中打出三道寒氣,如三根釘子,毫不留情地釘入了六郎的百匯,丹田與足底,六郎張大了嘴,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整個人在地上劇烈得抽出,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印子。

    “凡人身死必魂消,所以我將他魂魄釘在了這具肉身里,兩個時辰內他要是熬過去,你就帶他回明明谷,請令尊將他送到唐軫真人那里,”程潛說道,“熬不過去,我也沒辦法——我還有點事要辦,不便帶你,有緣再見吧�!�

    說完,他轉身化成了一道青煙,竟然就這么心急火燎地走了。

    年大大:“��!師叔!等等!”

    他一蹦三尺高,想追上去,又不忍心丟下已經(jīng)暈過去的六郎,只好在原地驢拉磨一樣地打轉,突然,一團烈火流星似的沖進了山洞,落地幻化成人,年大大嚇得一縮頭,再一看,來人竟是個美貌女子,于是有些赧然地招呼道:“姑、姑娘,你……”

    闖進來的正是水坑,她目光四下一掃,剁腳道:“人呢?”

    年大大結結巴巴地問道:“誰、誰��?”

    水坑上前一把抓起年大大的衣領,力大無窮地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連珠炮似的問道:“方才在這里使劍的人呢?”

    年大大臉紅脖子粗,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走了。”

    “去哪了?”

    年大大苦著臉,奮力掙扎著企圖拯救自己的脖子:“我不知道啊姑娘,那是鄙派長輩,他要去哪怎么會告訴我?”

    水坑一把丟下他,轉身就走,想了想,又突然倒回來,逼問道:“你何門何派?他是你什么長輩?”

    年大大干咳了片刻,還是好脾氣地答道:“這附近就只有我們明明谷,那是我派的幽潭長老,他都閉關了快五十年了,剛剛出關,頭一次出谷,姑娘,你肯定是認錯……”

    水坑截口打斷他:“他叫什么?”

    年大大見她執(zhí)迷不悟,便嘆了口氣,但還是老老實實答道:“程……”

    后面那個字還沒出口,水坑已經(jīng)重新化成了一把流火,頭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閉關五十年,剛剛出谷,那要真是她的小師兄,會去什么地方?除了扶搖山,水坑不作他想。

    她邊追邊哭,其實自己也不明白此事究竟有什么好哭的,但眼淚就是莫名其妙地止不住,淚水方才從臉上掉下來,旋即又會在火苗中化成一團水氣。

    水坑一時恨不能嚷嚷得滿天下都知道,給大師兄二師兄和赭石大哥挨個傳訊,一時又不敢,唯恐這只是她鏡花水月的一場白日夢。

    她甚至不敢聽那傻小子把那個人的名字說全。

    這百年間,三師兄已經(jīng)成了掌門師兄的一塊逆鱗,誰也不準提起,有時誰話音間稍微影射一點,都能招得他大發(fā)雷霆。

    可是他一面不讓別人提,一面又自己做了個銅錢的幻影戒指,時常放出來自虐。還將那人的畫像畫了一次又一次,每每畫完,都是盯著發(fā)一會呆,再揮手毀去。

    水坑知道這是為什么,因為他不想讓畫中人永遠留在少年時,可又無能為力。

    “人死可以復生么?”她心里對自己說道,“不可能的,哪怕是元神修士,再轉世也不是以前那個了,何況三師兄那時候還不到十七歲,離元神有十萬八千里呢�!�

    水坑覺得她都快被自己說服了,翅膀卻完全不聽使喚,依然義無反顧地往扶搖山方向去。

    她想得一點也沒錯,程潛的目標的確就是扶搖山,再見蔣鵬,讓他重新想起了扶搖山上一輩人那謎一樣的恩怨,他心里隱約有種預感,好像那些事都弄清楚了,他也就能找到復興門派的關鍵。

    為什么扶搖山不能成為第二個明明谷呢?

    一路上,程潛已經(jīng)在心里做了無數(shù)準備,抱著最壞的打算想,扶搖山會不會可能已經(jīng)成了一座荒山?他們那九層經(jīng)樓、最精妙的陣法與無數(shù)符咒孤本,是不是已經(jīng)被什么人據(jù)為己有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些都沒有發(fā)生,他居然找不到回扶搖山的路。

    當年木椿真人將程潛領回門派,是帶著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的,程潛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找不到扶搖山,然而他馬不停蹄地御劍趕了一天一宿的路,循著記憶來回往返搜羅了三遍后,終于不得不承認,扶搖山……憑空不見了。

    第53章

    就在程潛沒頭蒼蠅一樣尋找扶搖山的時候,水坑也跟到了附近,她頂著一腦門焦頭爛額,望著莽莽青山與平原,正不知從何處撈針,突然感覺袖口有什么蹭得手腕發(fā)癢。

    水坑低頭一看,只見袖口不知什么時候夾了一片樹葉,然后那片葉子在她的眼皮底下幻化成了一條青黃交加的毛毛蟲。

    水坑屬于女孩子的部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屬于鳥的部分又想將其一口吃了,正矛盾著不知如何是好,便見那毛毛蟲怡然昂起上身,用李筠的聲音開口說道:“你這是跑哪去了?”

    ……二師兄真是越發(fā)喪心病狂了。

    水坑這一路又是哭又是趕,腦子里正一團漿糊,沒怎么考慮,便脫口道:“我在扶搖山附近�!�

    剛一說完,她險些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呸,怎么就實話實說了,這該怎么解釋?

    果然,那毛毛蟲聽了,忽然之間氣質大變,只見它軟綿綿的身體竟然“站”了起來,盡管一扭八道彎,也站得頗有氣勢。

    說話的人換成了她大師兄,嚴爭鳴問道:“你跑回扶搖山干什么?山還封著呢�!�

    此事說來話長,百年間,他們也曾經(jīng)偷偷摸摸地回來過幾次,可是除卻在附近的村鎮(zhèn)里看見了一些來歷不明的可疑人物外,竟無論怎樣都找不到本該在這的扶搖山。

    直到嚴爭鳴第一次修出元神,才知道只有元神能進入掌門印,而那掌門印竟然是一把鑰匙。

    扶搖山的山穴連著群妖谷原來不是偶然,那整座山就是一個天然秘境,若是當代掌門將掌門印帶走封山,就沒有一個人能隨意進出,怪不得他們破破敗敗的一個小門派,沿途連個守衛(wèi)都沒有,能在風雨飄搖中偏安一隅那么久。

    聽問,水坑一時語塞,訥訥片刻,她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那個……我就是突然想家了,回來看看�!�

    可惜他們掌門師兄沒那么容易被糊弄過去,嚴爭鳴道:“想家?別扯了,你離開扶搖山那會兒還在我車上啃尿布呢,想得出來么?給我說實話。”

    水坑:“……”

    她從小就不會撒謊,因為沒有必要——師兄們都比她大不少,平時都很寵她,除了功課必須完成,其他的東西,她要什么都有人竭盡全力地給弄來,就算偶爾犯錯也不會遭到過分的懲罰。

    可她只是抱著一線不死的希望來追,要是把實話說出來,除了惹師兄們跟她一起不死心,再一起承受失望,還有什么好處呢?

    水坑咬了咬牙,決定臨時編一套瞎話,她搜腸刮肚,活生生地把自己編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才有些舌頭打結地說道:“我……我方才等你的時候,飛到了天上,看見遠處村子里有血氣,就懷疑是我們這次要找的魔頭,于是追了過去——二師兄也在旁邊,只是我當時一時情急,沒來得及和他說——嗯,結果一路追過來,就追到了扶搖山附近,大師兄,你說這次會不會真的是……四師兄��?”

    她一邊扯謊,心里一邊狂跳,這話說得有點氣血不足。

    那毛毛蟲好半天沒聲音,過了一會,嚴爭鳴悠悠地說道:“你二師兄說隔得太遠,他沒感覺到有血氣�!�

    編不圓已經(jīng)很慘了,那邊竟還有個拆臺的!

    終于,水坑破罐子破摔道:“好了,我就說實話嘛,你煩死了!我在二師兄那金絲蟬的眼睛里看見了一個模樣好俊的小哥,是跟著他一路追過來的�!�

    嚴爭鳴:“唔?”

    水坑突然靈機一動,又補充道:“真的,比你俊多了!”

    此言一針戳中了她掌門師兄的死穴,果然,嚴爭鳴再不肯和她說話了,毛毛蟲又軟塌塌地趴了下去,李筠匆匆對她說了一句:“別胡鬧了,快回來�!�

    隨后毛蟲仿佛清氣用盡,重新化成了樹葉,卷成一團,從她身上掉了下去。

    水坑感覺自己總算是混過去了,大大地松了口氣,她原地一轉身,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鳥,飛入了樹叢中,專心致志地找起人來。

    然而此時蜀中,嚴爭鳴卻對李筠道:“來時我見此地有血氣,現(xiàn)在血氣已經(jīng)破了,可能是明明谷的人解決了,水坑那丫頭不害臊得很,我才不相信她看上個什么小哥就能變得委婉些,這么吞吞吐吐,肯定是有什么事,我們還是過去一趟吧,省得她闖禍�!�

    李筠幾乎就快被他這番有理有據(jù)的話說服了,就聽嚴爭鳴憤憤不平地說道:“還什么‘比我俊多了’,這吃里扒外的東西,真是狗眼不識金鑲玉——哼,我倒要看看�!�

    李筠深深地嘆了口氣,感覺師妹這小聰明耍得實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一句話就把大師兄給招惹過去了。

    那廂程潛找不到扶搖山,只好隱去身上的佩劍,收斂一身寒霜似的真元,假扮成凡人混入了附近的村鎮(zhèn)。

    這些年凡間似乎真的每況愈下了,程潛還記得當年師父第一次帶他們下山去東海,那時沿途經(jīng)過的村鎮(zhèn)比現(xiàn)在可要熱鬧多了。

    他隨意進了一家客棧,叫了壺茶水,卻又將那熱氣騰騰的茶水放在了一邊,只叫住那跑堂的問道:“小兄弟,我向你打聽個地方�!�

    跑堂的見他人長得芝蘭玉樹,穿著打扮又干凈體面,自然愿意巴結,便上前點頭哈腰道:“公子您說�!�

    程潛道:“我聽人說,從這往東不到三十里有一座仙山,特地來尋訪,可怎么也找不到,想問你們本地人打聽個路�!�

    小跑堂的聽了,臉色變得有些鄭重起來,他上下打量程潛一番,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您不會也是那些修真的仙人吧?”

    “什么仙不仙的,”程潛笑道,“在家煉過兩套功法,到如今門還沒入呢,豈敢以修士自居——我聽你的意思,難道有好多人都在打聽那座山嗎?”

    小跑堂將抹布往肩上一搭,笑呵呵地道:“可不是,頭兩天還有客人跟我問過呢,不瞞您說,小人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從我爺爺輩就聽過那邊仙山的傳說,可是誰也沒見過。那仙人居處哪是咱們肉眼凡胎看得見的呢?”

    程潛說道:“照你的意思,來往也有不少仙人,他們也都找不到嗎?”

    跑堂的笑道:“要不然怎么說是傳說呢,不過那邊風景不錯,公子要是愿意,過去轉一轉、散散心也是好的�!�

    跑堂的說完要走,程潛忙叫住他道:“等等,小兄弟,你說頭兩天也有人打聽,那人往哪里去了?我腳程快些地追上去,興許能結個伴呢�!�

    跑堂地答道:“我看他們往官道上去了——不過公子,那些人看著可不面善,像是不好惹的樣子,公子還是別去招惹了。”

    程潛聽了心里忽然一動,一大群人……打扶搖山的主意,是想要什么?

    他沒等茶涼就起身走了,這條管道,程潛只走過一次,還是當年下山的時候。

    因為他那要嫁人似的大師兄的幾輛大車走不了小路,他們只能從官道上招搖而過,那時他不說御劍,連馬都騎不太好,還總想要一心二用地練功,弄得師父一路上總得照顧他……

    程潛整個人化成了一道寒霜,悄無聲息地從官道上一路掠過,只覺得此處一草一木都是回憶。

    他追出去約莫有二十來里,腳步突然一頓,近乎是沒有緩沖地停了下來,程潛險而又險地將幾乎跨出去的一步收回——只見夾道處擺著兩塊相對而立的石頭,布局十分刻意,像是人為的,上面刻著不易察覺的符咒。

    這兩道相對的符咒形成了一張網(wǎng),將大道從中截斷——只要有人經(jīng)過,必然會驚動布下符咒的人。

    程潛眉頭微皺,將真元匯于眼目,放眼一看,只見此地儼然已經(jīng)被人布下了一個符咒套符咒的天羅地網(wǎng)——路邊石塊、地面,乃至于掛在綠樹濃蔭中長短不一的木牌,幾乎步步都是陷阱。

    他目光四下一掃,心里驟然升起一把無名火——究竟是誰在扶搖山腳下鬼鬼祟祟?

    可是火歸火,程潛還是沒有貿然放出神識,他走兩步退一步地繞開了每一處符咒,繼續(xù)往前,越走就越心驚,雖未放出神識,他卻隱約能感覺到刻符咒的人修為絕不弱,那符咒起承轉合處還偶爾會泄露出一絲的血氣,可見修得可能不是什么正路功法。

    普通的修士其實也不禁殺生,但通常不是為殺而殺,心里沒有嗜殺意,哪怕背著數(shù)條人命,也不會留下血氣。魔修卻不同,當年程潛剛入門的時候,曾經(jīng)不知天高地厚地去看過九層經(jīng)樓里的三千魔道,自以為那些和正道沒什么區(qū)別,還拿這話去問過師父,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二者之間看似相似,實質卻是天差地別。

    正道以溝通天地入門,講究吐納天地清氣凝練真元,魔道的本質卻是吞噬,入而不出,這樣一來清濁不辨,進境雖然一日千里,但時間稍長就會滯納戾氣,哪怕從來沒沾過血,所留下的符咒中也自然而然會帶著血氣。

    修魔道者,一旦破戒見血,這一生必然一發(fā)不可收拾,也再沒人能將他拉回來了——所以魔修自古罕見能成大道的。

    入此道者,非得有孤注一擲、死不回頭的志愿不可。

    即便是程潛,要穿過這步步驚心的符咒網(wǎng),也好生耗費了不少工夫,他卻并沒有看見小跑堂口中說的“一群人”,當程潛小心地讓過陷阱,潛入陣中時,他看見了一片空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背對著他。

    那人周遭輻射出一圈強橫的神識,竟頗有“八荒六合,唯我獨尊”的驕狂,將這片地方熏得血氣繚繞,程潛一時不知此人深淺,便閃身藏匿到了一棵大樹后,再次將自己的生氣收斂一空,整個人仿佛已經(jīng)成了一塊死物。

    背對著他的男人好像在布什么陣,布到一半,他突然不對勁起來。

    只見此人渾身緊繃,如臨大敵,自言自語地低聲嘀咕了一段什么,隨后他突然對著什么都沒有的虛空發(fā)起脾氣,將地面砸得“砰砰”作響,整個人形似瘋狂,大叫一聲道:“你敢!”

    吼完,那男子又仿佛一尊木偶被陡然提起了線,僵硬了一瞬后,他驟然停止掙動,嘴里發(fā)出一串夜梟般陰森的笑,自問自答道:“我有什么不敢,廢物�!�

    程潛眉頭緊鎖——年大大也會自問自答,可只是顯得好笑,放在這魔修身上,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下一刻,那男子飽含怒意地咆哮一聲,竟原地自殘了起來——只見他一掌拍向了自己胸口,掌心隱含風雷之聲,居然毫不留手,隨即,他又自胸口處涌起一團黑氣,與他砸向自己的掌力當胸撞在一起,也不知是他一掌傷了胸口,還是胸口上的那團黑氣撞傷了他的手掌,反正是先自損一萬,又自損八千。

    那男人踉蹌兩步,“哇”地吐出了一口血來。

    程潛心道:“這都是什么毛病?”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只見這大魔布在邊緣的符咒被觸動了,原地爆起一團煙花,頃刻間,無數(shù)染血的白骨爪從地下冒出,化成森然的鎖鏈,將那人綁住粗暴地隔空扔了過來,狠狠地砸在地上。

    這倒霉鬼正是水坑。

    她沒料到程潛會混入凡人中,已經(jīng)以鳥的形態(tài)在附近山林中找了不知多久,時間越長就越是失望,著實已經(jīng)身心俱疲,這才一個沒留神,撞到了這大魔頭手中。

    被抓住的一瞬間,她陡然變成人形企圖反抗,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修為被魔氣壓制得死死的。

    水坑摔了個七葷八素,差點開口罵人,但到底忍住了沒有激怒對方,她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師兄們放的保命的東西,當下白著臉色沒吭聲,一邊蜷縮在地上裝死,一邊全力抵擋著入侵的魔氣。

    水坑想得一點也沒錯,被鎖鏈綁住的一剎那,她腦后的一條發(fā)帶就斷了,那里面有一張嚴爭鳴放在其中的傀儡符,也正是那張傀儡符,沒讓她直接被鎖鏈打個對穿。

    元神修士的傀儡符和當年程潛送給雪青的半成品完全沒法比,嚴爭鳴和李筠已經(jīng)找到了附近,傀儡符一破,嚴爭鳴立刻便鎖定了她的位置,當下與李筠趕了過來。

    而躲在一邊的程潛卻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水坑了,女大十八變,一個小奶娃長成大姑娘,有時候連本來的模子都會變個天翻地覆,何況她又收斂了翅膀。

    程潛對她的來路完全是一頭霧水,便沒有露面,在旁邊靜觀其變。

    就在這時,水坑突然覺得身上的束縛一輕,她聽見那大魔頭竟慌張地叫道:“姑娘,你快走!”

    水坑一愣,還沒來得及高興,那鎖鏈忽地又一緊,大魔頭換了個語氣,陰測測地說道:“不過是一只百年的小妖……混賬!”

    只見那大魔頭左手驟然往前伸出,五指成爪,要將那團鎖鏈抓下來,右手卻死死地握住左手手腕,似乎在阻止自己這么干,第一個聲音又出來吼道:“別裝死了!快走,我撐不了多久!”

    水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么神神叨叨的魔修,終于忍不住抬起頭,想玩命長個見識。

    這一抬頭,她連跑都忘了。

    只聽她呆呆地叫道:“四師兄?”

    那大魔雙目赤紅,面色猙獰,五官都已經(jīng)被扭曲得變了形,但她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那人正是韓淵——他們踏遍九州遍尋不到的韓淵!

    這一嗓子叫出來,韓淵似乎愣住了,他面色一緩,目光落到水坑臉上,像是難以置信、像是慌亂、又像是躲閃,好半晌,嘴唇才微微顫動了一下,輕聲道:“你、你難道是……小師……�。 �

    他話沒說完,身上的魔氣竟陡然暴漲,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團黑霧。

    陰冷的聲音再起:“原來你就是韓潭,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韓潭”兩個字一出口,程潛瞳孔驟縮,再顧不上其他——他人未至,寒霜似的劍影已到,將捆在水坑身上的鎖鏈齊齊切斷,而與此同時,一聲悠長的呼哨聲傳來,整個地面轟然震動,韓淵布在外圍的符咒被人以極霸道的劍氣一劍破開。

    隨即一道人影如風似的掠至眼前,那劍氣如泰山壓頂般地斬向韓淵。

    水坑尖叫道:“別!四師兄……”

    電光石火間,已經(jīng)不容程潛細想什么師門規(guī)矩,他在一片混亂中本能地護住韓淵,抬手硬接下了這一劍。

    “盛極而衰的滿月”對上了“鵬程萬里的青云直上”。

    來人手中劍竟有一處缺口,剛好將兩把出自同源的劍卡在了一起。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54章

    “嗆啷”一聲,嚴爭鳴的劍脫手掉在了地上,一代劍修,連被自己的劍砸了腳都沒有察覺。

    當此時,暮色低垂,面前的人仿佛是心魔所化,落地成寒夜千張畫卷里分毫畢現(xiàn)的模樣,頃刻便將他的三魂驚散了七魄,只一眼,嚴爭鳴就已經(jīng)將周遭種種全都忘了個干干凈凈。

    也許有的人會在明知已經(jīng)失去后,還自欺欺人地心懷一分僥幸,幻想什么“碧落黃泉、總有相逢”,可是嚴爭鳴不會,當年是他親手埋葬了程潛,斬斷了自己最后一絲念想。

    他總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軟弱,不需要再更上一層樓了。

    嚴爭鳴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只是他的一個夢,他只覺得一切又仿佛倒回去重來,看著那張刻在心上的臉,以及不遠處黑氣繚繞的韓淵……依稀又回到了東海的荒島上,他這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嚴爭鳴突然一抬手攥住程潛的肩膀,毫不在意他手中的利劍,一把將人從胸口拽到身后,像是無數(shù)午夜夢回中千錘百煉過一樣,拽過了他所有的遺恨。

    程潛顯然也沒想到與他杠上的居然是自家掌門師兄,他還沒來得及近鄉(xiāng)情怯,已經(jīng)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一時懵了,同時手忙腳亂地收回他那把金光閃閃的盤纏劍,以防一見面就誤傷,被嚴爭鳴拽得踉蹌了兩步才站穩(wěn)。

    扶搖山隱于秘境之中,近在咫尺的弟子們或是震驚、或是迷茫、或是在掙扎、或是在哭泣。

    百年同門再聚,不料竟是此情此景。

    嚴爭鳴整個人處于一種介乎癲狂與冷靜的縫隙里,他快刀斬亂麻地將自己一片混亂的思緒一股腦封住,不去回頭看程潛,只對面前物是人非的韓淵說道:“既然來了,就留下吧�!�

    說完,他看也不看掉在地上的豁口劍,真元如鋒般地直沖韓淵而去,在空中凝成了無數(shù)條利劍,煞白一片,鋪天蓋地。

    那魔修好像已經(jīng)完全控制住了韓淵的身體,張口吐出一團黑霧,黑霧原地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鬼面雕,鬼面雕尖鳴一聲,倏地展開雙翼,嚴絲合縫地將韓淵裹在了其中。

    劍鋒逼至,那一人一雕大概看出今天討不到便宜,也不知用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法,居然就這樣原地化霧而散,消失不見了。

    再看,地上只留下了一張白紙人,被一箭穿心地落在那。

    韓淵……那魔修見勢不對,跑了。

    嚴爭鳴愣怔地在那站了片刻,似乎是怎么也積聚不起回頭看的勇氣,好半晌,他才深吸了幾口氣,整個人像是銹住了一樣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程潛。

    程潛這一生,無論是死是活,都不曾有半分退避,然而此時久別重逢,大師兄的目光卻突然讓他有種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李筠夢游似的看看這個又看看哪個,半晌才發(fā)出一聲囈語:“小……小潛?這、這是怎么回事?”

    水坑忍住眼淚,語無倫次地說道:“三師兄,我在蜀中看見了你的劍,可是追過去的時候,你卻已經(jīng)走了,我……我料想,要真是你,必然會回來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也不敢和師兄們說……”

    她飛快地低下頭,手臂上還纏著沒有掙脫的鎖鏈,嘩啦亂響地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良久,才好像個小女孩那樣,充滿委屈地問道:“你……你干嘛不等等我呢……”

    程潛數(shù)十年在冰潭中幾乎無所波動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一時間幾乎無言以對。

    嚴爭鳴忽然緩緩地抬起一只手,捧住了程潛的臉,觸手冰涼,像是比常人體溫低一些,他常年帶在身邊的霜刃劍好像也有所知覺,發(fā)出了躁動不安的蜂鳴聲,細細地抖動起來。嚴爭鳴心里起伏猶如地動山搖,想問程潛這些年去了哪里,想問他胸口的傷還在不在,想問他是怎么過來的,有沒有吃過苦……千言萬語,堵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卻是無從說起,因為與心緒相比,好像無論落下哪一句,都覺得潦草。

    最終,它們擰成了一股,化成了他心里近乎卑微絕望的一個懇求,嚴爭鳴想道:“這會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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